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磨臺
大磨臺置在老屋的偏房里,是奶奶當年的陪嫁。
我奶奶的娘家,也就是我們的太姥爺家,當時在縣城的南巷幾代開豆腐作坊。太姥爺家制作的“陳記豆腐”,潔白細嫩,可煎可煮,口感特別好,在那時的縣城是非常有名的。那時,豆腐就是人們餐桌上大眾化的菜肴,更有人喜愛把它當作風味小吃。每每有顧客走到肚子咕嚕時,就沖著豆腐作坊大喊一聲:“老板,上碗麻辣豆腐!”伙計立馬從翻騰的大鍋里舀上一碗滾燙的熟豆腐,拌上香油辣子,直把顧客吃得滿頭流汗,喜笑顏開。
我爺爺當時就是豆腐作坊里的一名小伙計。爺爺家窮,十四歲就從易澇易旱的鄉下來到城里尋生計,在太姥爺家的豆腐作坊里當上了小伙計。鄉下來的爺爺老實本分,勤勞肯干,作為東家的太姥爺家也待他不錯。爺爺在太姥爺家一直干到十九歲。
太姥爺唯一的女兒,聰明漂亮,誰都認為她將能結下一段好姻緣??刹恢醯模谷豢瓷狭讼褚活^水牛一樣只顧干活很少說話比她大兩歲的我爺爺。太姥爺挺開通,他看看小伙子要力氣有力氣,人忠厚可靠,家雖然窮點,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把我奶奶下嫁給我爺爺。
奶奶出嫁時,太姥爺要給她一筆陪嫁錢,我奶奶說什么都不肯要,而提出要豆腐作坊里的一臺大石磨。太姥姥有些舍不得,太姥爺瞪了太姥姥一眼,說:“給,給他們兩口子一個天下?!庇谑牵笫ゾ秃湍棠桃黄鹕洗?,嫁到了我們家。
爺爺娶奶奶回到鄉下后,也在我們鎮上開起了一間豆腐小作坊,小兩口起早摸黑,做起了豆腐生意。慢慢地,爺爺奶奶賺下了一些家產,建起了我們家現在的老屋。
解放前一年,爺爺病重不治而亡,奶奶悲痛欲絕,撒下幼小的父親兄妹,竟也患病跟隨爺爺而去。
爺爺奶奶死后,大磨臺一直閑置在家中的偏房里。
那一年,全公社大搞水利建設,我們村的青壯年被抽調到外村興修水庫,本村則進駐了大批開挖水渠的人。我家住滿了民工,民工們統一開辦伙食,做飯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愛笑,人挺漂亮,還有一位五十開外的半老頭做她的幫手。吃飯的人多,姑娘和半老頭整天累得夠嗆,每天吃完晚飯,工地上的民工都閑下了,就相互開起了不著邊際的玩笑,或干脆蒙了被子睡大覺。而此時姑娘和半老頭還不得閑,每晚還得準備第二天的兩板豆腐。我家閑置多年的大磨臺竟排上了用場。只不過大磨臺吃力,姑娘掌磨,半老頭推磨,半老頭每晚累得皮老鼠似的。
一天,在水庫工地勞動的我二叔摸黑回到家里,說是回來拿換洗衣服,第二天一早得趕回工地。二叔那時從學校出來,已在家勞動了好些年,是農村少有的二十五六歲的大齡單身青年。我母親很為二叔著急,無奈家里窮,二叔空有一副好皮囊,人家姑娘們就是看不上。那天夜里,也該半老頭清閑,二叔頂上了他的班,把大磨臺推得飛快。
第二天一早,二叔磨磨蹭蹭、吞吞吐吐地,好久才道出了意思:想要我父親頂替他上工地。父親望著編了一半的竹席,似有難色。母親在一旁捅了捅父親,輕聲罵著父親是木腦殼……
我父親終于高高興興地上了工地。
那做飯的姑娘就是我現在的二嬸。
馬 燈
剪刀在燈光下明亮地一晃,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磨合聲,臍帶應聲而斷。我那時還是一只沒“開眼”的小羊羔,手腳不斷揮舞著,放聲大哭起來。我家房間里的小木桌上,馬燈發出安詳而疲憊的光,正如母親的眼光。哭聲中,我感覺到了有一種從沒見過的光亮,將我全身的皮膚灼痛,我只能以更大更急促的哭聲來表示我幸福的迷惑。當然,這一切我是無法記憶的,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我是在馬燈燈光中出生的,我最先接觸到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那一片柔和的馬燈燈光。
我能記事時,馬燈已較少使用了,那時,村里已接通了電,戶外活動人們也用上了手電筒,只有在某些停電的夜晚,馬燈才重新被人點亮,在玻璃罩里發出混濁的如古銅一般色調的光,細膩而柔和地將整座村莊照亮。之后,馬燈又被人們掛在墻壁或閑置在桌臺,待到下一次停電,才再一次被人們想起。
家里的墻壁上掛著這盞馬燈,提手和護欄都有些銹蝕,玻璃罩已被某個“叮當”作響的日子打出了一個小缺口,上面還留下一層灰塵。一次,我在油箱里加了油,調試好燈芯,居然還能用呢。
有月亮的夜晚,夜深人靜,醒來的我常被皎潔的月光所吸引,月光照進屋來,我分明看到掛在墻上的馬燈被月光點亮。一廳堂人穿著土布制衣衫,堂前的八仙桌上亮著一盞馬燈,隊里的記分員正認真地給社員們登記工分。大家說是來報記工分,不如說是來聚會談笑,比現在我們一些人參加會議到得齊整、準時多了。貧窮的生活在人們的談笑中頓時有滋有味起來,疲憊的身體也在笑談中得到放松……
冬季的水利建設中,夜晚的工地,鄉親們點著馬燈,匯成一片壯觀的燈海,大家你追我趕,正在進行一場勞動的競賽,催促了工程的提前竣工。依然是在一片馬燈燈火里,而這燈火卻顯得有些慌亂,風雨里,搖曳的燈光隨時都可能熄滅。村莊前流過的這條大江,平時清波蕩漾,溫順極了,此時卻突然發起了脾氣,含著大量泥沙的大浪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渾濁,洪水如猛獸拍擊著岸,堤壩出現了險情,大家怎么會不慌呢?是誰,高舉馬燈,大喝一聲,率先躍入水中,指揮大家有條不紊地進行搶險?
我曾聽說過一位上海女知青的故事。從繁華的大都市來到這片貧瘠的鄉土時,她只有十六歲,在和瘦小的身體不成比例的繁重體力活面前,她從沒退縮。后來,大隊派她到社里去學習醫療救護,回來后做起了鄉村赤腳醫生。她隨身背著一個帶紅“十”字的醫療箱,不計日夜地隨時出現在急需她的農戶家里,為多少村民驅走了病魔的陰影,帶來了生命的福音!后來,在一次夜晚診療回家的路上,她不慎落水而熄滅了青春的生命之火,尸首都沒能被發現,只留下一盞翻落在岸上的馬燈。
是啊,那一盞盞有著動人故事的馬燈,難道不值得我們珍藏記憶嗎?
現在,世界上有那么多美麗的燈,夜幕降臨,祖國大地有那么多迷人的城市抑或是新農村的燈火,這都是時代留給我們的杰作。馬燈,如今只在一些影視作品中偶爾被點亮,而那盞盞曾經亮在我們生命各個角落的馬燈啊,你記起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