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暗夜

A

森林閉上眼睛，枝葉們垂下來(睫毛一樣，落滿了露珠)。星星居住在遠(yuǎn)遠(yuǎn)的天庭里，淡淡的光澤在枝梢上就已經(jīng)變成了漆黑一片。在森林的覆蓋里，曲折的小徑蔓延到森林里去，隱藏了。像蛇和它們的痕跡。風(fēng)吹著那些樹枝，嗚嗚地響起來，龐大的森林構(gòu)成了一個共鳴腔。黑暗里的空氣澎湃起來，鼓蕩在兩個人的呼吸里，碰撞、回避、閃躲、追趕、糾纏。冷凜的風(fēng)竄進(jìn)呼吸里，那么窄的通道，跑過鼻、咽、喉、肺，海綿狀的肺泡蠕動起來(也就是蠕動了一下，不自主的蠕動)，咳嗽像一粒石頭，落進(jìn)森林里的黑暗，聲響傳出了很遠(yuǎn)，在幾棵櫟樹龐雜的根須處停下來。咳嗽引起了關(guān)注，手臂攬過來，頭靠過去，咳嗽忍住了。森林里開始恢復(fù)平靜。

黑暗里出現(xiàn)的平靜，讓私奔暫時停下來，

你抬起頭來，黑暗如同一張紙，蒙住了你的眼睛(冰涼，寬廣，沒有邊際)。你裸露的肩膀泛出一種模糊的光澤(白色，渴望著溫暖，長途跋涉的疲倦)。一片葉子在風(fēng)聲里落到你的肩膀上，讓你吃驚——從一座城市，避開了所有注視的眼神，你跟著他，一個陌生的男子，奔向一個只有在文字里描述過的地方。太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著，讓人們發(fā)現(xiàn)你，逃離家園。于是你心驚膽戰(zhàn)——你在黑暗里聽不到任何響動(只有這個男人，把他的胸膛貼近你，讓你感覺到一些溫暖，從黑夜里傳來)。大森林讓你成為一粒小小的種子，居住在黑暗里，黑是一種顏色。泥漿一樣粘稠，彌漫著一種腐質(zhì)土的氣息。露水帶來了它們，用潮濕打開了一扇門，抵達(dá)這樣的森林，這是一種選擇。半途上的選擇，讓你和一個男人。靠在巨大的巖石上，輕輕地呼吸。暗夜的黑，讓你圓睜著的眼睛，看到了內(nèi)心。

是的，你看到了內(nèi)心(黑暗中，森林里所有的事物都無法進(jìn)入到你的眼睛里來，你只能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回顧開始了，你想起那座城市，到處都是刺眼的陽光和花朵，街邊的行道樹遮住了你思考的軌跡，但是沒有阻止你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遙遠(yuǎn)是一種境界，陌生的花叢與果實，呈現(xiàn)在想象里，充滿了你越來越窄的心房。你把唇膏丟棄在梳妝臺上，也就丟棄了對一種生活的留戀(陽臺。粉藍(lán)相間的窗簾，棉質(zhì)拖鞋，浴室的溫暖。來訪的記者，一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孩子)。在森林里，你只身一人，跟著一個男人私奔出來，只有裸肩的裙子，裹著你的身體，它曾經(jīng)屬于另外一個男人，在他的手掌下面，你柔情似水。森林里飛動著螢火蟲，明明滅滅的光焰從藤蘿的密亂里照過來，仿佛是你頸項間的一顆黑痣，清晰，遼遠(yuǎn)，滑潤。螢火蟲的流動像是那座城市里的燈光，在清晨的時候，閃爍在溢漫的霧氣里。城市里總是醒著的人，走在街上，(身后是整齊的行道樹，枝葉里隱藏著紙片。下水道里有水汽冒出來在淡淡的燈光里，陰慘地消失。)你透過窗簾看著外面的事物，心如止水。窗外的陽臺上，一盆馬蹄蓮開放了，寬大的葉片，碩大的花朵，映襯你的少婦時代(這是一種情懷啊，仿佛正在離去的夢想，有人被放逐到心坎之外)。

