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等父親回來。他在鄉上做事,個把月才回家一趟。我不知道父親在鄉里做什么事。人家都說他是個閑人,可他說他一天到晚忙得要死。父親和村里人長得不一樣,白白的。像根大蘿卜。穿的衣裳也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不像村里人個個臟不拉嘰的,到處是補丁,和剛出泥的蘿卜差不多。都像蘿卜,可真不一樣噢。其實我最不喜歡父親,他一到家,我就要做好多好多的事。要剝毛豆,一剝就是一碗,剝得我手發麻頭發暈,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像長滿了釘子,讓我坐著難受。我要是偷懶了。他就打我,最起碼也要用像釘子的目光狠狠地剜我。我想父親回來,是因為他總帶點好吃的給我,比如一捧米花糖,兩根果丹皮什么的。再說了,父親在家的那幾天,飯桌上的菜也多了也好了。
父親總是在太陽有篩子大時出現在橋頭。大大的,紅紅的太陽掛在樹枝上,鳥兒在往窩里飛,河里的水被映得通紅,魚兒在蘆葦根旁游來游去,有點像迷了路,又像是沒吃飽在找吃的。原來清色的橋,這會兒穿了件淡紅色的衣裳。父親走上橋頭時,是個黑里透紅的影子,高高大大的,左右直打晃。我有幾次都想撲上去,但還是不敢,只好遠遠地望著,等他快到跟前時,我撒開小腿往家跑,離家老遠就大聲叫:“爸爸回來,媽媽,爸爸回來了……
天都黑了,我還沒看到父親。我爬上橋邊上的那棵大樹,伸長了脖子向不知到底有多長的路望去。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到家時,桌子已擺滿了菜,有窗紗做的罩子罩著,有一瓶酒和兩個酒杯。香香的味道,把我的口水拖下來了。我爬上板凳掀開罩子,捏起一塊肉正要朝嘴里放,耳朵卻被一只手揪住了。是母親。我一邊忍著疼把肉塞進嘴里一邊掙開母親的手,跑到了河邊。要是母親追我,我就下河。我不怕,我會游水。
母親說:“你爸呢?”
母親正在絞濕濕的頭發,臉紅撲撲的,真像現在西頭的天空。我曉得,母親已經洗好澡了。她只有父親要家來時,才這么早洗澡。平時,她總要忙到好晚,臨睡覺時才洗澡。有的時候。澡不洗,連腳都不洗,就躺在床上打呼嚕。
我說:“我沒有看到爸。”
母親看了看西邊的天,臉色漸漸發白了。我家蛋下得最多的老母雞在母親腳步邊打轉,母親抬起一腳把它踢得老遠。老母雞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咯咯地直叫。
“這天殺的,”母親咬著牙罵了一句。
我說:“我肚子叫了,我要吃飯。”
母親說:“吃吧,吃吧,再不吃,我就全喂豬去。”
爺爺從屋里出來,抓起筷子吃飯。
中午爺爺茲茲啦啦地喝著稀粥笑瞇瞇地說:“泥巴,你爸今個兒回來了。”
我說:“爺爺又要和爸爸喝上好幾杯了。”
爺爺呵呵笑了好一會兒,把屋檐下的幾只麻雀都嚇跑了。
桌上的酒瓶剛才還在,現在卻沒影了,只剩下了兩只酒杯。空空的,沒有酒。
我說:“爺爺,買了酒吶!”
爺爺吊起眉毛瞅了瞅母親,干咳了兩聲,擠著笑和我說:“爺爺這兩天頭暈,喝不下酒。”
毒辣辣的陽光舔擼我紫色的鍋巴似的后背、屁股和瘦藕般的腿,發出吱吱茲茲的響聲。我的屁眼憎恨地瞪著像口燒得通紅的鍋的太陽,
狗日的太陽。
這是一個雨水充足、陽光燦爛的夏天,也是我從癡迷于看蚯蚓不知疲倦地耕地螞蟻忙忙碌碌地搬家開始轉移到對壁虎吞蚊子貓狗瘋狂地廝打得血肉模糊的場面興趣盎然的夏天。血腥的殘忍似乎比優雅的賞玩更能刺激心臟的跳動。鮮血嘩嘩地流,喂養我呼呼啦啦長個不停的欲望。
數十條毛魚秧(也叫鰻魚苗)列隊而來。毛魚秧繡花針大小,渾身上下銀白銀白的,只有針眼大的眼睛黑如墨。它們排著整齊的隊形由東向西逆流而上,就似空中的飛行編隊。
我知道這些可愛的小精靈從老遠的海里來,我知道它們金貴,海邊人稱為軟黃金:我還知道把它們偷運到南京價錢翻一倍偷運到廣州翻兩倍,我知道它們漂洋過海到日本后,小鬼子會養成幾十斤甚至上百斤的鰻魚。這些,我是從疤眼王那兒聽來的。
在毛魚秧后頭跟著一條貓大的魚,我希望它能張開血盆大口吞下這一群毛魚秧,最好還能從腮里流出紅絲絲的血。我想起了大人說的話:“人吃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麻蝦,麻蝦啃爛泥,爛泥埋死人。”
毛魚秧是小魚,可它肯定吃不下麻蝦。
2
疤眼王叫王國財,是我們東臺縣三倉鄉的一大活寶。聽大人說,他眉眼處那綠豆餅大的疤,是偷摸村里香麥寡婦被窩落下的。有次我問他,他用手蹭著疤瘢說:“你才多大?曉得什么叫摸?嘁!”
