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光輝正在創作的短篇小說《小城大師》,談愛玲突然給他發了手機短信,說宗文藝得了肝癌了!
金光輝對這消息似乎并不驚訝,甚至覺得來得還晚了一些。
因為,他正在創作的短篇小說《小城大師》里的大師的人物原形,正是談愛玲說的這個得了絕癥的,還不到五十歲的《古楚日報》副刊部主任,金馬湖文學專欄編輯宗文藝。
金光輝創作《小城大師》想法,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與宗文藝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的金光輝從部隊剛剛轉業回到家鄉。
金光輝當的是文藝兵,提干后一直從事文學、文藝組織工作,業余文學創作十多年,作品上過《人民日報》大地副刊,《解放軍文藝》、《中華傳奇》、《野草》等許多全國知名的文學報刊。在部隊的時候,金光輝曾經多次給《古楚日報》寄過稿件,雖然從沒被采用過片言只語,可與家鄉文學界朋友建立聯系的欲望一直很強烈,轉業后,他連著三次挑選出自己最滿意的稿件,寄給《古楚日報》金馬湖文學專欄,想在沒進入家鄉文學圈子之前,賺點人氣,結果投出去的稿子竟然都是石沉大海。給金馬湖文學專欄寄稿件之前,金光輝很認真的閱讀了十多期金馬湖文學專欄上的文章,堅信自己的稿子沒有發表,原因不在文章本身。恰巧在這時,金光輝意外的和古楚文學界有名的才女,女詩人談愛玲相識,談愛玲告訴金光輝,說要在金馬湖文學專欄上發表文章,你就得跟宗文藝有些說法。金光輝問什么的說法,談愛玲夸張的抬了抬柳葉眉,接著夸張的張了張嘴唇很厚的大嘴,黑臉上浮出一層燦爛而又詭秘的笑容說,你又不是離報社十萬八千里的,報社大門口也沒上鎖,為什么不能親自把稿子送到宗老師本人的手里呢?!
就這樣,金光輝帶著稿子,主動到《古楚日報》拜見了宗文藝。
那時候的宗文藝,也只有三十四五歲,人瘦得排骨似的,腰有些彎了,背也明顯的馱了,頭發更是掉得所剩無幾,嘴上長著奇特的胡須,眼上戴著茶色圓型眼鏡,如果給他換上布衣長衫,金光輝肯定會很自然的想到他在繡像小說里看過的,那些窮酸文人的古怪形象。尤其是宗文藝的胡子,長得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一是又長又硬,胡子長了應該是軟軟的耷拉著,宗文藝的胡子足足有五六公分長,貓胡子一樣硬硬的挺在嘴上;二是整理胡子的動作奇特,一般喜歡留胡子的人,都有整理胡子的習慣,而整理胡子的動作也大致相同,要么是張開大手往嘴上一捂,然后用力上、下抹上三兩下,要么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的擰著胡子捋上兩三下,再就是用大手的掌心忽左忽右分別抹兩下。宗文藝整理胡子的動作奇特,他總是像從前鄉村人抽旱煙袋一樣,讓大拇指和食指反捏著香煙,先抽一口煙之后,順便用手掌的下半段輕輕的磨擦右邊的胡子,然后再拿捏香煙的那只手的虎口上方,一次次輕輕的磨擦左邊的胡子。
宗文藝這副模樣讓金光輝心生疑慮,心想你宗文藝畢竟是縣委機關報社里的工作人員,怎么把自己打扮得與眾人格格不入呢,這別出心裁的打扮,是要體現與眾不同編輯身份,還是要展現什么不同凡響之處呢?而比形象與打扮更讓金光輝無法接受的,是宗文藝對他的稿件的評價:你寄給我的稿子我都看了,感覺還不錯,讀起來還算通順,遣詞造句也還算自如,標點符號使用也比較準確……不過……還沒達到我們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的水平,你的基礎不錯,要是能繼續努力,要是能經常跟我們保持聯系,我想……既然你今天到我這里來討教了,那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你的這篇文章……我在下一期的金馬湖……幫你把它發出來……
金光輝拜訪過的作家編輯很多,雖然也有極少數胸無點墨而狂妄自大的,但大多數都是言詞謹慎,樂于助人的,尤其是他的啟蒙老師許勛和,實在是一個令人敬仰的,為人熱心的文學編輯。許勛和是金光輝當年部隊所在地的文學期刊山東《當代小說》編輯部的編輯,金光輝練習寫作初期,經常帶著習作去他家里拜訪,許勛和是每稿子必讀,每讀必評,每評必有其得與失,在他的悉心指導下,金光輝知道了什么是文學的本原,什么是創作的源泉,學會了感覺文學的通感之美、空靈之美,掌握文學創作的多種表現手法,進步之快讓許勛和興奮不已,可編發作品時則又是十二分的慎重與嚴格,每編發一篇文章,都要比上一次所發文章的質量有所提高。宗文藝這副怪怪的模樣和神態,金光輝不由得傷感的想,他和許勛和同為編輯,可無論是人品還是文品,都不能與之同日而語了!