男子的手，溫柔，傳達(dá)的是一種蠱誘。他把你帶到遙遠(yuǎn)的黑森林里來，告訴你一個陌生世界的存在。厚實的樹葉隔開了視線(還有黑暗，裹著你的腳趾，裹著你對遠(yuǎn)處的注視)，你聽見水聲，若有若無地傳來。駐守與逃離，只隔著一張紙的距離，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下午，你跟著這個男子，從城市里離開。森林里的黑暗，讓你聯(lián)想到很多東西(墓地。碑文。咒語。滾燙的血。白骨。雪光里的死神。柵欄背后隱藏著的棄嬰)，水聲那邊是一個池塘，蚊蚋們在黑暗里飛翔著，只有它們翅膀扇動的微響，帶來陳腐的味道(千百年來，池塘里落滿了枯枝，游魚們的糞便，甲蟲的尸骸，迷途軍士的旗幟，姨太太的繡花鞋)。男子牽著你冰冷的手路過池塘的時候，你的鞋子陷進(jìn)稀軟的沼泥里，濃烈的臭氣，一直跟隨著你。你把身體緊緊地靠在他的臉膛上，貪婪地取暖，卻不能止住寒冷，從灌滿了污泥的鞋子，鉆進(jìn)你的腳掌，往上，遍布你早已疲憊的雙腿(深黑色的絲襪，細(xì)密的網(wǎng)，抵擋不住冷意，它們在你的骨頭里花朵一樣綻開，撐得你腰部以下的肢體漫溢著酸脹)。

……第一夜，你在黑森林里的仰望，空無一物。

B

其實都是有月亮的夜晚(曠野里鼓蕩著風(fēng)，草尖搖擺。露水打濕了裸石，泛著光。遠(yuǎn)處靜立著一棵樹，夢一樣無聲)。月亮照著你坐在草叢里(舞動的長發(fā)，紛亂地拂過你的臉龐。它們無數(shù)次落在你的肩膀上，然后再次揚(yáng)起，跟著草葉一起擺動)，耳墜在風(fēng)里晃動。那寶石的耳墜，水汪汪的藍(lán)色，隱藏在月光里，失去了顏色(它需要燈光的照耀，在宴會廳、音樂會、小型party、私人畫展，被高腳酒杯里的佳釀的香氣托舉著，才會呈現(xiàn)出你昔日的典雅)。耳墜在曠野里，在你的肩膀之上。在一個男人的身邊，讓另一個男人，因蒙羞而盛怒(那是一個把面子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男人。你在那個寬大的廣場上。躲開了擁擠的人群，從鮮花、掌聲、閃光燈的圍困里逃出來。混跡到行色匆忙的人群中間，匆匆地穿過了幾條胡同，只身趕往火車站，慌亂地接過一張被手握濕了的火車票，跟著一個男人，倉皇地私奔)。

幾天前，他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當(dāng)你在街道拐角處不經(jīng)意地看到他性感的嘴唇時，你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悸動(那一刻，你分明感覺到了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微響，一張道林紙被撕開的微響，它讓你渾身滾涌著熱氣騰騰的血)，你有一種預(yù)感：某種力量將把你人生的軌道返向另一個驚世駭俗的方向。于是，在這個月夜，在有著淡黃色月光的曠野里，你身穿著裸肩的長裙，坐在草叢里，坐在這個男子的身邊。篝火(隨著夜色越來越沉，漸漸地熄滅了，火焰的溫暖潮水一樣緩緩?fù)巳?變涼了(傳來柴薪的氣息)，灰燼(陌生的鄉(xiāng)村符號，那是一個你從未探知過的世界，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會不會路過它們)在風(fēng)里飄飛起來，仿佛游動的靈魂，尋找棲落的居所。睡眠來臨，你把頭靠在他盤坐的腿上，悄悄閉上眼睛，月光如水，覆蓋著你柔軟的身軀。男子從身邊撿起你暗紅色的披肩，蓋在你的身上，流蘇拂過你的臉，讓你微微地睜開眼睛，無語地注視著曠野。頭枕著男子壯碩的大腿。你看到了滿天星斗(人世間原來還有如此眾多的星辰?有人說：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靈魂。你在心里詢問自己：這世間的人們，都在守護(hù)著各自的愛情嗎?他們都愛過別人，或者被人愛過嗎?)。半圓的月亮照著閃爍的星辰，使得天空顯出從未見過的低沉，仿佛逼視的眼睛，讓人膽怯地回避。你側(cè)過身子，面對著篝火，卻又看到了遠(yuǎn)山(高聳的雪峰，在月光的輝耀下，誓言一樣刺眼)、山崖，(男人一樣的筋骨，他們撐起了一個世界，卻打不開一扇女人的心扉)、流螢(早已忘記了的眼淚，在回憶里忽隱忽現(xiàn))。它們在遠(yuǎn)處，把曠野圍困(曠野把你和這個男子包圍著，用草叢，用深秋的寒氣)，對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顯示出一種堅硬的無動于衷。

