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看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一套《二十五史》,兩個字只有一粒米大,定價三百五十元,是我當時在講臺上,兩個多月的口水費,但我還是興奮地買下這堆中國幾千年的米粒。米粒裝在一個不大的紙箱里,十二本。十幾年,就經常半粒米半粒米地數。
鄉間讀史,聽起來似乎有些雅,一旦讀起來卻有點沉。沒有圖書館,不容易找到足夠的資料來印證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指引方向的工具書。沒有人交流,思維無法撞擊。就像投身在茫茫大漠渺渺大海中,沒有指引出路的蛛絲馬跡,更談不上航標指南針,甚至天也是漆黑一片,北斗星杳無影跡。盲人摸象,一邊是感覺,一邊是想象,摸到腿可能當作柱子,摸到肚皮可能當作墻。
老實說,現在我不僅依然不知興替,而且越來越糊涂。這個斷章,也不知是耳朵還是扇子,或者尾巴還是鞭子。既是糊涂人的胡說亂道,免不了就是找麻煩,心平氣和怕是沒有的。
術與功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被后世稱為大忠大烈、標為人格典范的人物,或在國將傾覆的關頭,未能挽狂瀾于既倒;或在吏治昏暗、朝堂烏煙瘴氣的時候,也未能一展雄才大略,造就政治清明經濟發展的新氣象。倒是那些人格未為后世標榜甚至認為有瑕疵的建有不世之功:或拓疆固土,或帶領國家走出危若累卵的逆境,或于亂世之中開國立朝。
屈原在我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忠烈之士。《史記·屈原列傳》記述,他博聞強記,極富辯才,深諳治國之道,又與楚王同姓,青年時代就深得楚懷王信任與賞識。按照這個趨勢發展,屈原有可能成為戰國時期的大政治家,說不定能做個中興能臣,使楚國走出積貧積弱的困境。然而,上官大夫進讒言,說屈原要把楚王的一切功勞歸為己有,一句話就讓楚懷王疏遠了屈原。少年得志轉而政治失意,屈原開始了他的悲劇生涯。屢次諫君都不見用,從此屈夫子愁滿天地,一腔忠憤付之詩篇。譏刺批評鋒芒又激起了包括他的學生時任令尹的子蘭在內的一批幸臣憤怒的圍攻,屈原被頃襄王放逐,直至投江自殺。
后世評價這些人物,一般認為他們生不逢時,未遇明主;又或歸咎于奸臣當道,殘害忠良;或遭小人暗算,文韜武略無法施展,扼腕太息的同時,對他們的忠烈人格極盡贊美,齊之為圣賢,升華到與日月同輝的高度。于是,司馬遷為藺相如作傳,完璧歸趙、澠池會、將相和,兩次出使一次退讓,使這位被趙王拜為上卿的人物,作為大智大勇的典范傳頌千古。就在藺相如在敵國宮廷上怒斥秦王,用視死如歸的態度成就自己忠烈人格而名垂青史的十幾年之后,長平一戰,秦將白起僅坑殺的趙國降卒就達四十余萬,并乘勝圍住了趙都邯鄲。不是魏信陵君及其他國家出兵救趙,恐怕六國最先滅亡的就不是韓而是趙國了。我們都知道“臥薪嘗膽”的故事,要是兵敗被擒,勾踐也對吳王破口大罵,一副“要殺就殺,你老爺我就是不降”的態度,哪里有后來的結局。他甚至用嘗屎測病這種想想都要嘔吐的方式,換取了吳王信任,得到了報仇復國的機會。
把朋友的錢拿回家、打仗臨陣脫逃的管仲,深得齊桓公信任,為齊國宰相,掌管國政,實行改革,聯合各國,尊王攘夷,使齊國兵強國富一度成為春秋霸主。刁豎向桓公進讒言,說齊國百姓只知道有管仲,根本不知道還有君王。刁豎、易牙、開方等人,只要有機會就要詆毀管仲。如果說齊桓公是明主,何以有群丑在朝堂躥跳?管仲就是有本事讓齊桓公不吃讒言,直到管仲病死,所有的誹謗都未得逞。同樣的挑撥,在屈原和管仲身上,卻有不同的結果。管仲死后,面對同樣丑類,鮑叔牙卻被他們氣得憂悶而死。