二
一個星期后,宗文藝主動給金光輝打電話,說他的稿子已經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了。
宗文藝在電話里表白說,為了發你的稿子,我改了好幾遍,第一次送到主編那里還沒通得過,后來我又按照主編的意見改了兩次,現在好了,你的大作總算跟讀者見面了,我敢說不出十天半月,你就能聽到來自全縣各個方面的贊美聲了,你很快就能成為受人尊敬的大作家了!
假如宗文藝不打這個電話,金光輝的心里還順暢些,不就是一篇小稿子,而且用意也只是用這個平臺和家鄉文學界朋友打個照面,接了這個電話,他的胸口就堵得慌,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
金光輝送給宗文藝的稿子,以及前幾次寄給《古楚日報》社的稿子,都是金光輝在部隊時創作的,直到轉業到地方有了自己的常住地址后,才分別把稿子投寄出去,送給宗文藝的稿子,是一篇兩千多字的小說,浙江紹興的文學刊物《野草》雜志編輯特地打電話,對稿件給予高度評價,并且表示將在下期《野草》上用雙頭條的形式推出來,怎么到了縣級內部發行的小報,就成了只有在你宗文藝宗大編輯的幫助下,才能勉強發表的文章了呢?金光輝找出當天的報紙,又打開隨身攜帶的U盤,想比對一下宗文藝到底為他的稿子修改了多少了,也想看看宗文藝的妙筆,到底讓他的文章生了多少花。結果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宗文藝所說的改了又改,不過是在人物對話過程中,加進了三個可有可無的感嘆號和一個省略號。
金光輝這邊剛剛比對完稿子,談愛玲的聲音,就從金光輝的手機里飛揚起來,這讓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只和談愛玲相遇過一次,并沒有給過她的手機號碼,她怎么會知道的呢?在電話里,談愛玲先把金光輝發表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的稿子吹捧了一通,然后說,金老師,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請教你一些與文學相關的問題,我們跟著宗文藝后面這么多年,他從來沒對我們的文章做過任何的評價,也從來不跟我們講文章的寫法,給他稿子他說好就發,他說不好就不發,好在哪不好在哪我們從來沒聽他說過,問他就發火,我想有機會好好向你請教請教,可以嗎?
金光輝既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談愛玲在電話里的聲音雖然雌性味兒很濃,可他并沒有被這個黑乎乎的,大奶子肥屁股的女孩子的聲音所打動,他的心里仍然堵得難受。
剛剛收了談愛玲的電話,接著又有陶玉寶、花正紅、金士廓、沙寶貴等八個人打電話,都是金光輝不認識的,在古楚文學界有點小名聲的人,電話的內容,也都是祝賀金光輝的作品在金馬湖文學專欄上發表,和想向金光輝討教文學方面知識的。
如果說談愛玲的電話,讓金光輝感到意外和茫然的話,那么金士廓、花正紅等人的電話,就更讓金光輝云天霧地摸不著東南西北了。不就是一篇小文章嗎,他們真的都覺得我的文章寫得好嗎,他們真的都想和我交流文學創作感受與經驗嗎?沒等金光輝多想,上午十點鐘之后,宗文藝的電話就把答案送了過來:金小弟嗎,我是宗文藝啊,你的大作剛剛發表,我就接了花正紅、沙寶貴他們的電話,他們對你的大作贊嘆不已,都想拜見你一下,金小弟,你真行啊,一篇文章就在我們古楚文學界引起了這么大的轟動。我想過了,既然大家這么敬重你,我建議就今天中午,找個飯店大家一起坐下來聊聊。
這……宗主任,我中午家里有些事情。金光輝沒有絲毫精神準備,家里也的確有些事情要處理。
宗文藝在電話里叫了起來:那怎么辦呀,我已經答應他們了,他們還都說中午要和你好好喝兩杯呢,你要是不安排的話,我怎么跟他們交代呀?
