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我喜歡從遠處看家中的燈,我喜歡看父親在燈的光影中忙碌的身影。那時,父親在忙著一家人的晚飯、外面已經很涼了,雖然還沒到冬天,可那不徹底的冷卻涼在了心里。此刻,我的目光被燈點燃了,我感受到了周身的溫暖。從學校回來的途中是暗黑的,不要說許多路燈都已經損壞不亮,即便亮著的,那也亮得極為暗淡——那光呈白色,把旁邊的樹和一小段路,照得十分清寂、我騎車從校門口出來,走了一段就剩下我一個人往家趕了,路上太安靜了,我唱起了歌,呼吸里,我覺出了空氣的涼意。我完全能分辨出這熟悉的味道,它和天氣的溫度、周邊的環境有關,有草葉的氣息,還有遠處可以看見的炊煙帶來的煙火氣,我把車子騎得飛快,天快要黑下來。把車騎快一點,我會感到安全些,我不愿意和黑暗有太多時間的交道,我愿意在黑暗還沒有徹底來臨之前,投身到家那盞燈的懷抱。
更深的夜里,只有面前的臺燈陪我,那是一盞塑料殼的臺燈,紅與白的組合,光線集中,用的是白熾燈泡,照在寫字桌的玻璃臺面上,很有溫度感。冬天,除了它是一盞燈,它還是一個小火爐,溫暖著我趴在寫字桌上寫作的小環境。回過頭,我可以看見自己的身影映在我小房間的白墻壁上,我動一下,白墻壁上的影子更夸張地動一下,不知怎么,墻壁上影子的幅度要比我實際運動的幅度大得多。更安靜的夜里,我的影子是我的陪伴。窗子外面一片漆黑,遠處原來亮著燈的幾戶人家早已把燈滅了,進到了夢鄉、遠處的道路上傳來車聲,把頭探出窗戶可以看到很遠處不規則的車燈,細聽,還能聽見隱隱的狗叫聲。如果風向往我這吹,我便可以清晰地聽見十數里之外,車站農行大鐘報時的敲擊聲。我不知道在燈下坐了多久,也沒留意鐘聲響了幾下,我揉著眼睛從寫字桌前站起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泛起了紅色,天空已由看不到底的深洞變成了澈藍的大幕。這時,我想起了把燈關上。
爆米花
在下學的傍晚,遠遠地看見了大院門口的爆米花攤。爆米花攤的爐火燒得正旺,昏暗中可以看見火舌使勁地舔著滾動的搖爐,老人一只手在不停地推拉風箱,保持著爐火的旺盛,另一只手則搖動著火架上的那個形似葫蘆的封閉的鐵質容器。老人的臉被火照得彤紅,他的神情十分專注,他的動作非常協調,有時,他會停下來,他要看看裝置在容器上的壓力表。天更暗了,而爆米花攤卻更紅火,大概是火光吸引的緣故,爆米花的不爆米花的都會圍攏過來,有排隊的大人,更多的是等待的孩童,他們手里拎著各式竹編的籃子,籃子里裝有米、玉米粒、年糕片、山芋干片。他們期待著這些平日里最普通的糧食像變戲法似的成為口中的美味。在電影院里,在上學路上,在晚飯后的閑聊中,在左鄰右舍的孩子到家門口玩的時候,抓上一把爆米花,爆米花填補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貧乏。爆米花老人好像很久才來一次,他是不是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呢。但這樣,已經很好了。他似乎已經在我們想來的時候就來了。事實上,我們又怎能在他每回來的時候都“爆”米花呢,爆米花畢竟是閑食啊。看到別人家爆米花,我難免嘟噥兩句,有時候,母親很爽快,讓我拿上一斤樣子的米,又給我兩毛錢,出門時還把一粒維生素c模樣的小藥片放在我手心里,那是糖精,爆米花的時候放在米里,爆出來的米花就是甜的。一般,我們都不從爆米花的老人那兒拿糖精,那樣他要另外多收5分錢,有爆米花的晚上是歡快的,在捂著耳朵忍受一聲巨響之后,換來的是熱噴噴的香甜甜的爆米花。有時,母親就不同意爆米花,不同意我和妹妹也不會爭執什么,默默地不吱聲,只是心情沒有那么歡快了,只是覺得家里的白熾燈有點兒暗,只是遠遠地聽見那誘人的爆米花的轟鳴聲……此刻,爆米花老人正將搖爐從火架上翹起,將閥門打開,隨著驚心的一響,白花花的爆米花一粒粒非常飽滿地從一只黑色的橡皮袋中傾瀉而出,一個孩子一邊往籃子里摟,一邊抓上一把往嘴里塞,爆好的米花帶回家之后,會放在那只印著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的餅干桶里,這樣可以不讓它在空氣中受潮,保持它的脆。