他又說:“你曉得奶子嗎?”
我說:“奶子有奶奶。”
他說:“大人吃奶比小孩有意思。”
我躺在灰黃黃軟乎乎的麥秸堆上,吞吸成熟和腐爛的混和味道,想著藍天這個藍兮兮的大碗什么時候會扣下來時,疤眼王嘴似瓢樣打著哈欠蕩晃來了。一身黑里透亮的衣裳,有許多布條如同樹葉在風中亂飛。母親說疤眼王這身狗皮洗的頭遍水倒在地上流不動,要在河里汰,河水三天三夜都清不了。他穿著那雙有好幾處咧著大嘴后跟總踏著的布鞋,走起來踢踢噠噠,和豬吃食差不多。他右手的食指要么在鼻孔里左旋右轉,要么就摸搓傷疤。
他往我跟前一站,陽光干凈的味道沒了,一股臊臭味像蚯蚓樣鉆進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打了幾個噴嚏。他鼻子一抽,白不拉嘰的鼻涕蟲就爬回了鼻孔:“想聽故事不?”說完。他拔出別在腰間草繩里的煙鍋,在疤上叩出嗒嗒的聲音。
我像受驚的兔子跳下草垛撒開腳丫子直往家奔,跑了一段轉頭望了望,我看見疤眼王嘴角流淌著明晃晃的笑意和口水,幾只麻雀在他亂草般的頭頂嘰嘰喳喳地歡暢盤旋。堆滿麥秸的曬場,是金色的海洋,黃澄澄的波浪起伏翻滾,立于其中的疤眼王一根硬橛橛的屎棍。
我回家從父親的煙袋里拈了點煙絲,覺著不夠疤眼王把一個故事講完,便到雞窩里弄了些雞屎摻在里頭。
味沖,是上等的好煙,疤眼王接過煙絲聞了聞。我歪斜在堆旁含著一截空心的蘆葦棒呼嚕嚕地吸,涼涼的氣蛇一樣直竄到小肚子里,
疤眼王吞下去口煙,黃嘰嘰似馬糞紙的臉上頓時有了紅紅鮮活的色澤。左手伸進肥大的褲襠撈來撈去,活像那里有條滑溜溜的泥鰍,右手食指蹭得傷疤锃亮锃亮像一把小鐮刀,眼跟洋油燈一樣跳個不停。他吃了煙,口水不淌了,倒是唾沫星兒四濺。
這不是故事,是我自個兒的事。不過照規矩有名兒,就叫魚餌吧。
前天,是前天,我到東頭海邊的弶港鄉和張三網下了一趟海,是去捕毛魚秧兒的。他媽的,我疤眼王真是大開了眼界。
那海真他媽的大,我估算了一下,至少比我們村大一萬倍。
我們到海邊時,還沒長潮,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黃泥地。要我說,這刻兒的海就是個爛泥場。我身后是一大片瘋長了一人多高的茅草,野鴨撲楞楞地飛,野兔嗖嗖地跑,野雞唧唧地叫,丹頂鶴細細長長的脖子,俏著呢。我想點把火燒茅草他媽的骨子精,大火起來好看好聽還是個大得要死的烤肉爐,把活的統統烤熟,可以狠狠地吃一頓。可張三網說不能,這火一起沒法救,搞不好把整個村子都吃了。
高處的天藍花花的,遠處的海白花花的,有好些掛帆的船像是在地上爬。我把魚網扔進舢舨,這網密著呢,要我說就是一頂蚊帳。張三網把兩個鼓鼓的麻袋摔進舢舨。我們像牛耕田樣拖著舢舨往海里頭走,摻了不少沙子的黃爛泥從腳丫子里噗哧噗哧地往外冒,腳板麻麻的癢癢的,真他媽的舒服,只是有時蛤蜊、蚶子硌著腳挺疼。
