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咕隆咚的車庫里總是排滿黑壓壓的摩托車,門口還常候著個笑模笑樣的老人。老人對車主特別親熱,見面老遠就打招呼,嘴上熱情,心也熱乎。遇著哪個車主的輪胎癟了或車龍頭歪了,老人會馬上拎個氣筒跑來,幫著充上氣或把車龍頭校正。可辰光長了人們便發現,老人的個人生活卻十分冷清,
老人一個人住車庫旁的小屋里,屋外有一左一右兩束竹叢,風起時可聽到瀟瀟颯颯之聲。我常見老人在空蕩蕩的院落里拖著長長的影子蹣跚走動,有時影子太長,直拖入竹叢中,風一吹。便跟著淅瀝的竹枝一起顫動。每當這時,我心里就酸酸的,望著他日漸老去的身影,聯想起年事已高的父親,便急著回老家一趟。
一個風雪之夜,我回到小區門口,剛剎車喊保安開門,腳尖一觸地就觸著軟乎乎的東西,就著燈光看下去,腳旁雪水堆里蠕動著一塊巴掌大小的肉團,仔細辯認方看出是條剛出生的狗。狗毛沾著雪水緊貼著身體打成了結,濕漉漉地顯出嶙峋瘦骨。這時小狗已奄奄一息。我看周圍大雪紛紛,攪動沉沉黑夜,鋪天蓋地壓來,一時心情沉重,心一軟,抱起它來,向車庫馳去。
車庫門前黑沉沉的,雪片正無聲地飛入枯黃的竹葉堆里。竹葉在風中磨擦著發出金鐵之聲,濺起碎玉殘屑,打濕我身體。我正要喊開門,一道光霧穿過竹叢,凝成光束,射入飄飛的雪花。滿天的陰冷中,光束似還冒著絲絲熱氣。我循光源看去。老人正從竹叢后繞出,苫一襲雨披,打著手電,渾身淌滿雪水。
為了我,深更半夜受這份罪。我有些歉疚,望著風雪中老人蜷曲的身體,想說句感激話。可話未出口老人已搶先在風雪中大聲慰問,這么個天氣,還加班到深夜,真是辛苦!說著話,他抹了把臉上雪水轉身為我開門。只聽訇然一聲,庫門洞開,里面燈火通明。老人已候在庫門邊。
放好車,我道聲謝便要離去。老人目光落在小狗身上,我覺得小狗不行了。躊躇著想要丟掉。老人接過小狗,目光嚴峻,神色凝重地勸我去他屋里坐坐。望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想著這幾天反正家里就我一人,早回家晚回家都無所謂,再說明天又是休息日,便從了老人。
一進門,老人遞過滾熱的茶水看著我喝下,我坐過一邊看老人拾掇小狗。這時小狗已癱在地面,身底下汪了攤水漬,似乎沒了知覺。老人把小狗挪到干燥處,身體趴下縮成一團,背部弓起像個小山尖,顯得瘦骨伶仃。我心下不忍。勸他起來。他不理,默默地找來大包的衛生紙,一用力撕開塑封,抽出張紙吸附在小狗身上。只一瞬,衛生紙就濕漉漉地像水缸里撈出一般。老人立即揭過一邊。紙張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水漬。接著,老人又抽出張紙貼住小狗。如是一而再、再而三。不一會,衛生紙團就成了堆。