深秋時節(jié)，曠野里已經(jīng)很冷了。你還記得，最后一片陽光在曠野里消失的時候，草尖上透著灼目的金黃色。此刻，你側(cè)靠在男子的大腿上，熱氣隔著他的牛仔褲，溫暖你的臉。覆蓋在你身上的披肩，遮擋了寒冷，你看著身邊的篝火漸漸變涼。私奔是一件讓整個世界引以為恥的事情(比如行竊，比如撒謊，比如失信)，你卻跟著一個人，離開巢穴一樣的棲居，丟下一個男子。跟著另一個男子，離家出走。關(guān)鍵的一步跨出去之后，所有的回望都已經(jīng)山高水遠(yuǎn)了。你不知道，會有什么在原來的地方，值得你懷念，又會有什么在他鄉(xiāng)異地，讓人心馳神往。男子垂下頭來，輕輕地吻著你的臉(它使你漸漸平靜下來，在暗夜里眨著眼睛，呼吸緩慢，低矮的天空，綴滿了星星。這是曾經(jīng)讓你沉迷的景象)。“這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著一個男人私奔的生活?”你在內(nèi)心里暗暗在問自己，但是，你還是沒有能夠給自己一個回答，那座城市，你是不能再回去了(你的出走，讓那個男子名聲掃地，而他，一直都是那座城市里聲望顯赫的名門望族，即使到了現(xiàn)在，那個老翰林的后代，依然是那座城市里的一所馳名海內(nèi)外的大學(xué)里的最年輕的副校長)。覆水難收，你雖然懷念著那座城市里四季常開的鮮花，幽靜的巷道，以及樸素地生活的人。你枕著這個男子的大腿，卻又能夠滿足你內(nèi)心里的那種難奈的癢(它一直在你婚后的日子里，撓啊，撓啊，使你的心像被蟻蛀過的木頭，遍布著空洞)。

你抬起頭來，回應(yīng)著他的吻，用你從來都沒有過的溫柔。就是兩片性感的嘴唇，在那座城市里勾引了你，只要你看到它們的時候，你都會忍不住在顫抖著。你摟住男子的頭顱，讓他盡可能地貼近你，讓你忘記曠野里的寒冷，并且讓你的身體變得溫和起來。熱氣(穿過亞麻質(zhì)地的衣服和領(lǐng)帶，散發(fā)出來，透過絲質(zhì)的裙帶，進(jìn)入你的身體)把你溫暖著。你微微地閉上眼睛(它，曾經(jīng)在那座城市里的花香中迷醉，曾經(jīng)在冬目的黃昏里，凝視著地鐵口走出來的人，一個個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曾經(jīng)讓高天里落下的雨水，打濕了長長的睫毛)。遠(yuǎn)處的河水泛著白色的泡沫，在月色里，輕輕地聚集在一起，順著河床，淌到下游，泡沫們沿著河堤濡濕了沙灘(多年的沙灘在水流的搓洗中，有一種油光，讓沙灘呈現(xiàn)一種濕潤，在月色里冒著熱氣)。

……第二夜，月光下的原野，在你的視線里距離那座城市越來越遠(yuǎn)。

C

那是一個小鎮(zhèn)(往前走，就是一馬平川了。港口，河流，桅桿，夜燈，酒店、宵夜。一個小鎮(zhèn)將會接納所有到來的陌生人。它還會在所有的時刻，把離開的人都統(tǒng)統(tǒng)揮別。然后，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不會再回來，有人說：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沒有誰可以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你拉著他的手，并沒有再往小鎮(zhèn)上走去。峽谷還沒有完全把你們送出去(就像一個孩子，半截身子，剛剛從母體探出來，濕淋淋的身體，雖然忍不住在蠕動，一雙腳卻還在子宮里蹬)，你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小鎮(zhèn)上的燈火，在夜色里閃閃爍爍。人們正在低矮的屋檐下，過著他們平靜的生活。只有你，跟著一個陌生的男子，從一座城市里逃出來，私奔。