從張三網家出來一直到往海里走了十好幾里,一路上我總聽到低低的細細的像小豬又像小羊又什么都不像的叫聲,開始覺著是張三網哼小曲兒,后來才知道錯了。到了地兒我們插網。網要像插成羊圈的籬笆那樣,只在朝東的地兒留門,漲潮時跟潮上來的毛魚兒有誤闖進來的,也有沖著魚餌味來的。
插好網,張三網拎出了后來他所說的魚餌朝網中間一撂。兩只白白胖胖的細豬兒在地上。甩胳膊蹬腿兒,像孩兒樣嚶嚶地叫喚。
張三網坐在舢舨里說:“快上來,潮馬上來,小心你也成了魚餌,不過你的皮太厚又臭哄哄的,毛魚秧兒不稀罕。”
我再看魚餌,哎呀,我的媽,不是魚餌。不是細豬兒嘞,當時我褲襠里就濕嘰嘰熱乎乎的。
我問晃腦袋吃煙的張三網,“你……你,這是魚餌嗎?這怎么是魚餌?”
張三網說,“這世道只要魚愛吃,什么都能做餌,三百塊錢一個呢。”
我嗓眼起了火,呼哧呼哧燒著,渾身像吃了屎巴巴一樣難受,我說:“你他媽的太狠了。用這當魚餌,當心天打雷劈。”
張三網不生氣,“你啊見識太少,毛魚秧兒就歡喜這餌,這也是廢物利用嘛。”
我說:“這怎么是廢物?是寶貝疙瘩。”
張三網說:“沒見不帶把兒,你不是想掙錢嗎?趕明兒你去弄,有多少我要多少,咱哥倆價錢好說。”
說話間,潮水來了。這潮水看起來不咋樣,可我一會兒就被顛暈了,那兩個魚餌泡在水里頭沒多大會兒就不動了。
收網時,魚餌的皮被毛魚秧鉆成了篩子,張三網提起來一抖,毛魚兒跟落雨樣往下掉,紅殷殷的一片。末了,張三網還在一個個洞眼眼里摳,他讓我幫忙。我哇的一下像喝醉酒一樣吐個不停,差點沒把黃膽吐出來。
張三網罵我軟蛋,我認了。
他媽的,我疤眼王打生下來,就當了這一回軟蛋。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走了,我疤眼王以后再也不會當軟蛋了。
這世道,做軟蛋輪不上吃香的喝辣的。
這是什么破故事?我問疤眼王那魚餌到底是什么,他說:“你是孩兒吶,是帶把的。把你嚇出病來,我賠不起。”
我沖著他破破爛爛的背影使勁吐了一大口唾沫,說:“你是個大騙子。”
已出了曬場的他沒回頭歡快地說:“下回吧。下回講個好故事。”
下回?哼!每次到了臨了他都這么說。這一次草草應付不算,講魚餌的故事,可魚餌是什么我都不曉得。不說拉倒,我自個兒想:人吃糧食狗吃屎青蛙吃蟲鱉吃雞肝魚吃蚯蚓疤眼王的故事吃我的煙,毛魚秧是魚,說不定也吃蚯蚓,可疤眼王說那不是蚯蚓。我問爺爺,他說:
“聽說是喜歡吃嫩嫩的鮮鮮的肉。”
爺爺的手輕輕地在我的腮幫上捏了一下,一點都不疼,只有一點點癢。爺爺的手掌長滿了像魚網一樣的皺紋,手背和楝樹皮一樣。我仰頭看著爺爺的眼睛,那里面渾渾的,跟攪渾了的水塘一樣。
我問爺爺:“為什么你的眼睛不像我一樣亮亮的,你兩顆玻璃球?”
爺爺的手在我的頭頂上揉了又揉,說:“爺爺在這世上呆的時間太長了,你還是孩子吶。”
我問:“為什么人長大了,眼就不清了呢?”