漸漸地,老人體力不支,低垂了頭。胸背比以前更彎曲了,額頭滲滿汗珠,花白的頭發被汗珠沾濕分成幾綹緊貼著額頭。不多會,細密的汗珠便順著發綹滾動匯成晶亮的汗滴。汗滴再從打綹的發尖落到地面摔成幾瓣。這時暗窗夜雪。殘燈膪膻。望著他蒼老的身影在地面不停地打顫,我心一陣陣揪動。想要攙他起來,他卻朝我凄然一笑,擺下手重義忙活起來。我見勸他不動,只得作罷。又過好一會,老人的衛生紙巾用完,忙活的手終于停了下來。這時他全身的骨頭好像已散了架。他雙腿跪地,雙掌伸向背后護住腰椎,然后長長地舒著口氣仰臉閉上了眼睛。我趕緊近前再次攙他起來,他還是推開了我。同時身體也由跪式變成了蹲式,先是全蹲,后是半蹲。最后我看見他咬著牙,嘴里發出嗯、嗯之聲,凝神屏息了好一會方雙掌撐住大腿強掙著一點一點地站起,終于,好久好久,他站直了。燈光下,他額頭的汗珠已都淌入眼角,像淚。
老人喘息一會后平靜下來。他朝我眨了眨眼睛,那神情分明是說,看!我還硬朗著呢。接著他又打量著我略一思忖,大概是他覺得我一個人呆坐著無聊,重又給我泡了杯釅釅的茶,再抓過一大把瓜籽、花生讓我剝食。
老人繼續拾掇著。他把小狗移到凳上,找出件破棉襖蓋住小狗,輕輕地擦拭它身體。我看見,他瞇著的眼睛幾乎要貼著小狗身體,粗短的手指捏緊棉襖在小狗身上慢慢地移動。他先從小狗頭部拭起,擦拭小狗的眼耳鼻嘴,再一點一點地移向小狗頸項,然后又用棉襖圍住小狗肚背輕輕搓揉,最后把棉襖攤上手掌心握住小狗的四肢和尾巴來回移動。漸漸的,小狗絨毛蓬松起來,通體純白,玉雪婉孌,無一點雜色。
老人把棉襖拿過一邊,手掌翻動小狗體毛。大概他覺得小狗身上的寒濕猶未去盡,又移過取暖器靠近小狗。小狗絨毛便透薄薄的霧氣。霧氣在屋中繚繞,模糊了老人凝重的臉。不一會濕霧漸干,小狗悠悠轉醒,懶懶地睜開眼皮,四肢隨意張開,驚異地張望著四周。望著小狗,老人的臉舒展了,縱橫的皺紋里漾滿笑意道,這半天小狗肯定餓了。說著話,轉身打了一小碟飯拌上菜湯塞到小狗嘴下。
小狗望下老人,身體側躺,嗅了嗅鼻子便舔食起來。這時老人略顯疲倦,他臉色蒼白,連打了幾個哈欠。一時間我好感動,鼻子一酸,淚水就要落下。我趕緊掉頭強忍件便要辭去。老人一把拉住,雙眼發亮,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猜測老人心思是想留下小狗,便尋思,小狗跟著我住公寓房實在有諸多不便,況且我本來也無養狗的打算。便道,如果不嫌麻煩,小狗就歸你了。老人一臉驚喜,連聲道謝,把小狗捧入懷中輕輕摩娑。
老人看我想走,又懇留我陪他喝幾杯。我不忍再打擾,說他該休息了。老人說他已過了入眠時間,今夜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他又告訴我,這屋子終年沒個人來,我是他第一個客人,也不知今后還會不會再有客來,如不嫌棄,就請多坐坐。我聽他說得凄涼,不忍拂他意。兩人就臨窗而坐,就著幾碟小菜對酌起來。老人又問我小狗從何而來,怎會弄成這副死相。我如實而告。老人臉色又轉濃重,望著窗外默不作聲。
窗外大雪仍在翻飛,路燈橘黃色的光線泄入夜幕后,映著雪片泛起的暗淡銀光把斑駁的竹影映入室內。竹影也隨著夜風的吹擊在暗淡的銀光中不斷搖動。老人坐在竹影中嘆息道,這肯定是哪家母狗新生的仔,主人嫌煩就扔在了外面。作孽啊!老人繼續道,現在人的心怎么都成了塊鐵!
