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歌中唱,哦,一年又一年。胡文革聽見了搔搔頭,搔脫一把枯草般發(fā)澀的毛來,再湊到眼門前一瞅,就神經(jīng)質(zhì)地跳了起來。
“娘嘞個X!我胡文革長白頭發(fā)了。”胡文革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地驚奇大叫,并且很生動地從不太健康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的感嘆。“咂咂、這么快就老了。娘的×,還爬了白頭發(fā)。”
于是,大家便望著神經(jīng)兮兮的胡文革。發(fā)現(xiàn)他果然老了。曾經(jīng)很偉岸的身軀突然間重又弱不禁風(fēng),便猜測出胡文革又要做一些標(biāo)新立異的創(chuàng)舉來了。這時人群中有人就說話了,對站在太陽底下手舞足蹈的胡文革說:“打賭吧羊腿,你沒老。”
胡文革卻一反常態(tài),勁全泄了似地,一耷拉腦袋瓜,抱窩雞般把腦殼子往肥大的褲襠里一塞,蹲在地上,“賭?有什么意義,老子就老了唄。”沒有神采,自然就面呈菜色,一派驚恐萬狀之寫真。
見狀,同志們卻更加地詫異,礦上第一號賭徒,今天居然看破了紅塵,這就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了,況且,年輕時候好歹也是好漢一條,到如今國事家事漠不關(guān)心,和一切的事物都過不去和世界的關(guān)系處得如此之僵,總有個人原因吧,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呢?也自然只有胡文革自己知曉了。
2
胡文革,一名羊腿,在礦上工作。
羊腿早年匿名,1966年遷居百安里后,輕松就分配去了礦上。報到那天,因其匿名。軍代表正式為其命名:胡文革。
羊腿之所以聞名,一是有了軍代表欽定的學(xué)名,原因之二是他比較擅長吃,而且好賭,而且一貧如洗。
好賭,卻沒有人真正把羊腿看成純粹意義上的賭棍,因為他所賭并不為錢財,只為一個吃。生性好吃,這本是美食家的天然稟性,況且所賭之物又歸之于吃,由此看來,羊腿好賭,實則上好吃——美食家天然稟性之衍生物,所以即便上綱上線,他也稱不上十惡不赦的賭徒。
在礦上,胡文革住集體宿舍。看上去,他很正派。工作起來兢兢業(yè)業(yè),不貪懶,也不激進,不背后議論別人,不關(guān)心派系,也從不過問政治,唯一令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一個吃字,關(guān)心吃飯,在那個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雖然不雅,卻屢次給他的個人生活帶來了實際利益。
胡文革18歲那年進礦。
18歲的胡文革,長得并不理想,雖說有一雙濃眉大眼,卻極不相稱有一條瘦巴嘰嘰的麻桿腿,軍代表恤其身單力薄,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有心照顧他,就說:“胡文革呵,你身子太單薄,先到庫房干吧!”
胡文革聽了,非但不心懷感激,反而哇地哭了起來,“腿細(xì)怎么啦?我這是羊腿。羊腿細(xì),但有勁。”哭了一嗓子,又死皮乞臉要求軍代表幫他換工作,軍代表倒樂了,問他:“那你看干什么工作好?”