爺爺挨著墻角吃力地坐了下來,看看天,瞧瞧地,最后把目光撒在河邊的蘆葦上。
“東西看多了唄。”
爺爺的聲音像夜里的呼悠悠的風聲,更像我拉風箱的聲音。我力氣小,要使出吃奶的勁才能讓風箱慢慢地動起來。
3
天上掛著明晃晃的太陽,香麥寡婦肩著個大籃子走在田埂上。地里的麥子已熟了,黃黃的,跟涂了金似的。香麥寡婦的草帽也是黃黃的。她穿了件藍色碎花白底子的褂子,褲子是粉紅色的,風一吹軟乎乎的。在我眼里,香麥寡婦和這地是一幅好看的畫。
聽大人們說,香麥寡婦的男的是村里長得最壯的,干起活來不要命。農閑時外出在一個建筑隊做瓦匠,一季能賺一大把錢回來。村里人要想結婚。先得把房子蓋好。他們家不一樣,結婚時還住在村東頭的破棚子里。當時,老年人說,香麥沒點做姑娘的本份,要么就是嫁不出的老姑娘。年輕人說,香麥的男的前世修了福,跌個跟頭撿了個大元寶。結婚沒出三年,香麥家蓋起了全村最好的房子,地基最高,房頂最高,明間最大,屋梁最粗,紅磚青瓦。真氣派。房子上梁的那天晚飯后,香麥的男的開始覺著渾身沒勁,以為是累的,沒放在心上。后來,搬到新房子,他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瘦得不輕。從鄉上的醫院檢查回來后,他兩個月沒出門。最后,他是和棺材一起被人抬出來的。
一提到這事,爺爺就說:“人啊,人啊,唉——”
父親說:“圖什呢?為個屋送了命。”
爺爺說:“這人活一世,唉——”
爺爺把一杯酒倒進喉嚨,父親欠了欠身替爺爺斟滿了。
父親說:“爸,我準備在鄉上蓋屋。”
爺爺說:“你做主,當年,我住在你爺爺屋里時琢磨自個兒砌屋時,你爺爺也不管我這事。我這一輩子沒虧你,你也別怠慢下一代。”
這后來,爺爺和父親一聲不吭地喝酒,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天漸漸黑了,爺爺和父親的臉倒越來越亮堂。沒有風,沒有月亮,只有河水嘩嘩地流的聲音。
母親總說香麥寡婦是妖精,村里的好多女人都說香麥寡婦是妖精。香麥寡婦是村里最好看的,我在想,大人嘴里的妖精是不是就是好看的意思。香麥寡婦身上有股我說不上來的味道,反正是香香的,和村里人的泥土味不一樣。是啊,看到香麥寡婦,我就有好多的事想不通。村里的大人都得下地干活,她不去;村里的女人背著她吐唾沫,男人遇到他一臉的笑,還說她就是村里的一條毛魚秧兒:村里的男的女的都是黑黑的,像河稀薄的爛泥,她白白的、像剛生下的小豬:我割豬草就村里的苜蓿,沒人敢抓我,因為我父親在鄉上做事,村長怕他:香麥家沒人在鄉上,可村長看見她割苜蓿,也不抓,還笑嘻嘻說:“這大熱天的,別把你累著了。”……我腦子不夠用了。
香麥寡婦走起路來,就像風中搖擺的麥子,有時還和在水里游的魚差不多。我想,這一定是她魚吃多了,
王恩財最愛送魚給她。
王恩財是村里有名的釣魚好手,在哪條河里,他都能釣上魚。據說,這功夫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他懂得什么河里有什么魚,什么魚下什么餌。平時只要見他蹲在河,頂多半枝煙的功夫,水里的網兜就有半下子魚了。他家里要是來了客,他和人家打個招呼,扛著漁竿出去那么半會兒,飯桌上至少有三道菜是用魚做成的。
王恩財是個小氣鬼,別人休想從他那兒借來半個鈕扣,更別說讓他送魚給誰家吃了。可他每回送魚給香麥寡婦時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手里拎著用草繩穿起的四條鯽魚,活蹦亂跳的,滴下的水把土砸個小坑,銀色的鱗片閃閃的,像一個又一個月亮。王恩財的眼睛瞇縫著。還是發出像魚鱗一樣的光。
到了香麥寡婦門口,他把門敲得通通響,但不說話。香麥寡婦開開門,他把魚提得高高的,還有意來回地晃。
香麥寡婦眼盯著魚說:“你個死鬼,進來呀!”
母親說:“王恩財是只貓,香麥才是條魚吶!”