聽著老人的嘆息我沒多說話,只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喝酒,不知什么時候,我倆都迷糊了。
第二天醒來,大雪已停。積雪的反光映入,室內一片慘白。老人靠在圈椅中,懷中兀自抱著小狗,耷拉著腦袋在呼呼熟睡。我見他眼圈深黑,嘴角溢出涎液,沒有打擾,給他披上件衣服便輕手輕腳地走了。
自從收養了小狗,老人的日子生色不少。每天清早我經過車庫時常見老人坐在小院里,一邊有滋有味地吃著早飯,一邊滿含笑意地看著小狗。小狗則依偎他腳邊,一邊甩動尾巴一邊昂起頭忽閃著眼睛與老人對望。老人還時不時地撫摸著它光亮的皮毛,間或扔上一二塊骨頭。
大概是因狗的原故,我與老人近乎了。老人常請我喝個酒吃個小菜,我也常給老人送些日用品。這一來二去的,我便與老人成了朋友,與狗也熱絡起來,有事無事也經常會去老人屋里坐坐。但不久發生的一件事,使我至今想來仍感到愧對老人與狗。
那天,我家居無事,便端了杯茶在窗口閑坐。正無聊時,忽見遠處光影一閃,草叢中小狗“呼”地一竄而出,身上沾滿草屑灰塵徑直撲向我窗口,前爪搭著水泥墻面不停地向上抓,嘴里還“嗚、嗚”地叫著,看架勢,是想跳上窗臺。我心里納悶,便開門要看個究竟。前腳剛邁出,小狗已一口咬住找褲腳管拖向一邊。不得已我只得跟它走。
轉過道彎,遠遠看見竹叢后空蕩蕩的院子里一個豎高豎大的中年人止直挺挺地沖老人窮嚷嚷,老人傴僂的身影在日光下晃蕩著,背也史駝了。我猜測老人一定惹了麻煩,便有心上前助威。可一聽到中年人嗓門中帶著狠勁,便想是家事,轉身要走。偏小狗咬住我褲管不放。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老人朝我略笑著點了點頭,然后便別過臉望著院墻默不作聲。大概是因為我這第三者在場,中年人說話也放低了聲音。但言語之間仍透著小耐煩,從他們斷續的話語中我聽出,他們是父子倆兒子似乎是要老人讓出車庫承包權——理由是這差事本就是他給老人找的,現在他有難處,老人理應盡著他。
對此,我有些氣不忿,有心要為老人說兩句,可剛張嘴巴便突遇著兒子蠻悍的目光,心一哆嗦話就咽住。轉念想道,我一個外人插什么嘴,還是省省吧。便要抽身離去。
這么想著,便要抽身離去。突然,一道白影從老人腳后躍出,照準兒子腳趾就是一口,兒子冷不防哎呀一聲彎下了腰。好在小狗齒口未曾長全,兒子并沒受傷。接著小狗又狗毛倒豎,瞪起眼睛縮著身子退到老人腳后伺機再次出擊。兒子大怒,抄起根棒搶進一步繞就著老人身體猛趕小狗。小狗不敵,圍著老人身體一邊轉圈一邊回頭吠叫。兒子見一時對小狗無可奈何,愈加地追個不停。望著這人狗相爭,老人默然良久,終于一聲長嘆,擋住兒子,答應承包的事到年腳下再商量。
我看見,老人眼角掛著渾濁的老淚。
望著兒子悻悻而去的背影,再看看老人的模樣,回想自己剛才的表現,我心里頗不是滋味,一時間,臉上訕訕的,不敢看老人一眼。老人到沒什么,依舊笑模笑樣地招呼我。
從此,這件事成了老人一塊心病,他時時在我面前念叨,兒子會找小狗報復的。
記得有一天,一個夏秋之交的夜,我又是很晚很晚回家。入庫時,看見老人正如熱鍋上螞蟻坐立不安。老人告訴我,狗不見了。我一愣。老人又說,今天我兒子又來吵鬧,我沒理會,會不會……我連忙攔住話頭勸慰他說,不會的,也許狗玩瘋了,忘了回家。老人說,這畜牲平常也出去溜達。可它靈性得很,從未丟失過。今天這么晚了,還沒個影,真急煞人,我一看表已過12點,知道老人因等我這最后一個車主耽擱了找狗,心中歉疚,便要與老人一起尋找。老人無論如何不肯。
無奈,我只好望著老人滯重的背影在夜色中踽踽獨行,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回到家,又只我一人。老人背影猶在眼前,我不想就睡,便仰靠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發呆。窗外月光如水。流過窗欞,順著縫隙滲入,淌了一地。
忽然,外面響起敲門聲,這深更半夜的,是誰?我有點不耐煩地開了門。