在將新爆的米花往餅干桶里投的時候,往往還能清理出前次爆米花的余燼來,通常這是一些沒能爆開的米粒,雖沒能爆開。但卻被火烤得很香,當時吃應該是不錯的,這時候放在嘴里,肯定是沒有什么滋味了。在今天的華納院看電影,有時我也會買一包的爆玉米花,不過。好像再也吃不出孩提時的滋味了。在那個冬天,有爆米花的火光和聲響繽紛的冬天,捧著爆米花的小手呵,還有余溫讓我此刻的心感覺到。
毛線衣
母親是個急性子,姑娘的時候就不會打毛衣。打毛衣是一個技術活,可更像是一個拼耐心的活,靠一針一線把一件毛衣織出來,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碩大的工程,就好比螞蟻搬家,就好像建筑工人一磚一瓦的砌房子。
母親似乎也嘗試過打毛衣,可是在打的過程中亂了針線需要拆了重新來時,母親往往心里很急,在將毛線用力扯下之后,也就沒有了織毛衣的興致和耐心了。這時候,她的閨中好友就會把針線接過去,繼續把沒織完的毛衣織完。因此,母親年輕的時候雖然不太會打毛衣,但依然有毛衣可穿,不過,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中國,人們又有多少件毛衣可穿呢?那時候不要說毛衣,就是一件體面的罩褂都是缺乏的,能有一件毛衣就已經很不錯了。那時,買毛線要憑票,即便有錢,沒有按計劃供應的毛線票,毛線也是買不來的。
毛線雖說金貴,可那時還是可以看到女人們到處打毛衣的身影,在車間里打,在辦公室里打,在電影院里打,在聊天的時候打,在孩子熟睡之后打,在顛簸得很厲害的長途汽車上打,在賣票的窗口打……女人們的業余生活,大多數陷入了打毛衣的“海洋”當中,是一個家庭“抓革命、促生產”的重要內容。
其實,毛線并沒有那么多。女人們手里拿的毛線多數都是舊毛線,有的是因為孩子一天天長大了,原來的毛衣嫌小了,需要拆下來,然后補充一點新毛線,再織大一些,有的是因為毛衣的式樣有些落伍了,拆掉換個新樣子重打。有的是將大人的毛衣改作小孩穿,原因是毛衣已經有了破損,剩下的好的部分只夠一個孩子的量了。
在冬天的澡堂里,在大家脫去棉衣之后,往往會看到這樣的情景,許多人的毛衣都是五顏六色五彩繽紛的,固然,這里面由各種花色拼打而成,但更多的是多件毛衣的融合,新舊毛線的“團結”。那時候,孩子打一件毛衣,有時需要慎重地向家里申請,妻子打一件毛衣,需要晚上躺在床上和丈夫商量。母親生平穿的第一件毛衣就是通過了家里的批準的。那時母親作為知青下放,后又考上了農校中專,在她20歲生日的時候,她寫信給家里的父母,提出了想有一件毛衣的想法。后來外公回信,同意了母親的要求。于是,母親從學校發的生活費里擠出了買毛線的錢,又四處把毛線票湊夠,總算在她20歲的時候,為自己添置了一件毛線衣。
小時候,我倒是穿過一件母親親手織成的毛線衣,記得那是一件棗紅色的雞心領的毛線背心。那大概是母親唯一憑靠自己完成的一件毛線衣作品吧。顯然,母親為了我,克服了自己性格的某種局限,用愛,為自己的孩子織就了一分貼心的溫暖。而那件毛線衣的所有毛線,正來自母親20歲那年的生平第一件毛線衣。
雪片糕