這話,我聽不明白。
4
鐵匠奶奶走來時,我在看青蛙逮蟲子吃。
一場大雨在村莊上空又唱又跳了一天一宿,因干渴而像皸裂手背的莊稼地,重新露出了舒舒服服油亮滑潤的笑容。我家門口的河腆起了皮鼓樣的肚皮,前幾天上岸的蘆葦又都下了水在歡快地搖晃,根根灰綠灰綠飄灑著濕濕清甜的味道,咯吱咯吱的拔節聲應和著水面的咕嚕咕嚕聲。此起彼伏。身披迷彩衣的青蛙下半身沒在水里,兩只楝樹果大的眼睛緊盯一根——或許是甚至更多——蘆葦棒,閃著瑩瑩的綠光,喉囊一收一放,嘴角黃不拉嘰的口水淋淋漓漓。這是一只朝氣蓬勃、精力旺盛、行動敏捷的青蛙。一只蛾子撲落落地飛過來,我看到青蛙閃電般地刺出猩紅細長的舌頭——舌頭不見了。蛾子不見了。
我已經在這兒呆了兩個多鐘頭了,青蛙一共吃了十一只蛾子、七只蚊子和四只我不曉得叫什么名字的蟲子。青蛙閉上眼睛,頭兩旁像掛了兩個綠油油的葡萄,我不曉得它是在打瞌睡還是在以此迷惑美滋滋的獵物。
鐵匠奶奶出現在河岸灰白的小路上,兩只粽子腳一戳一戳的,掀揚起一片塵土,就像航行的船拖起的一條長長的水線。她爬滿蚯蚓皺紋的臉上,泛出樂顛顛的笑容。我聞到了一股濕濕的腥味。腥味來自她那干枯的手。我知道她又幫人家從肚里拖出小孩了。
她嘴里不住地念叨:“六斤二兩,六斤二兩,可惜不帶把兒。”
我問:“奶奶,誰家的?”
她說:“國華家的,第五個了。”
我一聽這話,就不想看青蛙逮蟲子了,掄起一根蘆葦當馬往家騎。我要找最大的海碗,坐在兀檻上等國華送糖粥。村里頭誰家生了男娃送紅蛋,生了丫頭就挑兩桶放糖的大米粥挨家送一碗。這規矩我早就曉得了。村里人生得越多,我越快活。
我家的海碗都有豁口,我只得捧一個豁口最小的坐在火燙燙的兀檻上盼國華挑著粥桶走到跟前。不過,我曉得糖粥甜甜的香香的味道要到明天才能聞到。但還是要等,萬一人家提前了呢?
十幾只蒼蠅在我周圍嗡嗡地盤旋,有兩只在我的膝蓋上溜達。上午我割草時雪亮的鐮刀在這兒拉下了一道口子,一條鮮紅的蚯蚓一直爬到腳背。我撮了一點像炒面樣的土抹上去,轉眼洇成紫褐色,好似一朵燦爛的豌豆花。這會兒。兩只蒼蠅在上面嗅著干干的腥味興奮地用細細的卻靈活有力的前腿搔首弄姿。我感到傷口處一陣辣乎乎的癢,如同無數根麥芒溫溫柔柔地扎著。我用臟兮兮的手掮跑蒼蠅掀去血泥巴,見鮮血滋滋地冒,又敷上了一把土。
國華家養的孩子比他家豬圈里的豬還多,孩子都和豬樣長得像麻桿,風一吹就能倒。他斜靠著我家門框像要扁擔,臉是顆曬干的大紅棗,衣服上雜七雜八的補丁盡是尿臊味。母親讓他進屋,他一腳踏在兀檻上說借點米就走。在洋油燈微弱的燈光下,他的眼睛是臉上惟一生動活潑的部件,在我家明間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爬。我好像看到無數的蜘蛛。西墻一張被煤油煙熏得黑不黑黃不黃的畫上有一只大碗,碗里盛著肥油油的燒雞。他死死地盯著,喉嚨里呃呃的聲音接二連三,碎磚樣的喉節上躥下跳比小老鼠還靈活。他提著米臨走時,目光還在燒雞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就和母親打我時薅我的頭發一樣。
母親說:“孩子還好吧?”
國華說:“丫頭,有什好不好的,多了張嘴,這不又向你家借米了。到了秋上,我一定還。”
母親說:“都是屋前屋后一個村里,別太見外了。生了,總是件喜事。我們家三個和尚。我還真想再生個女娃呢。”
他一走,母親臉上溫暖熱情的笑容好似泥鰍般溜了,“還個鬼,去年借的還沒還呢,真趕不上喂雞。”
我連忙接上口,“喂我啊!”
