小站人

小時候，家住工區小站，開門就見鐵路，經?？垂と松习唷Ｓ洃浝镉幸淮?，我們一群少兒站得遠遠的，圍觀一群工人搗固作業：一人用口哨發令，哨子響一聲，站成隊列的人齊刷刷高舉洋鎬；哨子又響一聲，大家又同時向下狠命揮鎬砸，汗珠閃亮地從臉上和背上滾落。大人們絕頂認真，一舉一動高度到位，具備步調一致的方隊視覺效果。旁邊，有趕鄉場的過往村民挑擔子站著，看得如醉如癡。那時，太陽燃得正旺，一群大雁穿過藍天白云，腳下的鋼軌熱氣蒸騰，被搗起的灰塵彌漫四周……這一情景常常令我們模仿著游戲，也常常讓我們晚上做夢。

后來，我也成了那方隊中的一員。十數年間，我穿越心靈和現實的雨季，一步步遠離夢境又陷入夢境，伴隨著嚴厲或平和的日子，生發出許多艱苦跋涉的感受。

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中，有十六年是在小站度過的，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我的師長和朋友，更有我勤勞善良的父老兄弟。很小的時候，我就在鐵路邊上，甩石碴，爬懸崖，鉆隧道，給大人和小站制造麻煩，自己渾然不知。稍大一點，在離鐵路不遠的農村學校就讀，假期也偶而給工地上的父親送水送飯；為了補貼家用，也隨著母親和姐姐敲打石碴給工區做“計件”；伙同小伙伴們摘下各自家門前的葡萄，用水沖洗得晶瑩剔透去圍車叫賣；許多時候的深夜時分，被零點交接班的父親拿放工具的聲響鬧醒，翻身又睡去，迷迷糊糊知道父親正悄聲帶上門，走進風雨交加的鐵路上……

多年以后，我也成為一名真正的小站養路工，我擁有了自己的鐵路制服，自己的宿舍和工具，我開始承擔我必須承擔的責任。小站工區也從童年、少年時代的樂園變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舞臺。詩意和浪漫消失了，工作和生活都變得具體實在。一個人生命的份量隨著這沉重的工具也沉重起來。1991年的一個零點班巡道，當我獨自一人走進暴風雨的線路上時，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沉重，也第一次生發出一個勞動者的自豪。我突然覺得自己是有力量的，只要努力，不怕付出汗水和氣力，一切任務都是可以完成的。

小站的生活和工作經歷，定格了我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愫和信仰，這種信仰一直維系到今天，它促使我無數次在挫折面前從不言敗，以一個小站人的剛毅去迎接生活的挑戰。時至今日，我總將是否有利于小站人當成自己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做事做人的一條標準。離開小站工區已10多年了，我始終未敢忘記自己曾是它的一員。那些小站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從前上班的地方，更是人生的一個驛站，那里永遠是我溫馨的老家。只要有機會，我時常都要回去看看它，聽聽它的新故事。

最近一次回小站工區，是一個月前的事。辛勞了一生的周師傅去世了，我匆匆趕通勤車去參加喪事。周師傅一輩子老老實實，擔當過二十二年的養路工長。我剛分配到工區的時候，他直接安排我成為他的“第八代徒弟”，不久因發現我的“文化還可以”，就任命我為工區宣傳員，將班組整材料、讀文件、出黑板報的活全分給了我。師傅有一次將我“發表”在黑板報上的一首詩歌推薦給段上參加藝術節，經層層選拔，后來獲得貴州省職工文學創作征文評比一等獎。獲獎的消息傳來，他特別引以自豪，認為“這小子給養路工爭了光”。我剛分來時，師傅也臨近退休，可他照樣和年青人一樣撬鋼軌，拖枕木，抬石頭。師傅是一位樂天派，幽默詼諧，經常在我們這些青工面前表演“倒立行走”，尤愛唱“革命樣板戲”，經常讓你還未見人影而先聞歌聲，郭建光《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皆被他唱得字正腔圓，豪氣干云，成為站區文娛活動的保留節目，每次唱完都獲得“再來一個”的喝彩。

師傅退休后一直住在小站，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四川資中來到鐵路，直到他病逝，他在小站干了42年。師傅曾當過鐵道兵，也因多年打隧道患上矽肺病長年哮喘。我調來機關不久，他已退休，他有時給辦公室打來電話，說他就醫用藥的許多不便：每次都是頭晚從小站乘火車到城里鐵路醫院，按“規定”取得僅供一星期服用的藥劑，第二天一早又乘通勤車趕回小站的家。他曾多次申請在城里要一套舊房住，只為了看病方便一些，卻一直未能如愿?，F在，師傅走了，師傅雖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業績，可他們那輩人的肩頭曾扛起了這段山區鐵路沉重而輝煌的歷史，他們的默默勞動，保障過人民鐵路的安全暢通。

在師傅的葬禮上，我的工友，現在的工長大李給我講了師傅因病發作而沒藥及時服用，待從十三公里遠的鎮上請來醫生時，人已經不行了。大李憤憤地問我：干了一輩子的師傅為何沒坐過一次臥鋪?怎么師傅就不能有資格在城里得到一套舊房?

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我不知道這些鐵路小站人在計劃經濟年代，共和國最需要的時候，師傅那一輩人勞動創造的剩余價值和財富是怎樣折算的?現行的一些政策對他們是否公平?我只知道我曾是他們中的一員，來自小站的嘆息和責問一天不消失，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寧。

當一座座城市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的時候，當夜幕下一片片燈紅酒綠的時候，當金錢在超市和銀行之間四處滾動的時候，請別忘了那些在誠實的勞動中曾經為這段山區鐵路提供了安全保證的小站人，他們一直都在默默地勞動著，奉獻著。

(插圖：饒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