明朝嘉靖、隆慶之際,國脈衰危,幾近必亡。這時候出了一位“救時良相”張居正,僅用十余年努力,居然撥亂反正,營造出一個“內難不萌,外患不作”、“五兵朽鈍,四民康”的興旺局面。但他為了登上首輔寶座,采取的卻是詭譎陰謀手段。時值穆宗去世,十歲的萬歷為皇帝,關鍵時刻,張居正出賣機密、行賄、封官、許愿,聯合了太監馮保、皇后和萬歷的生母李貴妃,以“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等罪名,把首輔高拱驅逐出朝,開始了權相生涯,歷史上稱“壬申政變”。因忌憚高拱復出,又和馮保炮制了一起所謂的闖宮弒君案,誣陷高拱派人行刺皇帝,想借此處死高拱并籍沒其全家,乃至株連族人,只是迫于眾議才未得手。執掌政柄之后,他大力改革弊政,推行新法,放手實現政治抱負。經他挑選的其他閣臣不用對政事有所助益,只需要在內閣中混日子,照例署名、畫押,做陪襯人物。他容不得誰對相權有絲毫的吹風動草,誰膽敢彈劾他,不管事實如何,從來就是毫不留情,用廷杖、充軍的手段進行鎮壓,甚至到了在公開場合“舉朝爭頌其功而不敢言其過”的地步。就是皇帝對他也非常敬畏,言必稱先生,舉凡朝政國事,一任張居正決斷。直到去世,張居正從未被皇帝斥責過,一直是真正的“威柄震主”。后人評價張居正貪財受賄、多為子孫謀、作風驕奢、“毀滿國中”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譽滿國中”。
與張居正同時代的海瑞,是歷史上有名的大忠臣,廉潔之至,世所公認。海瑞所以出名,是他在《治安疏》中敢指責嘉靖皇帝,而“直聲震天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內外無不知有所謂海主事者”。他成就耿介忠直之名的同時,也被打進天牢,只是因明世宗意外死去,才幸運地沒有被殺。海瑞在不惑之年步入宦海,一直希望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弄得連張居正這樣的名相都不愿用他,國家轟轟烈烈在改革,他只能在家賦閑十六年之久。雖然最終穿上大紅袍,成為二品大員,卻只能在沒有實權的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告終,死前被人大肆攻訐得心灰意懶,曾七次請求辭職,在壯志未酬的嘆息中死去。盡管為海瑞送葬的民眾隊列長達一百多里,卻于沉疴痼疾無補,于國于民無利。
奸雄曹操,無賴劉邦,殺兄奪位的唐太宗,“少恩而虎狼心”的秦始皇,歷史上這種毀在人格、譽在功業的人物舉不勝舉。他們無不能在復雜微妙的關系中,縱橫捭闔,即便身處詭譎陰謀,也能于瞬息變化的過程中崛起,成勢舉業。
群 奸
因為讀一部寫王安石變法的長篇小說,為了了解其中人物,拿出《宋史》,數著數著就數到了《宋史》奸臣這堆米里。真是不數不知道,一數嚇一跳,跟隨王安石積極倡導變法的人群中,大奸蔡確、邢恕、呂惠卿、章、曾布、安,小奸蔡卞,實在就是一個奸臣集團。宋朝三百一十九年里,二十一分之七的奸臣,竟然都是王安石的支持者或追隨者。王安石簡直就是一個培養奸臣的超級大師。
這堆米把我數糊涂了。
奸臣嗎?用我這個小秀才腦袋想吧,第一罪是賣國,如宋朝秦檜。第二罪是亂朝綱,如明朝劉瑾。或者弒君篡位又不能立國立朝當上皇帝者,也可以算。至少也得在結黨的同時還必須弄出為私不仁的故事,是貪官污吏。在這些人的米粒中我數啊數,也真不是我頭暈眼花,他們實在算不上奸臣。
因為這些人都是在王安石創置一個稱作“制置三司條例司”的部門時被起用的,所以就說說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
王安石雄心勃勃著手進行“熙寧變法”,但在政界上層,除二十剛出頭的年輕皇帝宋神宗趙頊,其他如宰相曾公亮、樞密使富弼、副宰相趙、唐介等都是變法的反對者。“樞密使”這個官職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它在宋朝是執掌軍政、統轄三衙的,權力大得很。這些人不僅在資歷上德高望重,在人事上更是盤根錯節,他們的反對和掣肘,不僅表現在對年輕皇帝的影響上,更表現在對朝臣、對所轄司部的控制上,特別是“三司”。
掌管北宋國家經濟命脈的是“三司”:鹽鐵司掌管坑治、商稅、茶、鹽的收入;度支司掌管漕運、供應等方面的開支;戶部掌管戶口、春秋兩稅、上供、榷酒等事務。王安石中進士后長期在州、縣任職,三司之中不僅沒有得力助手,而且凈是掣肘之臣。如果三司不效命于己,變法只是空談。