胡文革立即就來了勁了,細(xì)頸根一伸,一副義無反顧的凜然之腔。“做鉚工。吃44斤的糧。”
于是鉚工胡文革因此便謀得了44斤糧的美差,這小子果然也沒有辜負(fù)44斤糧的刺激,一年之后,羊腿胡文革便煥然一新,長得虎虎生氣,體壯腰膘像一座鐵塔似的好身坯。
現(xiàn)在看來,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快樂、輕松的時光。光棍的散漫,加之礦工的本質(zhì)。常常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邀三朋四友,坐下來一桌,掏穿口袋,剛好夠一頓樸素的酒宴,用不完的是窮人的無限豪情。
人窮而志不短,這是舊話。事實上的情形恰恰相反,類似胡文革這樣一個窮工人,況且生來俱有的驚人食欲。就難得有大的豪情壯志了。倒是有若干不三不四的虛渺之念。說起來恐怕就是窮人之志了。窮了,就有念頭、有指望,所謂的突發(fā)奇想,南柯一夢。既要忍饑,也能抗寒,這是最初的也是最簡單的心愿,一旦計劃和窮勾結(jié),它的狼狽為奸,弄得你想入非非又茫然無措:要懷揣一毛錢,走遍中華東西南,要臉皮厚求肚子飽。然而,終究逃不脫的是一個窮字。這種殘忍的詩意,一方面抒情。一方面卑鄙。難道我們的礦工胡文革。要向金錢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不可幸免。礦工胡文革,終于是低下了頭。
胡文革,圓臉,大腦門,短發(fā)。逢上夏天便請理發(fā)師季麻子斬草除根。
圓臉,大腦門,加之偶爾的光頭,當(dāng)然不足以構(gòu)成胡文革低頭的必要條件,所以,胡文革低頭,自然就有他自己的道理。現(xiàn)在回憶,恐怕和他的婚姻有關(guān)系。
3
和胡文革同時進礦的還有一位叫琴芳的女工,長得細(xì)眉細(xì)眼,不甚漂亮卻也耐看。更耐看的另一方面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結(jié)果被胡文革發(fā)現(xiàn)了。胡文革敏銳地注意到琴芳肥碩的身體卻只有極小的胃口(琴芳一天的飯量剛夠胡文革的一頓早餐)。
胡文革偶爾之間發(fā)現(xiàn)了比琴芳更耐看的小飯量,這使他有些欣喜若狂,然而又不敢過于的張揚。獨自高興之際稍稍又感到了不可思議。如此強大的身體怎么只有那么小的胃口呢?胡文革暗暗納悶,終于是不得其解。
卻一樣依然異常熱心地關(guān)注起琴芳來了。工友們一致地有了他們的看法:胡文革和琴芳,不配!
時年,琴芳二十有五,比鉚工胡文革大了三歲,況且,細(xì)眉細(xì)眼的琴芳有一只與她面貌極端不諧調(diào)的寬大、松弛、走起路來沓沓沓響的屁股。
自然,工友們的意見值得參考,然而。胡文革的態(tài)度也有他的道理,尤其對于琴芳的肥臀,他更是一針見血有了驚世駭俗的意見:從女孩到女人,等同于一間房的前門和后門,影響居住嗎?況且,誰是房主?
因此那一段日子里,胡文革就啦啦啦地唱:河里的青蛙從哪里來?腦殼子則沉侵在甜蜜的愛情從哪里來的氛圍之中。把意大利美聲歪曲得一塌糊涂,不堪入耳。
然而夏天到了。夏天是一個燦爛而又熱烈的季節(jié),胡文革雄心勃勃決心在夏天干一番同樣熱烈而又燦爛的事業(yè)。
那是夏季里慣常的一個炎熱的中午。午休時間,天空中飄著云,巨大的煙囪似乎比天空更加遙遠(yuǎn),它高入云間。黑色的煙,煙在空中它的身體更輕,飛翔得又快又高,最后融成白色的云。
而知了在楊樹的枝頭,正因了這夏天寧靜的正午發(fā)出一陣陣詠嘆。
天空之下,白云之下,詠嘆之中,然后是胡文革師兄弟兩個出現(xiàn)了:他們幾乎肩并著肩,工裝搭在肩膀。準(zhǔn)備午休了。
師兄弟兩人就這么散淡地走著,突然間胡文革打了個回腸蕩氣的響屁。不好,他一個咯噔隨手把工裝往師弟阿龍手里一塞,“等我。”邊說邊急匆匆向廁所沖刺。
胡文革噼里啪啦撒了一大泡,便浩浩蕩蕩地如釋重負(fù)。負(fù)擔(dān)解除了,肚子又空了。再和阿龍準(zhǔn)備午休卻沒有了一絲的睡意。“阿龍,打賭吧。”
正昏昏欲睡的師弟阿龍大驚失色。師兄胡文革的胃口他當(dāng)然清楚,怎么能和他賭呢?自然就想偃旗息鼓。“師兄,咱們哥倆何必呢?有什么意義?”