宗主任,你……這事情安排得也太急了,事先又沒和我聯系一下,既然是文友們相會,我總得做些準備吧,我看還是改天吧,到時候我主動到你們報社請你……好不好?金光輝確有和家鄉文學同行們建立交流的想法,向報社寄稿子,給宗文藝送稿,也可以說是一種主動的姿態,可他又十二分的不愿意接受宗文藝的這種安排。這是什么呀,這不明火執仗的來敲他的竹杠嗎?!
宗文藝根本不聽金光輝的解釋:你從部隊回到地方時間不長,可能對我們古楚文學界還不了解,我們這地方,大家都把我宗文藝當龍頭老大,我在他們面前一直是說一不二的,如果今天你不讓我給他們有個交代,那我以后在他們面前還有什么面子呀,你中午克服一下吧,你先告訴我,計劃安排我們到哪里,你要是先忙,那我們幾個先去,你先回家處理處理事情,我們等你。
那好吧,就到“夢雪茶坊”去吧,那里的老板是我的戰友,他會接待好你們的。金光輝心里很不快活,甚至是憤怒至極,可再一想,既然你宗文藝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不能太認真,不就是幾百塊錢的事情嗎。
金光輝剛剛和宗文藝通了電話,談愛玲的電話再一次打了過來,她在電話里告訴金光輝,她和花正紅、陶玉寶他們的電話,都是宗文藝通知打的,談愛玲還暗示金光輝在中午喝酒的時候,盡可能少說文學之事,宗文藝從來不愿意別人在吃飯的時候談論文學,談愛玲還告訴金光輝,說宗文藝喝酒有三步曲的習慣,千萬不能跟他上勁喝。
金光輝不明白,問怎么一個\"三步曲\"法?
談愛玲說,文學圈子內的人,都知道宗文藝喝酒三步曲,第一步是假惺惺的找出種理由不肯喝,三兩杯下肚之后,就經不住大家你一句宗老師,他一個宗大詩人的抬舉吹捧,這就到了來者不拒的第二步了,當大家把他抬了起來之后,宗文藝再喝酒就有些飄逸了,并且會很快的進入第三步要喝“最后一杯”了,只要開始要喝“最后一杯”,那他就已經喝醉了,這時候,天底下任何人的話都是耳旁風,誰勸他少喝酒他就跟誰吵,誰不讓他喝酒,他就跟誰急。
聽談愛玲這么一說,金光輝放下電話后,他還是向單位請了假,回家處理了事情,帶了一本1995年的X期的《鐘山》,一本1998年E期《青春》,一本1999年XX期的《青年文學家》,一本2002年J期的《小說界》,這幾本雜志上都刊登有金光輝的中、短小說。畢竟是第一次和家鄉文學友人相會,金光輝很重視,他也很想借用這些文章,在家鄉文學同行心里留下良好感覺,可金光輝怎么也沒想到,當他把這些期刊捧給大家的時候,宗文藝又說了幾句讓他無法理解的話:現在這些刊物的質量,大不如從前了,只要你能幫他們拉到廣告,只要你能幫他們擴大發行,只要你跟編輯關系好,只要你有關系拿得住編輯,哪怕你的稿子就是一堆臭狗屎,也能發表,我不是吹,這些刊物發表的文章,還沒有我們金馬湖文學專欄的文章好呢,有好多作者的水平,比我們在座的人的還要低。
盡管宗文藝說了這些讓人無法接受的話,但金光輝還是從大家驚訝目光里,感受到大家對他的敬重,不時有人向金光輝提出一些與文學相關的事情,以及文學寫作技巧之類的業務知識。陶玉寶是從事小說寫作的,見到金光輝在全國大刊上發表了這么多小說,敬仰之情不言而喻,很真誠的向金光輝請教一些與小說寫作相關的問題,金老師,我看到一些文章,有些作者說,小說作家的創作缺少許多東西,可我又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你能告訴我現代小說到底缺了什么嗎?