母親喝叱道:“喂你個頭。雞能下蛋。”
村里人都說我是我家的寶貝疙瘩,可哪個曉得在家里我是個屎坷垃,母親說我是漁船上的人送的,不是她生的。挨罵挨揍了,我就蹲在河邊盼著送我的那條漁船從密密匝匝的蘆葦叢中出來,把我接走。不過,沒像別的孩子被扔掉,我還是很高興。在棉花地桑樹田橋頭,我好幾次看到沒人要的孩子。這還是好的,有的人家生了女孩往馬桶里一悶。就像屙了泡屎樣,然后埋在樹下,多半是埋在柿子樹枇杷樹下。
那天,我在橋頭又看見一只扎著紅布條的籃子,老遠就能聽到嚶嚶的哭聲。淡淡的臊味,淡淡的香味,還有淡淡的蛋黃般黏稠的生命的氣味。一頭舌頭拉得老長的大黑狗坐在籃子跟前嗚嗚咽咽,燕子在空中水面滑翔飄飛纏纏綿綿地啁啾,有只灰黃灰黃的老母雞領著一群金黃色的小雞在籃子邊覓食。籃子里的小孩長著干干的土豆似的臉,像戰士瞄靶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淺淺的眼窩里水汪汪的。我真想把她抱回家,可母親交代過,要是我拾個孩兒家去,就不要我了。她突然不哭了。沖著我微微一笑,嘴角張開成一枚小豆角。我嚇得跑開了。
5
吃了早飯,母親下地干活,我捧著海碗蹲在茅坑上邊喝粥邊屙屎,耳朵里灌滿豬的哼哼哈哈和綠頭蒼蠅的羅哩羅哩。就是在屙屎時我想我不能在家等,應該到國華家附近轉轉。
沒到國華家,我碰到了他。他牛喘氣樣哼著不知名的小曲,那顆大紅棗晃動得像撥浪鼓。
我喊道:“國華,國華——”
他一睨我兇巴巴地說:“人小鬼大,國華,是你喊的嗎?”
我把海碗舉到他跟前,“糖粥呢?”
他好像沒睡醒,支支唔唔地說:“糖粥,糖粥,噢,糖粥……”
他就這樣迷迷瞪瞪地從我身邊走開,向曬場走去。
我跟他來到曬場,歪躺在麥堆旁。
大人們在打麥子,黑漆漆油光光的皮膚里橫七豎八的肌肉,跟著磨盤似的。他們粗魯地干活,粗魯地說話。
王大楞說:“有這么弟兄仨都是壯勞力了,三桿槍還沒淬過火,實在熬不住了,湊錢買了個媳婦。老大出的錢最多,名份上算他的。三人按拿錢多少分天數,一月老大十五天,老二十天,老小五天。可沒過上些日子,那婆娘不愿意了,說應該老二十五天,老小十天,老大五天。”
王老六說:“這婆娘恁厲害?”
王大楞說:“人家有理。”
王恩財說:“屁理。想新鮮唄。”
王大楞說:“不是。老大把錢都花光了,婆娘跟著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還得當田讓他耕。老二精呢,留了點錢,那十天盡做好吃的。老三嘛,在外頭跑過,每天在床上都有不同的招兒。你們說那婆娘能不起義?”
王老六說:“恩財。你也說個事兒,熱鬧熱鬧。”
王恩財說:“說個捉鬼的,說有這么一個村子出了一個怪鬼……”
王大楞說:“鬼他媽的都怪。”
王恩財說:“這鬼怪就怪在手段再高的人都捉不到他,這鬼長得跟人差不多,奇的就是臉上就一張嘴。方圓百里的捉鬼高手一個個趾高氣昂地來,灰溜溜地走。有這么一天,來了個要飯的。這人癩頭豁嘴大麻臉,一身破了不能再破的衣裳像是掛在樹椏上的尿布。瘦不拉嘰的,你喘口氣指不定就能把吹跑。就是這樣的一個討飯花子說能捉到鬼。他怕沒人信把皮包骨頭的胸脯拍得通通響說:‘捉不到立馬走人,挨一頓打也不怨,捉到了,嘿嘿,一家管我一頓飯就成。’村里人一合計,有一著沒一著,不虧,就答應讓他試一試。他找來口一人多深的大鍋,讓一家拿點吃的放進去,多少不限,但不能重樣。然后,他把鍋支在村頭燒。從白天燒到夜里,釜冠一掀起,真他媽的香,鍋旁的人的口水個個像尿尿。他吆喝大伙兒閃出一條道來,說是鬼要來了。沒多大時辰。就聽鍋里呱嘰呱嘰聲不斷。他一蓋釜冠,‘鬼在里頭了。’說完,他盤腿坐在釜冠上,渾渾的眼淚叭嗒叭嗒地直掉,說:‘唉,我還不和這鬼一個樣。’”
王老六說:“這討飯的得了大便宜。還在這兒裝慈悲,不是怕鬼跑了要他的命吧?”
