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７·三月三詩會詩作選（之二）

李笠作品

旅行

比黎明醒得早，我，一列霧中

轟鳴的火車。變形的臉

用車燈同夜作愛的激情

搖晃，充血的目光打開空蕩的車站

烏聲用死囚的母語在窗外涂寫

“我要回家!”的啜泣

在鐘盤的雪地里爬行，那里

記憶之狼正噬咬著一個迷路的孩子

李少君作品

雨后

雨后，大隊螞蟻出來覓食

它們傾巢而出，早已饑不可耐

倉庫里儲存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

它們成群結隊，密密麻麻，又黑又亮

占領了草地、小路和泥坑

它們雄赳赳氣昂昂，跋山涉水，遠近搜索

路上忙碌著一長列絡繹不絕的螞蟻大軍

而人的辛苦是另外一種

在長椅上坐久了，需要再添一件外衣

林中風仍很大。皮膚有一點點涼

水汽和霧氣還在樹叢間氤氳繚繞

人呆得長發(fā)都披散開來，眼神也恍恍惚惚了

在若有若無的懷想里

數著樹上到底結了幾顆椰子

突然，一片落葉掉下

像石頭一樣砸在螞蟻大軍的隊列中

驚起一片混亂，螞蟻們不知所措地

探頭探腦

令螞蟻大軍的行進短暫地中止

落葉也砸在樹下吹風者的寂寞和嘆息

里

令她綿綿不斷的懷想停頓了兩分鐘

劉立桿作品

音樂

來點音樂，親愛的。

一點點音樂，洗滌池里

鍋碗磕碰的輕響，來點電視里的

吵鬧和哭泣。

再來點音樂，親愛的

讓一間舊公寓恢復家的生機

翻書的窸窣聲，門前

鑰匙歡跳的清脆，或者是耳邊

粗重的呼吸……

親愛的，我愛

這愛的回聲。我愛你的

光腳丫“噼噼啪啪”走過房間。

我愛其中包涵的

一切未知、神秘和煙火氣。

潘維作品

短恨歌

把恨弄短一點吧，

弄成厘米、毫米，

弄成水光，只照亮蛙魚背上的旅行

弄成早春的鳥叫，

離理發(fā)師和寡婦的憂郁很近。

不要像白居易的野火

把雜草涂改成歷史。

也不要學長江的兔尾，日夜竄逃不息。

更不要騎蝸牛下江南，纏綿到死。

把恨弄短一點，

就等于把苦難弄成殘廢

就等于床榻不會清冷。

在恐怖紛飛的柳絮下，

愛情是別人的今生今世，

即便我提前到達，也晚了

即便玉環(huán)戴上無名指，

恨，也不關國家的事。

龐培作品

雨，2005

雨落下來

我聽見她的秀發(fā)的聲音

就好像她在一間屋子里

挨我挨得很近……

突然——時隔數年

我明白了我的無辜

我們之間沒有結局

只有雨。

沈葦作品

江布拉克

牧豬的山坡上是農舍、麥田和紅花

紅花謝了，麥田向草場緩緩過渡

像一首樂曲出現(xiàn)了地理的起伏

現(xiàn)在，牧豬走過一個怪坡

由于視覺錯誤，水往高處流

這就是說，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有時是同一條路

但聰明的牧豬無法理解這一點

即使一頭最勇敢的牧豬

也無法越過大片的草場

去天山之巔吃一朵雪蓮

山路延伸著，一群綿羊在午睡

看上去像一些隨意散落的白石頭

它們偶爾睜開眼靖

欣賞一下牧豬的肥碩之美

我是偶爾的闖入者，并不知曉

牧豬眼里的綿羊和綿羊眼里的牧豬

是怎樣的尤物、怎樣的另類

正如麥田和草場同在一個山坡

卻各有各的族譜和年表

在江布拉克的午后

牧豬和綿羊隨意相處著

既不親熱，也無敵意

舒航作品

誕生(長詩節(jié)選)——獻給我的父親

把你的污泥給我，我把你鑄成黃金

(法)波特萊爾

愛，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類拔萃

(意)雅谷波

我已經被世界遺忘

我獨自坐在屋子里

讀書。寫作。傾聽風聲。

我拒絕了世界嗎?我問自己。

沒有，還沒有。我的胚胎曾經在這片

土地里發(fā)芽，

但我長出了什么?只能長在哪里?