我想這個時候一定有人給王安石出主意,不是有勵精圖強立志革新的皇帝全力支持嗎?像電視劇里一樣,一殺,二流放,和氣的來個改組。如果長著這樣一顆霸王腦袋,那就不是王安石了。王安石不大砍大伐,而是設置直接聽命于皇帝、制定三司條例、頒布督察各項新法在全國實施、由自己負責的“制置三司條例司”這樣一個超越一切權力的新機構,所有能夠進入這個機構的人,都是變法的支持者,偷梁換柱地避免了許多爭斗許多麻煩,攫取了朝政大權。前面所列“奸臣”就是這個時候匯集在王安石周圍,匯集在“制置三司條例司”這個“奸”窩的。
王安石,一面歷史不能跳過去的大旗也,一生始終關注宋朝的命運,為追求富強而耗盡生命的精血。這群除呂惠卿背叛、其他即使被貶謫至死也不改追隨他的人,可想而知算不上奸臣。我不在這里說清為什么,一來歷史本像一棵枝橫多疤的樹,想把它理順紋路,字數、考證、本人證史能力都是原因之一;二來免不了要在我也崇敬的如蘇東坡、司馬光身上上糞了,非常無趣。如果真有誰也想去鉆這個牛角尖,做冬烘先生,不妨也大致讀讀下面書目:《宋史》、《續資治通鑒》、《綱鑒易知錄》、《蓼花洲閑錄》、《東軒筆錄》、《鐵圍山叢談》、《隨手雜錄》。
李鴻章
在中國歷史人物中,李鴻章與喪權辱國條約有解不開的結。
讀晚清史,就是讀一部中華民族的屈辱史。每與洋人發生戰爭,甚至每一次外交,都是以清廷失敗為結局,然后就是一次次賠款,一次次割地,一次次喪權辱國。而在這一次次的事件之中,必定會出現幾個仁人志士,也必定會出現幾個漢奸賣國賊。時間過去了一百多年,每每想到李鴻章之類的賣國之徒,仍有徹骨之痛。
1876年與英國簽訂《煙臺條約》,1885年中法戰爭中與法國訂立《中法新約》,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失敗后,簽訂《馬關條約》,1896年在莫斯科簽訂《中俄密約》,1900年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后,被任命為全權大臣,與慶親王奕代表清政府簽訂《辛丑條約》,以及中德《膠澳租界條約》、中俄《旅大租地條約》的談判、簽訂活動。《馬關條約》的簽訂,李鴻章就被朝野同聲斥為“漢奸”、“賣國賊”,看來“賣國賊”的稱號要使李鴻章萬年遺臭了。
一個臭名昭著的人,如果讀他的傳記我想肯定是臭名昭著的。然而,當我翻開《清史稿》卷四百一十一《李鴻章傳》時,卻沒有找到可想而知的文字。而且在其傳后例論的文字中我卻看到這樣的評說:“中興名臣”,“生平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
巨大的反差刺激了我強烈的閱讀欲望。
考察李鴻章的一生,前期的功業主要是在圍剿洪秀全及平捻戰場上獲得的,所以《清史稿·李鴻章傳》中說其“與兵事相終始,其勛業往往為武功所掩”。李鴻章于同治九年天津教案后(1870年8月)由湖廣總督調任直隸總督。清代總督的職責是:“掌總治軍民,統轄文武,考核官吏,修飭封疆”,也就是負責轄區內的一般軍務、政務,管理地方財政、水利等事務。同年11月裁撤三口通商大臣,“所有洋務、海防各事宜,著歸直隸總督經管”,才得以兼任“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盡管如此,國家的外交事務依然不在李鴻章的職責范圍,而是另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后按《辛丑條約》的規定改組為“外務部”)負責。總理衙門的主官稱“總理各國事務大臣”,除海關總稅務司、京師同文館歸其直轄,南、北洋大臣亦位列其下。光緒二十二年九月至光緒二十四年七月,李鴻章也曾任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但是,這期間的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不僅有十多人,而且是由恭親王奕、慶親王奕全面負責,況且同任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的其他人如榮祿、李鴻藻等的權勢都比李鴻章大。更何況即便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主官,其履行職責時也有明文規定要“大事上之,小事則行”。可以說盡管李鴻章也位列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但是在重大問題上他并不能左右局勢。
