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
死去的親人吃橘紅糕、糖塌餅、豬頭肉
最老的一位顫顫巍巍,拄著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個全身沾滿油菜花粉
年輕人喝著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親人在忙碌,趕著死去的雞鴨牛羊
進進出出,將一道又一道門檻踏破
他們愛著這陰大,這濕漉
將被褥和樟木箱晾進雨中
他們只是禮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燭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顯拘謹老派
死去的親人在努力,幾乎流出了汗水
他們有火花一閃的念頭:渴望從虛無中
奪回被取消的容貌、聲音、個性……
無論如何,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飯飽,墳頭也修葺一新
墓同的松柏和萬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返回
帶著一些貶值的紙線、幾個怯生生的新亡人
黃昏散步到一株香樟樹下
黃昏散步到一株香樟樹下
那里,吊死過村里最美的女人
她的聲音、容貌、發香
遺棄在數百米外的遠方
腳步要輕一些
不要驚擾了樹下沉睡的亡魂
傍晚微微起伏、蕩漾
蘆葦搖曳,雜草瘋長
掩藏熟悉的鄉間小路
桑園的氣息,衣襟上的晚露和夕光
提醒我:時隔二十年之后
我已是一個異鄉人
卻在頻頻返回自己的起源
荒蕪的稻田,廢棄的機埠
瘋狂的水葫蘆成為河道的主宰
熱電廠煙囪改變村莊的天空
人民公社一窮二白的時光
仿佛仍攥緊在拳頭中
一座淤塞的池塘,曾是我的心靈
現在是,并且繼續是
而我無以回報
哪怕回報其中泥濘一滴
……我披著不輕不重的夜色回來
坐到母親身邊,剝筍、豆
東一句西一句,談著村里的人和事
“香樟樹上死人多?!?/p>
“外婆是緊隨外公而去的。”
“一代代人,像一茬茬韭菜被割掉了……”
母親感慨著,目不識丁的她
總能說出我哽在心頭的話
一個啞巴在雨中尋找她的妹妹
一個啞巴在雨中尋找她的妹妹
她的鋼筆丟了,她的本子濕透了
再也無法與一棵樹、一只鳥兒交談
雨水如注,河里的螺螄在嘔吐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沒有一個人聽得懂她的話
她發現,是他們的愚蠢
隱藏了她的妹妹
有人告訴她:枇杷熟了
喜鵲剛剛飛過村東頭
“留下來吧——
我們村里有許多棒小伙。
她搖搖頭,笑了笑
轉身又消失在雨中
雨水滂沱,泥濘轟響
啞巴要去遠方尋找她的妹妹
“雨水啊,你把妹妹帶到哪里去了?
雨水啊,我要赤腳走到你盡頭!”
小 鎮
它的一半已拆除,改造成開發區
另一半仍沉浸在幽冥的往昔
練市,傍依一條練溪的集市
瘋狂的水葫蘆堵塞河道
船夫們的槳櫓靜靜腐爛
柴油機咆哮著,運沙船吃力前行
書場廢棄,看不見碼頭問奔波的說書人
箍桶店門前冷清,手藝變成一種哀悼
從東到兩,石板路的狹長老街
像是一個伸展的懶腰,保持著
失神的時刻,黑白相片里的時刻
老茶館里的話題沒有多少改變
來自鄉村的小道消息
比報紙頭版新聞更加重要
餛飩攤依舊吸引貪嘴的孩子
蔥花是綠的,豬油是香的
包在皮子里的肉餡卻越來越小
太陽下曬著釘在門板上的羔皮
蒼蠅爬來爬去,舔凈最后一絲血跡
每到初春,被宰殺的小湖羊的哀叫
聽上去像此起彼伏的嬰兒的啼哭
水閣傾圮、頹喪,據說代表了水鄉風情
又似乎要蓄足最后一點力氣
從昏暗下來的河面逃遁而去
小鎮的一半已萎縮,另一半
像吃了激素一樣膨脹
氣喘吁吁,但欣欣向榮
三個傻子
第一個傻子住在生產隊廢棄的谷倉
他不知來自東邊哪個縣
更不知為何喜歡上了我們的村莊
白天,去鎮上飲食店吃剩飯剩菜
黃昏時心滿意足回到谷倉
有時喝了點酒,兩眼放光
扯著嗓子唱:“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老太婆舍勿得那兩塊肉……”
然后就唱不下去了,他只會這兩句
有時,提回半籃子爛水果
分送村里的孩子們
他死于除夕之夜好心人送的一條咸魚
他人緣好,公家為他買了棺材
全村男女老少為他送葬
第二個傻子是兔唇,遠近聞名的“化癡”
屢屢被打得頭破血流,屢屢還去追逐女人
遠遠看見兔唇,女人們就落荒而逃
躲進桑林稻田。她們最大的恐懼
除了蛇妖和傳說中的吊死鬼
就是兔唇的襲擊:出其不意的一摸
這一摸,在她們身上留下了
一輩子都無法洗去的恥辱
得手的片刻,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兔唇里發出老鼠的“吱吱”叫聲
第二個傻子最遭人厭棄、痛恨
但他崇拜第一個傻子
有一年發人水沖毀了橋梁
他嘴里叼了支冰棍游向對岸
去看望生病的外地來的傻子
游到河中央,冰棍化在了兔唇里
為此他哭了整整一天
第三個傻子,是我的堂叔
家里的老小,排列第八,名叫阿八
小時候送給了鄰村一對不會生育的夫婦
他常回娘家,尤其在農忙季節
搶著替哥哥姐姐們十活
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在堂叔的腦海里
時間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概念
他常常分不清白天和夜晚
也分小清過去和未來
去年我見到他,頭發全白了
我送他一包新疆葡萄干
一邊客氣地問候:
“叔,您是什么時候來的?”
“哦,是后天?!彼f
外地人
村里的老人說,那塊地的地氣太差
被土地爺施了魔咒
只能長出茅草、蘆葦和苔蘚
像無名的草木,這些來自黃河邊的移民
被種植在那塊貧瘠的地里
他們很少與本地人搭話、聊天
近親結婚,或者從老家
娶同又丑又傻的女人
他們用一臺老式收音機聽豫劇
養了許多晝夜狂吠的狗
他們的中原口音,在吳儂軟語中
變得微弱而零亂
他們的孩子從不與我們玩耍
當我們走過他們的村莊
心跳加快,像在躲避一種晦氣
本地人的樓房雨后春筍般冒一地面
他們仍住在低矮的茅屋里
用臉盆、木桶接著漏下的雨水
村莊里總是坑坑洼洼,泥濘不堪
游蕩著禿子、跛子和啞巴
老人們說,這是因為那塊地的地氣太差
被土地爺施過魔咒的緣故
他們詛咒黃梅雨大,詛咒低產的稻田
當他們在水鄉的小河邊淘米洗菜
一條泥濘大河從心頭緩緩流過
……五十年后,外地人走了
帶著兒孫,離開莊稼村
回到黃河邊。——像一把生銹的鐵釘
突然拔出原本小屬于他們的門板
竹 園
竹園里有孩子們的吵鬧
用瓦片刻下的咒語
鳥巢被一夜雨水淋透
不能用來孵化月光的碎銀
春筍像綿延不絕的后代
興沖沖,一群群冒出地面
幼獸們的宣泄來自傳統
童音蔥綠、粗暴
被修訂成竹葉窸窣
當我還是其中廝打的一個
當我年少無知,頭破血流
清風是止痛的膠布
晨曦,一再爬上冰涼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