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即使他曾經(jīng)流浪到天涯,漂泊到海角,他一輩子也只能擁有一座村莊,從生命偶然的開始到早已注定的結(jié)束,他只能屬于這個村莊。
我曾像一棵玉米那樣被收割、被剝開、被粉碎,被送到距離村莊之外的遙遠的城市,然后消散為煙霧或塵埃,但除了我之外,還有土地知道,還有風(fēng)、陽光知道,流云知道,飛鳥知道,連滄桑得年輕的時間也看見了我踽踽獨行的身影和剛流出來就被風(fēng)干的淚水。
它永遠是我不曾離開的村莊,那里,我小心珍藏著的秘密還在努力生長,河流和堤岸還在相互依偎著,我目睹它們互相告別了多少回,又重逢了多少回。樹呢,已經(jīng)砍過一茬,那時的鳥巢大概已經(jīng)傾覆,那么多的翅膀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露水濡濕,被冰霜凍僵,在晨霧晚煙中孤單地飛行。
河堤上的野草枯枯榮榮,它們曾在秋天被我燒過,在夏天被牛羊啃過,后來。我不再玩燒火的游戲,牛羊也越來越少,它們悄悄生長。長得高高的等待秋天到來,它們沒有別的使命,只是為了長一回,死一回。
泥墻草頂?shù)睦戏孔犹芰耍褚豢瞄L得很老的老樹那樣再也無力支撐衰老的身軀,一下子泄了力氣。于是,墻上夯實的土松弛下來,一日比一日多地往下落,落回它們原來的地方。屋頂上的草早就被提前到來的春風(fēng)吹亂,那幾只鳥在去年種下的草籽對此毫不在意,悄悄地探出了頭。
游泳的大池塘里沒有了荷花、荷葉,沒有了蒲草,冬天不再結(jié)很厚的冰。野鴨遷徙到村莊之外的遠處。我只能在村莊熟睡的深夜聽見它們飛過村莊時低徊的哀語,他們飛過去的痕跡在天亮的時候被陽光擦得干干凈凈。我曾經(jīng)在雁鳴中離開,也曾在雁鳴里回來過,沒有了雁鳴,我回來的時候覺得村莊失去了些什么。
我在炊煙的囑咐里離開,又在炊煙的呼喚里回來。是的,我從不曾離開村莊,它活在我的呼吸里,話語里,血脈里。
我走的時候帶了多少行囊,我回來的時候還是多少,只是走時的希望變成了回來時的憂傷,走的時候快,回來的時候慢。我沒有什么高貴的禮物獻于她的腳下,只有仆仆的風(fēng)塵需要她來撲打,只有困倦的魂魄需要她來撫慰。
在外面的時候。我不曾夢見過她,但我知道。她一再夢見過我,夢見那些飛走了就不再回來的鳥,夢見無緣無故跟著陌生人走掉的狗。
我撲進她的懷抱,我不能痛苦,甚至也不能低訴,我只能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如何讓我像孩子時那樣安靜地入眠,睡到夢里遍夜春天,睡到夢外繁花似錦。
鳥 巢
在冬天,平原上的各種各樣的樹落盡了葉子,血液開始流回骨立的枝干和埋在地下的根須。根的呼吸比人的要綿長厚實得多。春天呼,冬天吸,一呼一吸就是季節(jié)的輪回,稍不經(jīng)意,你就錯過了這次呼吸,或者,你聽到了還只以為是一陣細碎哀婉的風(fēng)聲,
鳥巢們于是水落石出。突現(xiàn)在枝杈間,大如斗篷,小如拳頭。在那些鳥巢之下,就是綿延不絕的村莊。鳥巢的多少甚至影響著村莊的榮耀。一代一代的鳥居住在村莊之上,一天一天的太陽將鳥巢的影子投射在房屋和谷場的青石上,鳥兒們也將日子過得千差萬別。喜鵲的家寬大而粗糙,建在一棵樹的中上部:只有黃嘴兒敢將細樹枝、碎草、破布銜向一棵樹最上面的枝杈,將巢做得精致而舒適:那種極小卻極為靈敏的鳥在灌木叢中落下,用荊棘保護自己的生活:水鵓鴣竟然可以憑借三根蘆葦就可以在一大片的葦塘中修身養(yǎng)性:那只一心流浪的白頭翁因此荒廢了家園,在每一個村莊,你都可以看到它們頂著白發(fā)的身影。
冬天。鳥兒遷徙,大地上的影子少了,鳥巢空空落落,籠罩在平原上的霧靄只有靠那些不安分的麻雀和幾只不愿背井離鄉(xiāng)的鵓鴣們?nèi)噭恿?,但他們也不愿去寄居那些空閑而溫暖的鳥巢,他們比誰都清楚,那不是自己的家。麻雀仍然住在房檐底下,或者索性和鵓鴣一樣,抖散羽毛,全身蓬松著,找個大枝杈一頭扎進去?;蛟S有的麻雀貪圖安逸,躲進了鳥巢。但沒有人會去注意并且傳遞這個秘密,還有多少人有關(guān)注鳥巢的興致呢?
有的村莊留不住鳥,雖然留住了很多鳥巢。到葉子全都長出來的時候,宅旁的那棵大泡桐樹上還沒有熟悉的鳥叫聲,那對玲瓏的黃嘴兒就不會再回來了。奇怪的是,這個春天整個村莊都沒有了黃嘴兒的影子。這個村莊在什么時候傷害了它們,他們只是離開了傷害自己的地方,夜里的時候,它們飛經(jīng)這個村莊,在空中稍作停留,和正在呼吸的樹們打了個招呼,然后飛向遠方。那時,整個村子都在熟睡,只有那些樹黯然于鳥兒們漸行漸遠的身影。但一棵樹卑微的傷感對人們對大地來說算什么呢?盡管大地對所有的嘆息全部熟記于心,可有誰會聽見樹的嘆息呢?
平原是一個沒有傳說的地方,所以只有寧靜和貧瘠。我沒有見過精衛(wèi)鳥。我固執(zhí)地以為,即使她是黃帝美麗的女兒的化身,她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巢,那巢,不在平原之上,那巢,或許并不美麗。但我卻因此離開平原。我走了很久,現(xiàn)在還走在平原之中。
我慢慢地開始明白,很多事物都不在平原之中。但平原是知道的,村莊是知道的,樹是知道的,風(fēng)是知道的,鳥巢是知道的,可是它們偏偏瞞過了我。那個我獨自聽見平原厚重喘息的夜晚,平原沒有告訴我;我離開平原時,靜默的村莊沒有告訴我;我爬上去摘棗子時,棗樹沒有告訴我;夏天那陣呼嘯而過的雷雨前的風(fēng)帶走了很多干草、雜物,它也沒有告訴我:我在屋子后面榆樹上的鳥巢里找到四只可愛的黃嘴兒時,鳥巢沒有告訴我。我在這個秘密之外跋涉了很久,當(dāng)我恍然大悟,這個冬天,鳥兒遷徙。大地空茫,只有鳥巢們默默地水落石出在樹的枝杈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