在水中定居的魚，在火中成器的鐵

以及一條條來去無終的道路

告訴我流浪和冒險，開闊和奇詭

但它們蕊時告訴我：

安定、深厚，蓮花一樣的秘密。

我曾懷抱優(yōu)雅之物，在槐樹下飲酒

天空里我的祖母正鳥一樣穿過葉隙

在能夠給我關懷的地方給我光明

而我的父親，他是風。他揚起塵土

他焚燒書籍，如雷如電，

他是云和雨，命令我勞動……

我微呷，痛飲，一杯又一杯

磨坊和水車的時代已經被遺忘，但我

依然在尋找它們古樸的回響

面對被搗毀的祠堂，面對每一件先人

的遺物。

在祭奠的年月日里，誰都顯示著耐心

和從容不迫

仿佛這一切都離我們很遙遠

仿佛這一切都不會是我們自身的結局

只有我，三兩朋友，扣一大群孩子們睜

著雙眼

在春天開花的儀式下靜候

當最先的一朵還未張開蓓蕾

我們就已經等待很久了，

結局成為往事。

仿佛我自己就是那潮濕的大地

護侍一顆即欲破裂的種子

我澆水，施肥，

這樣的敘述已省略了我所有的夢想

每一次操勞都是艱難而沉重的

因為種子在泥土之下，而地上充滿了

陳舊之物

使我的安排井井有條，但缺乏創(chuàng)造，

揚起的塵土，在二月的馬蹄之下

在劫的甜蜜被我擄掠

但言詞已經變得隱晦，甚至模糊不清

正如火焰和干草之間的對話始終無法

自然地開展

只有燃燒，只有徹底地化為灰燼

讓力量和激情寂靜在沉默之中。

當我在垓下唱歌。蝴蝶和雛鷹一起

到達

像一些規(guī)則的磚瓦繞梁而壘

弱冠之上的秋天，所有的輝煌是我

永不會歇止的歌聲。

樹才作品

安寧

我想寫出此刻的安寧

我心中枯草一樣馴服的安寧

被風吹送著一直升向天庭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住宅小區(qū)的安寧

汽車開走了停車場空蕩蕩的安寧

兒童們奔跑奶奶們閑聊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風中的清亮的安寧

草莖顫動著咝咝響的安寧

老人褲管里瘦骨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泥地上濕乎乎的安寧

陽光鋪出的淡黃色的安寧

斷枝裂隙間干巴巴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樹影籠罩著的安寧

以及樹影之外的安寧

以及天地間青藍色的安寧

我這么想著沒工夫再想別的

我這么想著一路都這么想著

占據我全身心的，就是這

——安寧

孫子兵作品

麥殤

是在夏天，割麥子的季節(jié)

是在打麥場上，所有的麥子都睜大了

雙眼

那些被打掉麥穗的麥草

那些被脫掉麥粒的麥殼

還有那些麥芒，秕穗……

還有那些麥根，麥桿……

堆在地邊，抱作一團

一把火點燃，哭喊連天，其狀慘烈

燒成火焰，燒成灰燼，燒成青煙

剩下骨灰留著底肥，種出紅苕紅如血

小海作品

天上

幾千米的高空中

從云層之上的

飛機舷窗看出去

天漸次黑下去了

這時候地面

是否也一樣的黑

天上地下是否是同時黑下去了

親親做夢的人

如果這時候我在遠天遠地做夢

夢見你是多么正常

就像運行中的地球

它的另一半

正好遮住了這一半的光亮

徐素娟作品

蘭波

單色小孔瀉出的水樂聲 淡淡掠過

臉頰

思緒不修邊幅 在車廂和田野中漫步

在烏黑的夜空下遠望燈光的心愿

隨著鐵軌一起一落

此時的蘭波 率真地打開自己的面容

在視線的銀屏上舟開首映

我忽然起身投入這穿越時空隧道的

愛情

比革命還要猛烈和扣狂熱

人生破碎而且凌亂卻能一串串拾掇

起采

隨風而行的腳步數遍歐洲大陸

他的生命成為我夸晚呼吸的旋律

我也想跟隨你的步伐也想

陪伴母親一越去你的故鄉(xiāng)