胡文革哪肯罷休,他悠篤篤點了香煙,在工棚中間一站。他說,空氣在顫抖。阿龍一聽情知不妙。立即把工作帽頭上一合,模仿二次大戰(zhàn)的德軍狀,“仿佛天空在燃燒。”
于是,師兄胡文革和師弟阿龍之間的打賭也就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了。
“兩盒香煙,怎么樣,飛馬牌。”胡文革吐一口濃濃的煙圈,輕描淡寫的神態(tài)。在他看來,重要的是賭注。至于怎么賭,他是全然不在乎的。
阿龍一聽,立即就脹紅了脖子,雙手緊攥住工裝的口袋,似乎口袋里的香煙。已經(jīng)到了師兄的手里,嘴里也開始告饒,“師兄啊,有什么意義?我不和你爭的。”
“不行,”胡文革立即不容爭辯就截了師弟的告饒,“怎么賭,由你!”
阿龍徹底就灰了心,知道橫豎躲不過的劫難就要來臨,一跺腳,盯著師兄,對一屋子看熱鬧的工友就嚷了一嗓子:“師兄。你沿著工棚在地上爬一圈。不,爬兩圈,一圈一盒飛馬。”
師兄胡文革因此就樂了,這也算是賭嗎?手到擒來唄。你個蠢家伙出題都沒有難度了。這么慶幸地想,自然就露出了沾沾自喜的嘴臉,正要戲弄一番笨蛋師弟。開始準(zhǔn)備表演,忽聽琴芳在角落里拉開了嗓門:“胡文革,人不做做狗?”
只一腔,便罵掉了胡文革絕好的心緒,往日里對琴芳的特別關(guān)注和偏愛于是就煙消云散,他伸出兩指,橫眉冷對。“頭發(fā)長,見識短。做狗要吃做人也要吃,不都是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
琴芳見狀更加感傷。終于使出了絕招。“你不和阿龍賭,我省下飯菜給你。”
“當(dāng)真?!”胡文革一蹦三尺,狗一般竄上去,拉著琴芳的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要言而有信。”琴芳一甩手,看了胡文革一眼,低下頭。又無比憂悒地點點頭答應(yīng)了。她說,你吃不飽,盡管來找我吧。
4
于是,胡文革和琴芳便在最不適宜結(jié)婚的日子里結(jié)了婚。
胡文革那年初夏提的媒,媒婆自然就是眾所周知的“工棚打賭”。到伏天就圓了房。工友結(jié)婚,兩張單人床一拼,食堂里聚餐一頓,樸素又實在,并沒有什么銘心刻骨的細(xì)節(jié),只是琴芳心中留下了一道陰影。
那晚聚餐,也就是婚宴,胡文革敞開了肚子,海吃胡喝。回到洞房,熄了燈,把老婆摁倒在床上,乒乒乓乓弄出一屋子的動靜,最后卻沒有了聲息。胡文革醉了。
5
前面談及,胡文革聞名的原因之一是擅長吃喝。那么原因之二便是因為嬌妻少食,所以娶之。至于最終沒能納妾,恐怕便是胡文革已經(jīng)低下了頭了。低了頭的男人,還能存有如此非分之念?