門外,老人滿臉沮喪,扶墻而立。我見他立腳不穩,急忙攙他進來,又忙著替他泡茶。老人伸手攔住,要過杯涼開水幾口灌盡,然后坐在月光里對著我苦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心里直搗咕,為一只狗,值得嗎?可嘴上還是安慰他,別急,天明時總會有消息的。老人仍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老人剛坐下,墻上鐘聲響了,正好半夜1點。老人若有所悟,看著我笑了笑,這半夜三更的來打擾你,實在不好意思,我是忙昏了頭,心里一急就沒了頭緒。說話間老人已立起身要走。我連忙勸慰,讓他別急,并再三挽留他多坐坐。我知道老人這時回去肯定又是一夜的胡思亂想,弄不好會急出事來。老人見我誠心,也不再堅持,又默默坐下。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語,聽著墻上時針在沉沉暗夜里“唰、唰”走過。
這時,斜月西移,映著室外樹影投入窗內。樹影復又疊著人影在室內撒了個滿地滿墻。老人隱坐在樹影中,樹影和他身影融在一起分都分不開。我忽有一種感覺,老人的生命就如這樹影一樣暗淡無光。
還是老人先打破沉靜。他的聲音暗啞衰竭,一聲聲就像窗外秋夜的微風。
老人說,幾年前他也養過條狗。那時他剛退休,與兒子同住。兒子整天虎著張臉,爺兒倆難得有句把話說,即使偶而說上幾句,兒子也憨聲憨氣的。閑極無聊,他便抱了條小狗。那狗也真是可愛,柔軟的身體就如團白色的絨球,兩只眼睛猶如兩塊黑寶石。漸漸地,老人眸子里閃出光彩,臉上有了活氣,聲音也清亮許多。
老人繼續說,那狗也怪,只認我,和別人不親。我走哪它跟到哪,還就著我腳邊滾打撲跳個沒完。最可笑是那吃飯前那一刻,你剛一拌飯,它遠遠聞著味道就趕了來,然后鼻子蹭著你腳,身子貼著你小腿來回摩娑個不停。飯拌好了,它又搶先一路蹦跳著朝窗臺下跑去,那是它吃飯的地方。它跑跑停停,還不時回頭張望,似乎在催你快把飯食放好。臨近窗臺,它還要撒著歡在空中撲跳著轉幾個圈。一直到我把狗食擺好,那畜牲方搖著尾巴緊一口、慢一口地舔食起來。老人講著,不知不覺間已經眉頭舒展,面色一片明朗,縱橫的皺紋中又漾滿了笑意。
可是好景不長。老人的話咽住了。良久,老人嘴里又爆出句,你別以為凡狗都會惹事,不,不會的。它乖馴得很。
又是沉默。這時窗外濃云移過,擋住了月光,霎時間室內一片漆黑。老人和我都被籠罩在這濃重的暗影里。
我兒子!良久,老人沙啞的聲音又開始了,全是我兒子作的孽。自從小狗進門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不是嫌狗臟就是嫌狗煩。沒辦法我只得把狗圈在自己臥房或院子里。小狗倒也通人性,從此足跡再不入兒子房門一步。可時間久了總歸有矛盾。他們是天生的七世冤家,八世對頭。
兒子有個習慣,喜歡用皮鞋打狗,而且下手特重,次數多了,狗就記恨。它不敢找兒子報復,一腔怨氣全撒在兒子的鞋上。
有好幾次,我看見小狗叼著兒子的皮鞋或拖鞋在房門口探頭張望,只要沒人注意,它便縱身一躍,把皮鞋或拖鞋扔入院中,接著便弓身猛撲,前爪按住鞋面扭動身體就是一陣狂咬,一邊咬,一邊嘴里還發出“嗚、嗚”之聲。我怕惹閑氣,總是趕開小狗,整理好兒子的鞋然后物歸原處。但畜牲到底是畜牲,它只知道報復,哪懂別的,最后終于為這事送了命。
記得那天,我正在院里吃飯。小狗剛從我手里叼過塊骨頭,兒子就一迭聲地從房里沖出。我不知他發什么瘋,他沖近小狗就是一腳。那一腳好重,小狗立時弓著身子飛上了天,緊接著又“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小狗倒也精靈,就地打個滾便要逃走,兒子又搶前一步,大頭皮鞋一腳踩住它肚皮。小狗慘叫著張嘴去咬他腳踝。兒子越加來氣,腳底猛一用力,只聽“嘎嘣”一聲,小狗肝腸寸斷,骨節粉碎,頭一歪就斷了氣。我望著血從小狗嘴角溢出,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大攤,便帶著哭腔問兒子,這倒底是怎么回事?兒子瞄下狗尸,哼了一聲,拿出一只進口的鱷魚牌皮鞋扔我面前。我一看上面被咬了個洞,沒有多話。只望了望兒子,便找床破席把死狗一卷挖個坑埋了。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為了條狗與兒子翻臉。