王大楞說:“討飯的命硬著呢。倒是國華的氣兒快沒了。”
王恩財說:“這婆娘剛生了,就上了?”
王大楞說:“他婆娘肚皮白白的,夠味是夠味。只是出不了好貨。”
王老六說:“生個丫頭也不錯嘛,要不然以后的小子到哪兒找婆娘。”
王恩財說:“那你家以后生丫頭吧,多為光棍漢做點貢獻。”
王老六說:“媽的,讓我家生丫頭,你再生的孩沒屁眼。”
直到這時王國華才開了腔,“丫頭也不壞啊。”
王大楞說:“昨天還跟死人似的,今天就想開了?”
我聽得出,他們都不喜歡女孩子。女孩子挺好嘛。梅丫是女孩,她對我最好,不打我不罵我有好吃的都和我分,不像鐵匠他們老搶我的。我喜歡她幫我掏耳朵,細手胖嘟嘟油潤潤的。在我耳邊摩挲,像塊玉又像條魚。母親說女孩能做她的小數點棉襖,想用弟弟換梅丫。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我父親說還是三個小子保險。害得我沒得梅丫這個妹子。
6
國華家的五丫頭——剛生下來一天半的五丫頭,無緣無故地丟了。國華從曬場回去,五丫頭就沒了。他婆娘說喂飽奶后兩人都睡了,醒來五丫頭就不見了。
母親邊就著咸蘿卜條喝玉栗糝兒粥邊說:“騙鬼呀,那丫頭還能自個兒走路?還能有人偷?倒貼錢都沒人要。丟了也罷。米沒用,也不還,屁都不放一個。”
我在想,快到嘴的糖粥又沒了,不曉得誰家什么時候能生孩兒,
五丫頭丟得蹊蹺,但在村里沒起什么波瀾,就和平靜的水面上冒了個泡差不多。
一個上午,我差點被太陽烤化了。吃了中飯。我去找鐵匠耍子。
鐵匠正在啃一塊肉骨頭,骨頭上根本沒有肉,全是他那粘粘的口水。他家的大黃狗趴在他腳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骨頭,口水像面條一樣掛在地上。
鐵匠父親從屋里出來,“好了沒?”
鐵匠的舌頭在骨頭上又刮了一遍,咂了咂嘴說:“好了。”
鐵匠父親拿過骨頭扔在繩圈里,那繩圈的一頭穿過楝樹垂著。大黃狗急匆匆地去叼骨頭。鐵匠父親見狗頭入了圈,一拉懸著的繩頭,大黃狗就被吊起來了,四腳亂蹬嘴里噢嗚噢嗚在哼著。
這狗身上的毛金黃金黃的沒一根雜毛,是鐵匠家的寶貝,在村里沒人敢碰,有了它門不要上鎖,還能到外村叼些鞋子衣裳回來。一次鐵匠掉進水里,是它拖上來的。鐵匠父親說:“鐵匠是他家的命根子,狗是他家祖宗。”
鐵匠父親提著雪亮的殺豬刀,邁著醉步走到狗跟前。狗眼睛睜得老大。好像還在掉眼淚,嘴里不停地吐白沫沫,
鐵匠父親摸了摸狗的耳朵說:“大黃,你的命不好,誰叫村長看中你這張皮的呢?”
我說:“鐵匠,有狗肉吃了。”
鐵匠嘴一撇,瞟著他父親說:“屁,說要埋了。”
鐵匠沒狗肉吃,我的糖粥也沒喝到。
我并不呆。我打好了怎樣讓疤眼王說的主意。
一身溜光的我,兩手攥著沒和雞屎的煙絲滿村子找疤眼王。找到時,他正跟狗似地在香麥寡婦門前轉悠。我掩著他那粘不拉嘰的袖子問魚餌到底是什么,我說我有煙絲,他一腳把我踢得老遠,連鞋子都飛了。鞋子比狗屎還臭,我拾起來扔過去,可惜沒砸到他。我倚著墻角探出頭。手摳墻縫中的小草,看到了他月牙形的疤,看到了他眼里閃動的像狗瞧見骨頭一樣的色彩。
我說:“你是小偷,想偷東西。”
他吐出一大口黃黃的像稀稀的雞屎一樣的痰,說:“屁,東西有什偷頭?!”