胡文革本以為妻子小小的嘴巴,對于他大大的胃口是一種合理的補償。卻并沒有相應(yīng)的結(jié)果。胡文革攜妻,結(jié)婚四年,生了三個兒子,兒子們又一貫稟承了老子的衣缽:好吃。
自然,胡文革的婚后生活憑添了幾分淡淡的憂悒。胡文革喜歡妻子:她善良、膽小,而且小飯量;他又不喜歡她,嫌她生了一大堆的“討債鬼”,沒有能奈。比如哭泣,她也不若別的婦人,聲嘶力竭吼上一嗓子,以示哀怨或者憤憤。逢到月末,正是囊中羞澀,度日如年之際。家里來了一幫蹭飯的工友。縱然胡文革可以斬釘截鐵地斷然拒絕。他又豈能讓俠義豪爽之英名,毀于一旦,所以就擺出了樂善好施的嘴臉。請茶、喝水,繼而空談昔日光輝。
舊時的光榮,緩緩就到了晚飯的時候,胡文革黔驢技盡,一而再示意老婆委婉謝客。她居然木然不覺,默默示笑,靜靜地添茶續(xù)水,然后悄悄閃身。一會兒,一大鍋的飯泡菜或者菜泡飯便上飯桌。等到飯飽了,人也散了。她便哭喪著臉,望著天花板,獨自發(fā)呆。
這樣的老婆,胡文革自然就有了不滿的理由。所以,后來胡文革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也就有了現(xiàn)實的意義。
6
那年冬天,胡文革和老婆、孩子去鄉(xiāng)下過年。初六礦上開工,初五要返城,晚上就喝蘇南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米酒香醇,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孩子和老人們都離了席。恍然間,胡文革隱約發(fā)現(xiàn)琴芳的遠(yuǎn)房兄弟既不喝酒,也沒吃菜,一雙眼睛,像一雙筷子,直勾勾地挾著他老婆肥碩的屁股。他立即就惱怒了。借了酒力就嚷了起來:“看啥看啥?女人的屁股是用手摸的。”
此語一出,立即就語驚了四座,好在已沒有了閑客,但依然遠(yuǎn)親不如近鄰。
“還真稀奇,看一眼就看壞了什么?”遠(yuǎn)房兄弟似乎比胡文革更加委屈。“你以為老子不敢摸?屁股?胸膊我也敢摸!”說著,伸手就試圖往女人的乳房探了過來。
胡文革老婆如臨大敵,身子一緊,縮縮地抖了一下,陡然站了起來,肥大的屁股立即被身上穿著的自家男人的更加寬大的工裝掩蓋起來了。
女人站著。臉上現(xiàn)出了驚恐,卻依然有卑賤的一絲笑,嘴里就吶吶著說:“不許喝了,都醉了!”
胡文革沉著臉,輕輕一拽,女人又坐了下來。“好小子,你有種!”這么說著,胸中就有了咬牙切齒的怒火,只一瞬,突然又冒出了幽幽一句:“你若真有種,今天就給你睡一下。”
“狗日的胡文革,你讓我睡的。”遠(yuǎn)房兄弟立即莫名興奮,語速也快了許多,“我真睡!現(xiàn)在就走!”說著,伸手就去拉愣怔著麻木的女人。
臨出門,遠(yuǎn)房兄弟撩下了一句話。“胡文革,你開個價吧!”胡文革因此就被炸著了似地,跳了起來。爾后,才慢慢平靜。
擱在現(xiàn)在,胡文革就有了拉皮條的嫌疑了。
因此,那年春節(jié),百安里的鄰居,看見胡文革從鄉(xiāng)下返城多少就有了衣錦歸鄉(xiāng)的氣度:皮條客胡文革,返城那天,氣宇昂然。他扛了一只同樣肥大的山羊。
卻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女人,被別人扛了回家。
有了一只羊,家里就有了過節(jié)的氣氛。胡文革第一樁事情就是熬一鍋羊頭湯,
然后,他把整只羊。用鹽腌制。過幾天,又曬了個好天氣。以后,周末從礦上返城,百安里家喻戶曉,就聞見了腌羊肉的香味。
清明也過了,一直到5月,羊肉才一點點吃光。吃最后一只羊腿時。快“五一”節(jié)了,稍稍就缺乏了羊肉的香味,有了略微的酸澀。
胡文革老婆從此就落下了怪病:一聞見羊肉的膻腥味,周身就凜凜地縮了起來。而喝完白酒加羊肉的胡文革卻通體燥熱,壓抑不住的興奮。喘著粗氣,扛羊一般,就把老婆扛到床上去了。
赤身裸體的女人,再度聞見了羊肉的腥味,身體暴露在昏暗的光影下,微微戰(zhàn)栗。兩只眼睛,無助而麻木,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好好的一個良辰美景,于是就白白的消耗盡了。對于胡文革而言,如同啃下的最后的那條羊腿。
7
一只羊腿、健壯、肥碩、鮮且香。在4月將逝的時候,稍稍有了酸澀的滋味。此時,5月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