就讓這趟列車破車塵土到達你的府邸

用我們時代不同的語言破解我們彼此

之間的秘密

我希望聽到你說曾經很快樂愛情不僅

是人間的事

不僅僅是你和一個男人之間的事

有多少個我就這樣豎起耳朵偷聽夜光

下你的微語

楊鍵作品

暗啞

我活在一個大喑啞里

那里的稻草生生世世在荒年里

不管刮來什么風，飛來什么鳥

喑啞依舊在那里，紋絲不動

我身上有一座深宅大院被你忘掉了

我身上有一座老碼頭被你掩埋了

我記住了從天而降的雨水在銹跡斑斑

的鐵絲上落下

我記住了南瓜花纏繞的一間鐵皮屋

子。

我活在一個大暗啞里

我細小的身體里有一雙臨終的烏亮的

眼睛，

也就是稻草窩里最不起眼的土青蛙的

眼睛。

我死得早，但是沒有關系。

因為我的生命跟你們說的時間，

不是一回事。

我的聲音的蒼古之美被你們的抵抗之

聲踐踏，

我有著難以延續(xù)的恥辱和悲痛。

小孩啼哭。從外表看

緋紅的臉色，明顯是體溫過高

帶來生理上的反應

他受的煎熬，時間不短

恰如大廳內的時針，在中午時分

要刺破鐘表外殼的束縛

孩子母親的呢喃

和父親憤怒又愛憐的目光

被掛號隊伍的牢騷聲掩蓋

而我醉酒后的一點病痛

在這個無助的一家人面前

顯得蒼白又碎小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詩句

郁雯作品

岔道上回來的男人

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原來的

一片天空。熟悉的、習慣的俗事

依然靜靜地在流淌……

沒有改變，什么也沒改變。

合意的飯菜、暖心的酒、一二個

瑣碎又體貼的動作，

他合情合理地應對著。

園子里的桃樹結了青澀的果實

新遷徙來的鳥，在欄桿上跳躍

他覺著是筑籬笆的時候了!

還要種些蔬菜，掛上遮擋心事的窗簾。

當然，在做所有的事情之前，

首先他要剔除那粒扎在心坎上 滾燙

的石子

還要把那封宣誓般炙烈的情書，在下

雨前

如收衣服一樣收回來。

他仍然在想：不這樣可不可以?

他站起身，在房屋里轉了一圈

重新坐到了原來的位置。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臧棣作品

世界真相叢書

你好，小未來。好久不見，

但我知道你還沒有改掉老習慣

依然在用彗星給自己充電，

你的插座，像高原上的

一片峽谷，籠罩著雪的誓言。

當一陣雷雨掏出鋪天的證據

你的軌道淹沒在奔流的小河中，

每看見一次燕子，我們就會多出

一份神秘的希望。你的為什么

就如同三根早已調好的弦。

你比以前更黑了，黑得

猶如一鍋烤糊了的紅燒肉，

往前，撥一撥指針，溫習一下

當初的選擇究竟幽默了

多少偶然。只要把頭一低，

就能令完美露出一角。這一次

土豆就算了口巴。芋頭很新鮮，

芋頭紅燒肉，或可觸及世俗的本質。

說到技巧，好奇怪。比起土豆，

芋頭不怕糊。更有意思的是

你的口音竟然基本上沒變，

你說話時，像是有塊雨的手帕

在擦拭灌木的綠葉，多大的聲響

意味著多大的責任：這是

你的方式，你從不假定

你比我們更孤獨，你嘴里

叼著一座雪山：吐出來，

它就變成一輪新月，一股檸檬的酸甜

擠著它的光線。這小小的竅門，

通過日常食譜，改寫了

我們和你接觸的歷史。

張維作品

體驗

光芒盈滿著他

鄉(xiāng)野的風在凝視他

陽光此刻照耀著

一個神在田野信步

他看見

自己在街道上進失

信仰迷征的舞姿

毀滅后 灰塵般的心境

轉身女地上刮起更大的瘋狂

……

哦 靜下來

那瞬間是一盞長明燈

趁我在人世間把它點亮到詞語里

讓散失的靈一點一點回來

讓完美經過你

修復你 讓滿月開花

讓一十年代的傷痛

引來一陣波光粼粼的鳥鳴

雨林作品

雨中的度假中心

深夜，雨落在院子中

落在香樟樹葉的縫隙間

一條稀薄的雨簾

院落中的小路空曠

雨水清洗后的鵝卵石

發(fā)出圓潤的光芒

房屋內，燈光下

有人飲酒、談詩

身影幢幢

一十人穿過雨簾

從窗下閃過

成了夜色中活動的風景

我的室友打著微鼾

一天沉重的氣息

被他輕輕吐出

張皓凱作品

致蘇州

在月光明亮的照耀下

像所有時間的病人一樣

我被時間擱淺

在這個曾經是淺海的城市

讓睡夢在盛開花朵的街道盛開

讓花朵沿著河流

修剪河水柔軟的胡須

和錯落的指甲

在月光明亮的照耀下

從酒精的度數出發(fā)

每一次醉酒

都是對大腦的一次典當

都是欲望帶領我們

對自己的一次清算

對待自己要像對待仇人

在月光明亮的照耀下

打開胸膛

哪怕讓心跳插上翅膀

成為這座城市腰間的計步器

哪怕河流因此而失去方向

在月光明亮的照耀下

我的影子

已在這座城市的某一棵樹下發(fā)芽

而你卻在另一樹上結下果實

飽滿而鮮艷的果實

如同一個盛裝的少女

在等待收割

云夏作品

江南的鳥會說吳儂軟語

江南的鳥會說吳儂軟語

清靈婉轉

挾一路長風

掠過浩淼太湖

彌漫

范蠡西施的情懷

斜風細雨中

垂柳輕飄

月兒彎彎時

小巷舊宅

都是它

且歌且舞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