故事講完了,老人長嘆一聲不再言語。這時東方己露出魚肚白,老人起身告辭。望著他疲憊的神色,我又安慰了幾句,勸他趕快休息。
老人走遠了。目送他衰老的背影,再聯想起空蕩蕩的小院和孤零零的影子,我似乎理解了老人,理解了老人與狗的感情。
奇怪的是,上班前我去車庫取車時老人又一臉笑容地候在門口。我正納悶,老人手勢一招,小狗“唰”地跑過來撒著歡存我和老人中間打轉。我滿臉驚異。老人告訴我昨夜是場虛驚。小狗誤入一車主家,與孩子玩瘋了,因夜間家長正好沒回家,孩子頑皮,就留小狗一起過夜。
從此,老人對狗就更上心了。他們形影小離。小狗也著實乖覺,再不獨自溜達。隨著時間推移,小狗也逐日長大,成了老人幫手,還一起提了回賊。
那是在年腳下,一個風高月黑夜,大雨不停地下著,夜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敲擊著竹叢發出恐怖的嘶叫。老人一把病骨,在車庫里支撐著,忙碌著,同時候著我這最后一輛車入庫。
時間已入深夜,雨水還在不斷沖涮窗戶。老人有些眼花,可對車庫仍不敢稍有疏忽。他不停地咳嗽,義不停地喝水。腳旁則跟著那條愛犬。
大雨中,我進了車庫,看見老人顫巍巍地蹲在那,便勸它快些休息,余下的事可由我代為照看。老人咳著喘著,一再搖頭。
又一陣狂風吹過,一條白影一躍彈過。我和老人都沒在意,倒是狗早就不耐煩了,后腿一蹬,前爪猛撲人雨中,箭一般地消失黑暗中。
這時老人也已忙完,正打著傘掌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入雨中,我則攙扶著他。猛聽得老人窩里箱柜倒地的聲音,接著狗吠聲和人的喝叱聲亂作一團,老人叫聲,糟糕!便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推開我三步并作二步趕了過去。
老人住處出事了!由于不明情況,我躲在庫中不敢出去,但也怕老人吃虧,不忍就此離去。當然其間也曾想喊人幫忙,可半夜二三更的,又大雨滂沱,到那去找人?再說現在這社會,誰管誰啊。唉!
正胡思亂想,又一陣大風刮來。大風吹拂老人沙啞的聲音。我側耳細聽,好像狗在攻擊著誰,老人在一邊拼命喊著。
我如釋重負,緊步趕入老人屋里。屋里箱柜桌椅已倒了一地。這時狗雖停止了攻擊,仍朝里面狂吠作撲噬狀。里面的中年男子一面驚恐,正躲在桌后持刀與狗對峙。我仔細打量,大吃一驚,竟是老人的兒子。
狗見兒子不服輸吼叫更兇,前爪略略一按再次撲擊而出,旋又被老人喝住。見有隙可乘,兒子猛一腳踢翻桌子向狗壓來。狗弓身一縮,隨著桌子倒地,塵土飛揚中又一躍而起,在空中閃了個圈從旁撲上前一口咬住兒子小腿。兒子怪叫一聲,明晃晃的鏍絲刀向狗頭劈去。狗又一縮身讓過,再次跳躍著箭一般投向兒子,兒子臉色慘白一聲尖叫向后跌倒。眼見狗鋒利的牙齒已戳向兒子臉孔,老人又一聲斷喝,狗停止了攻擊,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老人。老人一招手,狗乖乖地撤了回去,大尾巴不停地在老人腳邊甩動。
兒子衣衫凌亂,面無人色。他彎腰護好小腿,一雙眼睛仍怯怯地盯著狗不敢有半分松懈。老人無聲地注視著他。一時間,屋內靜極了,靜得我能聽到老人的心跳,那么雜亂,那么急促,卻又那么無力。又過好久,老人走近兒子,目光炯炯,緩緩地伸出手掌。兒子眼神躲閃著,跳躍不定。這時狗也逼近了兒子。終于,兒子哆嗦著掏著塊印章放入老人掌心,老人立時打個手勢讓他滾。兒子如遇赦令,一瘸一拐地拱入雨中,
我明白了,兒子是來偷老人的私章。他想背著老人私自解除老人與甲方的合同,然后再由自己續簽。
老人沒說話,收好印章,撐著顫巍巍的病體和我一起默默地收拾好屋子。以后,老人也沒與任何人說這事。仍天天拖著個衰老的身影在車庫進進出出。
又過了半年,我出差回來,聽說老人還是把車庫讓給了兒子。我匆忙趕去,鄰居們告訴我,老人的狗給兒子暗害了!老人已生病住了院!
望著竹隙后空蕩蕩的院子,我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