我認為,作為一個真正的小說作家,首先還是要有超越功利的寫作態度,這是一種觀察生活的視角,理解人生的思維方式,作家要把自己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切切實實地、刻骨銘心地體驗老百姓的思想和痛苦,只有這樣的心態下,才有可能產生佳品,看看現在的文壇,不少是為著金錢與名利寫作,因此勢必急功近利,勢必浮躁。那些追求快速、高產,或動輒一日幾千言,乃至上萬言的寫作到底有多大的審美價值可言?作家只有站在大眾的立場,才有可能看到我們社會最真實的生活面貌,才有可能觸及所寫人物的本質和靈魂。毫無疑問,作家是知識分子的一個特殊的群體,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它起碼應具有科學思維的頭腦,有比較獨立的人格,有凝重的社會責任感和為了理想而獻身的勇氣,一個作家只有具備了這些品質和精神,他才可能真正了解民生疾苦,才可能說出老百姓想說的話,才可能有作家本人對現實的深切把握和理解、深刻分析和評判。目前我們的文壇并不缺少描寫現實生活的作品,但是缺乏那種大悲憫的情懷和思想,缺乏道德沉痛感和審美的現實震撼力。宗老師,你說我講的這些對嗎?
宗文藝沒有回答金光輝的話,而是狠狠的批評陶玉寶:我說了多少遍了,吃飯喝酒的時候,不準談論跟文學有關的事情,你問金光輝這話是什么意思呀,是考驗人家,還是想賣弄啊,你們哪個要是再說和文學有關的話題,以后就不要跟我宗文藝共事了!
宗文藝的話果然鎮住了飯桌上的人,接著,宗文藝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著這樣幾句話:金小弟,你是從部隊回來的,還不了解我們古楚文學圈子里的事情,我告訴你,在我們古楚文學圈子里人,誰不是從我金馬湖文學專欄里起步的,誰要想發表文章,不經過我宗文藝的同意,門兒也沒有!我還想告訴你金小弟,在我們古楚,你就是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發表文章也沒有用,我們縣里的領導,沒人看那些大雜志,我們的機關公務員,沒人看那樣的大雜志,他們只看《古楚日報》,只要你能在我們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文章,你就有名聲,你就被領導重視,你就是我們古楚的大作家,你就有提拔重用的機會。
宗文藝這幾句,說得金光輝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由得為家鄉的文藝事業的未來感到焦慮,尤其為那些曾經得到過宗文藝的幫助,多次榮幸地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文章的,現在仍然奈在金馬湖文學專欄這片貧乏的文學園地上,不肯離去的文學作者感到擔憂。文學創作是個漸進的過程,需要不停地閱讀和不停地練筆,同時還要定下不同的目標,并為之而堅持不懈的努力,而在這不懈的努力過程中,離不開園丁的培養和園地的操練,他不相信宗文藝這樣的人,會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的文學園地,培植出芳香祖國文學大家園的美好的文學花朵,甚至懷疑,本身應該是一片充滿生機,散發著智慧和理想陽光的金馬湖文學專欄,已經因為宗文藝的長期把持,而早已沾染上尚不為外行人知曉的,令人惡心的世俗。
三
由于對宗文藝的品行不能認同,當然還有其它不愿意言明的因素,“夢雪茶坊”相會之后,金光輝幾乎徹底的失去了和家鄉文學友人交往的欲望,除非到了實在推托不了的活動,一般情況下他都是敬而遠之的。拉開了距離,金光輝反而更清晰的了解到宗文藝。
宗文藝出生戲劇世家,大學里學的是歷史專業,畢業后在縣三中教了四年的歷史,因為從小喜歡古詩詞,又特別喜歡在人多的場合吟詠幾句,竟然在全縣教育系統贏得了一個詩人的美名,縣委決定創辦《古楚日報》的時候,被當成全縣最具權威性的大詩人,調到報社專門編輯報紙副刊,在他的建議和精心籌劃下,設立了金馬湖文學專欄,用來專門發表本地作者的文學作品。宗文藝本人的詩歌寫得很一般,可他是近水樓臺,不管寫得好壞,都可以名正言順的在金馬湖文學專欄上發表出來,而其他人的文章都要得到他的認可,才能發表出來,因為他長期占有的這份特殊權力,使得他在古楚文學界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從某種程度上說,宗文藝長期統治著古楚文學界,為了維護他的統治地位,他從不讓人在公開場合談論文學,從不鼓勵人往外地報刊投稿,一旦發現有誰在外地報刊上發表文章了,他就對其進行打壓,不讓其參與古楚的文學界的活動,不讓其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文章,不論場合的批評在外地報刊發表文章的人,而且還會對發表其文章的期刊進行毫無根據的惡意的中傷。
一年前,在宗文藝提議下,古楚文學界在金馬湖的醉心亭,舉辦中秋節賞月詩歌晚會。說是中秋節賞月詩歌晚會,其實只是把大家弄到一起喝幾杯無聊的酒,扯一些無聊的事情,金光輝本不想參與,又經不往談愛玲和花正紅、陶玉寶他們的一再邀請,這才去了,偏偏在這次活動中,金光輝對宗文藝的身體產生了不好的預感,還很有幾分善意的提醒過宗文藝。
當時,宗文藝已醉得一灘爛泥了,誰還能跟他再喝,又有誰敢阻攔他的“最后一杯”呢,一邊跟他打馬虎眼,一邊看著他折騰,金光輝心疼的勸他,說老宗,說你都是快五十的人了,怎么還是這么控制不住自己呢,你這“最后一杯”怎么總是最后不了呢,不就是喝酒嗎,犯得著往死里喝嗎?你就是一頓喝一噸又能怎么樣,你就是喝出一個全世界第一大酒量,你還是宗文藝。你看你這身體,還能經得住這樣拼了命的往里灌燒酒嗎,你總不希望自己的肝臟被酒精燒壞了?