國人把簽約的罪責算在李鴻章頭上,當然也不是沒有道理,簽訂《馬關條約》李鴻章是“頭等全權大臣”,他的賊筆一揮,清廷就要承認朝鮮完全“自主”,臺灣全島及其所有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就立即易主給日本強盜,賠償日軍軍費兩萬萬兩,竟然還不能逮捕為日本軍隊服務的漢奸分子等等。《辛丑條約》的簽訂,李鴻章又為“全權大臣”,同樣是他的賊筆一揮,共十二款,加上十九件附件的喪權辱國的條約又生效了。
晚清時期,與列強談判的過程都比較簡單,清廷的所謂談判代表,不過是去恭聽對方早就擬好的條約,然后就是把條約內容轉告朝廷,等候朝廷裁決。即使所謂“全權大臣”,也沒有最終的裁決權。《馬關條約》是在朝廷命令“如竟無可商改,即遵前旨與之定約”之后,李鴻章才敢簽字。也正因為《馬關條約》的“簽名”,使李鴻章不僅聲望和權勢一落千丈,成為朝廷中失寵之臣,而且“賣國賊”三個字也因此烙在李鴻章的額頭了。辛丑議和中,列強提出《議和大綱》后,李鴻章立即電告朝廷,得到“所有二十大綱,應即照允”旨意后,李鴻章才表示接受。《辛丑條約》也是在接到“公約業已定議,即行畫押”的電諭后才敢簽字。中法戰爭后期的談判,赫德電告茹費理:“李現在并無權利在任何方面接觸這項問題。”李鴻章都不知道實情,而且沒法碰到它。實質性的問題,都由金登干在巴黎進行談判,李鴻章的任務不過是“督同中外翻譯官詳確考究,講解文義”,一個文書職員班子的負責人罷了。雖然最后的中法正式條約,由李鴻章代表清政府在天津簽名,這不過是代人“簽名”,算不上是李鴻章“簽訂”的。盡管李鴻章后半生參與了晚清大部分喪權辱國條約的談判、簽訂,但是他不過是奉命畫押、署名,一個操刀的小鬼而已。
李鴻章他可以不操刀啊。我們不是從許多歷史故事中,讀到志士、勇士、猛士、死士、不屈之士的事跡嗎?他們為了名節,不要生命,為了氣慨,不要頭顱。但是李鴻章呢?
李鴻章認為:“洋人之要挾與否,視我國勢之強弱。”“洋人論勢不論理,彼以兵勢相壓,我第欲以筆舌勝之,此必不得之數也。”這些就是李鴻章外交之道,拿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弱國無外交。看來李鴻章是被洋人的堅船利炮嚇壞了,尿褲子了。這樣的人還談得上什么“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
且慢,中國古代最被儒家推崇的仁人志士,并不是剛烈舍命之徒,而是盡忠、精忠之士。對皇帝的忠,是最高要求。“忠”浸透了古代士大夫的骨髓、靈魂。以愛國著名的屈原、文天祥如此,以桀驁不馴個性著稱的李白如此,被稱為“強項而不能諧時”的海瑞如此。何況李鴻章這進士出身、清末大儒曾國藩唯一手把手教出的學生。
甲午戰爭后期,李鴻章受到嚴厲處分,但是,一旦朝廷需要他赴日本談判,李鴻章亦知“此行本系萬不得已之舉”,也只好慷慨表示:“茍有利于國家,何暇更避怨謗?”“自應竭心力以圖之”,跳進惹臭上身的是非圈,套上“賣國賊”的“緊箍咒”。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又被朝廷招進京議和,“君父之難,理應奔赴”,再次義無反顧,充當替罪羊,為君父“忍辱負重”。難怪說李鴻章“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
說李鴻章賣國,因為他在喪權辱國條約上畫了圈,而李鴻章之所以在條約上畫圈,是因為君父有難。倘若李鴻章不去畫圈,賣國的罪名讓君父擔著,不去為君父分憂解難,那才不符合歷史的常規,是李鴻章不忠,至少算是老師曾國藩的失職。歷史就是這么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