除夕的夜晚,從紅紙中抽身出來的糕靜臥在我的床頭。它要和我一起睡眠,它要把“糕”(高)的吉氣氤氳在我的呼吸里。被子是剛洗過的,有一股“大運河”牌肥皂的味道,新洗的被里子還沒有被我的身體溫暖過,睡在里面感覺有些“僵”,但有一股陽光曬過的氣息。床單也是干凈的,棉花胎墊子白天剛曬過,非常松軟。可以體會到,一切都是新新的。為了過年,家里已經充分打掃干凈。新衣服整齊地疊在床頭,客廳的桌上擺滿了平時也許吃不上的零食,并不抽煙的父親還準備了一包“帶嘴”的牡丹香煙,幾包“大前門”。最忘不了的是要放上兩條著名的“灌云”大糕,用來招待前來拜年的親友。奉上糖茶和大糕,是新年待客的禮節所在。我睡在床上。看完了春節聯歡晚會,外面的鞭炮聲漸漸稀疏了。對于壓歲錢(過不了多久就會交上去)、對于放鞭炮、對于更多好吃的,對于不同于平日的異樣氣氛,我隱隱的有些激動,并期盼著天亮早些到來,穿上新年的衣服。一塊糕就在我枕頭的旁邊,第二天,不(已經過了12點)。就在今天起床的第一時間,我需要吃下它,我需要在“糕”寓意的吉祥里討得來年的好啊。總是母親把掰下的糕放在我的床頭,然后鄭重囑咐我和妹妹“不許講不好聽的話”。而此刻,她正和父親在包早晨要吃的湯圓。芝麻餡和花生餡的湯圓是大年初一的傳統早點,糕的季節是短暫的,它和冬天的雪花一道來臨,因而,它還真有一個童話般的名字——雪片糕。雪片糕,薄薄的,潔白的,真的如鵝毛般的雪花一樣,它借助了人們對雪花的美好想象,把雪花具體成了雪片糕,讓它成為能夠飛進千家萬戶守著爐火的“雪花”,讓兆豐年的“瑞雪”實實在在的和我們在一起過年。商店里,集市的攤頭,到處都有賣雪片糕的,它穿著大紅的衣裳,像一塊塊紅磚頭,打開來,一片片的緊密排列著,卻并不粘在一起,剝一片放在嘴里,甜甜的,糯糯的,入口小嚼即化了,是老少皆宜的點心,在城市的便袋里,在小鎮的竹籃中,在挑在肩上往村莊趕的籮筐里,雪片糕,像蒼茫大地上的“年”分發給每一個人的祝福之束。
鍋灶
我喜歡蹲在燒得正旺的灶火邊,看灶膛里熊熊燃燒的柴火,我喜歡一把一把地把新鮮的松枝往灶膛里填。松枝有松油,非常好燒,還有曬干的松果,仍進去,就成了一個個小火球。灶膛里的火把我的臉映得紅紅的,有一股熱浪熨貼在胸口,讓人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鍋灶做得十分簡易,用泥巴、草、石灰作材料,呈直立的蛋形,上有圓口,用來墩鍋,側面是一個橢圓的口,便是灶膛口。鍋灶筑成之后讓它自然風干,燒上兩頓飯,接受了煙熏火燎之后就更加結實耐用了。在我的記憶中,老家好像沒有換過鍋灶。
鍋灶就矗在院子的弄堂口。老家是“三進深”的宅院,有前院、堂屋還有后院,那時外公和外婆住在前院,鍋灶正是老倆口燒飯的地方。現在想來,外公他們把鍋灶安排在前院的弄堂里還是有道理的。冬天。弄堂里會有“穿堂風”,坐在那兒瞧街面上的熱鬧會很冷,鍋灶燒起來。弄堂里就會暖烘哄的,完全趕得上現在的暖氣:夏天,弄堂本來就很陰涼,燒鍋灶的時候還常有風過來光顧,弄堂里即使有一些熱氣也聚不住,一陣風就吹散了。也許更為重要的是,外公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弄堂口來來往往的熟人,經過時都會打聲招呼。傍晚下工回來的,會在弄堂口拿個小凳子坐下來,歇歇腳,喝杯茉莉花茶:早上去集上買菜路過的,會坐下來摘摘菜,再請上一袋旱煙,拉呱拉呱家常。老家燒飯的當口,應該是不寂寞的。一壺茶的工夫,一袋煙的時間,飯也熟了,菜也香了……
老家在山坳里的一個小鎮,天蒙蒙亮,我還在被窩里,便能聽見山里打柴人賣柴的吆喝聲,清晨,屋外彌漫著很重的霧氣,街面上還很安靜,賣柴人的吆喝聲粗糙而悠長,人影綽綽的看不清。這時候,外婆趕緊穿衣起身,她說,家里燒的柴禾沒有了,她要順著上山的路,去迎從山上下采的打柴人,買一些柴禾(老家把這稱之為“迎柴”。“迎柴”與“迎財”諧音,應該是有一些討吉利的意思吧)。“柴米油鹽醬醋茶”,在這里,我才知道為什么,柴在日常生活中是排在第一位的。
在鍋灶燒完飯之后很久,弄堂里還是可以聞到很濃的燒松枝的味道,那松枝是有一股松香的,一天天一年年的熏染,那松香的味道早已滲透到弄堂的石縫里面去了。
現在,回想起老家的鍋灶,我好像又聽見了松枝燃燒的“噼噼啪啪”聲,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松香的氣味,又看到了已離開我們很久的外公外婆在鍋灶邊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