是的，私奔。這是一個曖昧的詞(作為一個字眼，它足以讓一個女人羞紅了臉。那座城市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在被你們拋在身后，你被這個男子牽著手，一旦走進(jìn)前面那個小鎮(zhèn)，通往四面八方的路，將會讓你成為一滴水，在人生的河流里一去不返)，你在夜色里奔逃了幾個日夜，從那座城市里出來，穿過深深的峽谷，在群山里，漫無邊際地走著，無所謂迷途。河水在你的耳邊，發(fā)出陣陣回響。它們與岸邊的芭蕉林里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在夜色里顯得異常詭秘。你把手從陌生男子的手掌里掙脫出來，快步走進(jìn)了那一片黑沉沉的芭蕉林，(仿佛是一種默契，陌生男子跟在你身后，快步趕了上來，隨之竄到你的前面，幫你推開那些擋住你去路的寬大的芭蕉葉。)你在河邊停下來，抬起頭看了看山頂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山崖是筆直的那種陡峭，它在星光下，仿佛是一個沉默的面孔，看不到歲月的頭頂上飄過，也聽不見大地上的歌唱或者慟哭。

你找到一個平整的淺灘，周圍長滿了香茅草(這種植物，在附近的山村里，很多人用它扎成人的形狀，放置在僻靜的山野里，收藏死亡者的靈魂。或者，還可以煮在沸水里，用它散發(fā)出來的蒸汽，驅(qū)除陰邪的穢氣)。你脫下那件已經(jīng)穿了很久的長裙，把它輕輕地放在香茅草上，河邊的風(fēng)吹動著那一叢叢修長的茅草，你的裙帶在上面輕輕地飄動著，它吸引著那個陌生男子的眼神。你踩進(jìn)水里(河水帶著上游的樹葉。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淺灣，圓圓的，就像山頂上的月亮)。河水漸漸地淹沒了你的足踝、小腿、腰腹，肩膀……深秋了，河水已經(jīng)變得冰涼，寒氣從水里源源不斷地鉆進(jìn)你的肌膚里，使你幾乎暈厥。但是你始終睜著眼睛，把自己的身體，深深地埋進(jìn)河水里，接受那些寒氣，讓它們在你的身體里。長驅(qū)直入。你看著月亮漸漸在從山頂?shù)膸r石上升起來，頭頂上出現(xiàn)一種藍(lán)色，在深夜里，把天空(或者天堂、天庭、天界)的秘密都吸收進(jìn)去。

陌生的男子，用他那白皙的手，收集了很多香茅草，他把它們一堆一堆地分開，扎成小捆，在河灘上點燃。篝火并沒有給你帶來熱量，卻把你赤裸的身體，涂上了一層金黃色(只有你的眼瞼，還承載著天空和月亮的淡藍(lán)色，它，使你的臉龐暴露出一種妖氣)。黑暗里的金黃色，籠罩你的身體，它們隨著水花濺落在河水里(從你的頭發(fā)、手臂、耳垂、乳尖。火光把水滴落在河水里的聲音，也染上了金黃色)。陌生的男子不斷往火堆里添加香茅草，當(dāng)你從河水里走上來的時候，河灘上開始彌漫著香茅草的溫暖。夜色里的草煙，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香味。

香茅草的香氣，讓你想起了一個儀式(它在你童年的時候，你曾經(jīng)看到祖母做過)。你撿起幾捆香茅草，覆蓋在火焰上，讓它們熄滅，只有濃濃的煙霧騰空而起。你把那件搭在草叢上的裙子，盡量地展開，放在火堆上方，接受那些煙霧的熏蒸。香茅草不完全燃燒以后產(chǎn)生的濃煙，浸泡著你的長裙。熏完了一面，你再把它翻過來，用另一面去接受煙霧的熏蒸。直到這件長裙的每一根絲線，每一個皺褶里都存著香茅草的氣息。(祖母說過，經(jīng)過香茅草熏過的東西，將是非常潔凈的，仿佛天國里神的目光。)穿好衣服。你解開了你的頭發(fā)，搭在兩只手掌上，讓它們鋪開在煙霧里(溫暖的香茅草煙霧，在那些發(fā)絲的森林里穿行著，如同牛奶一樣的潔白的晨霧)。溫暖的草煙穿過你的頭發(fā)，這不僅僅是一種享受。它們承載著一些咒語，讓你成為一個干凈女人的試圖，得以實現(xiàn)。(雖然幾縷煙霧鉆進(jìn)了你的眼睛，熏得雙眼淚流滿面，你還是堅持著，任淚水滴到正在燃燒的香茅草上，也要讓你的頭發(fā)熏得更徹底一些。)

當(dāng)你穿上淺褐色的軟底皮鞋，香茅草的氣息正從全身所有的毛孔往身體里鉆進(jìn)去。你抬起頭來，看了看遠(yuǎn)處燈火閃爍的小鎮(zhèn)，對守在你身邊的陌生男子說，走吧。(你的心里，渴望著在小鎮(zhèn)上能夠找到一家小旅店，躺在陌生男子的懷里，睡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