一只剛從水里上來的狗,飛快地跑過來,伸出腥紅的舌頭舔那痰,尾巴不停地搖晃。狗舔完了痰又咬疤眼王的褲管,疤眼王像剛剛踢我一樣踢得狗嗷嗷叫著跑走了。
我曉得這會兒問不出魚餌了,便緊貼墻從疤眼王身邊向河邊溜去。在經過香麥寡婦關得死緊的大門時,我聽到了似魚在水里蹦跳的嘩嘩的水聲。
這時我才發現疤眼王臉上的肉合著水聲興奮地抽搐著,喉嚨里像毒日下熱得要死的狗一樣響著咕哩咕嚕的聲音。
7
疤眼王失蹤以后,我才知道他在村里根本就是一個屁,誰聞到了都捂著鼻子躲得遠遠的,聞不著了誰都不會念叨。王恩財倒是提到過一回,說是在鄰村看到了一個像疤眼王的人,臉盤兒像,那塊疤也像,但一身的穿著不像。那人西裝革履。吸著帶海綿嘴的煙。像是城里人。
母親說:“王恩財長的是魚嘴,凈泡兒。”
我覺得那人就是疤眼王。我看過他穿西裝。
那天下午,大人們都下地干活了,我看到疤眼王提了一塑料袋東西上香麥寡婦家去了。是香麥寡婦開的門。她從上到下把疤眼王看了好幾遍,眼光最后停在疤眼王拎東西的那只手上。疤眼王進去后,香麥寡婦臨關門時,還伸出頭四處瞅了瞅,有點像做賊的。
我等了好長時間,疤眼王都沒出來。
這事我和誰都沒說。我不說,這村里就沒人會知道了。
鐵匠家的狗被殺了,鐵匠就沒以前神氣了,但他還是很聰明。他說,他家的大黃死得活該。
大黃挨殺的前幾天。鐵匠父親就磨好了刀,買了一塊生骨頭煮熟了讓鐵匠啃了又啃后扔在地上,鐵匠父親趁大黃用舌頭舔骨頭時撲了上去,本來是能逮到的,沒想到被一塊磚拌了一下,大黃溜了。大黃也有腦子。看出鐵匠父親想要他的命,就不再圍著人轉了,躲得遠遠的。只要鐵匠父親步子邁大的,胳膊甩開了,大黃不是往外跑,就是朝床底下鉆。大黃到別的村子里的次數多了,叼回的東西也多了,有一次還叼回來半瓶香油。
鐵匠說:“大黃要是不吃骨頭,我爸就抓不到它,抓不到,它就不會死。”
大黃死了,我高興,鐵匠不會再用狗來嚇我了。以前,他總是讓我從家里偷吃的東西給他,我要不睬他,他就叫大黃咬我。現在大黃沒了。
大黃沒了,鐵匠還在。他塊頭比我大,拳頭比我大,力氣比我大。他自己變成了一條狗。但他跑不過我。他想打我時,我就跑。
后來,我和他說:“給你東西吃可以,你得幫我做事,有誰欺負我。你要替我打他。”
鐵匠說:“只要有吃的,我聽你的。”
我的日子好過多了,可我還是想找到疤眼王,可是我永遠找不到他了,
在某一天,大概是深夏的一個殘陽如血的下午,全村的大人們都在說疤眼王,因為我還沒問到魚餌,所以聽得比較仔細。大概是這樣的:
疤眼王偷干起販毛魚秧的行當。一天夜里頭,他拎著一只特制的裝有毛魚秧的桶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開車的是他的合伙人。離開龍港村沒多久,后頭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開車的沒命地加油門,摩托車像條瘋狗在鄉村公路上狂奔。突然開車的發現前頭有條黑線,慌忙頭一低。又開了二十多里地,四周安靜下來了,開車的回頭一看,沒頭的疤眼王拎著魚桶,頸部的斷痕像風干后的豬后腿,開車的把他往路邊的溝里一扔,兀自帶著桶走了,似一條魚溜進了如墨的夜色里,
過了一些天,又有人說在溝里頭看到了疤眼王的頭,已被蛆子吃成了白骨。那蛆子白白的肥肥的,真像毛魚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