宗文藝眉毛擰了一下,身子晃悠了好一陣子站穩,嘴里則不停的說著含糊不清的話,你喝到現在了,我才喝這“最……后一杯”。宗文藝一邊說著,一邊拍打著胸口,說我喝死關你屁事呀,你剛才叫我什么?老宗……老宗也是你叫的嗎,古楚文學界,哪個都得叫我宗老師,你竟然叫我老……宗……的,小家伙,你膽子不小了,從明天起,你就別想在我……的“金馬湖文學專欄”發一個字,從明天起,我……讓你從我們古楚文學圈子里消失……你竟然還敢不讓我喝酒,我今天非……要喝……你金光輝不讓我喝,我非要喝,說著,從飯桌上拿了一只空大碟往身后的桌上一放,你們不給我……倒酒,我自己倒……
回家的當天晚上,金光輝就憤憤的寫下了短篇小說《小城大師》。金光輝是想通過小說這種形式,對宗文藝過激的言和行進行一次善意的勸誡,小說寫出來之后,一直放著沒動。金光輝有個好創作習慣,無論文章長短,無論寫作時順手還順手,即便是再滿意的定了型的文章,寫出來之后他都要放上三五月,冷處理過后再進行修飾,直到十分滿意了才投寄出去。和以往寫作的文章不同,《小城大師》冷處理的時間就長了些,至于要不要把《小城大師》放出去面世,金光輝心里一直顧慮重重,畢竟都是從事文學創作的,又生活在同一座狗屁股大的縣城里,倘若宗文藝不能正確理解作者的善意,豈不是弄巧成拙,傷了彼此的和氣,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多別扭,假如其他同行們不能正確解讀《小城大師》,極有可能誤認為了他金光輝,是對宗文藝在古楚文學界的大師地位妒意,采用拙劣的手段對宗文藝進行惡意的人身攻擊。
四
一星期之前,金光輝邀請古楚文學界的同行,在“夢雪茶坊”共同接待他最敬仰的老師許勛和。
金光輝事先把宗文藝抬得很高,說你是我們古楚文學界的大師,是我們大家的旗幟,是我們的金字招牌,我們一舉一動可都代表著全縣文學界的形象呢。金光輝請宗文藝出面接待許勛和,一是怕他日后知道不快活,金光輝曾經接待過兩次外地文學界朋友,當時沒請宗文藝出面陪同,他知道后,竟然在一個公開的場合,把幾個金光輝請去參加接待的人罵得狗血噴頭,從那以后,金光輝就注意了這方面的事情,盡可以不因為他,而讓文友們不高興,再就是想讓他從許勛和老師身上,感受到為人師表應具備的良好品德。宗文藝開始還能掌握得了自己,慢慢的,就飄了起來,金光輝擔心宗文藝進入“最后一杯”,喝出驚天動地的故事來,便以飯后要觀摩古楚歷史文化遺存為由,建議結束了飯桌上的活動,宗文藝很順從的接受了金光輝的建議,可他說要等他去過廁所之后才能滿堂紅,話沒說完人就起身離開了,大家只能等著他從廁所回來。宗文藝去的快回來的也快,回來的時候,一手扣著褲扣,一手豎著大拇指在空中揮舞,夸張的說“夢雪茶坊”的生意做得多好呀,連衛生間里都有兩桌客人!
大家都被宗文藝這話給說懵了,生意再好,也不可能在衛生間里擺桌子的呀,分明是他的酒又喝高了,可在場的古楚文學界朋友都有個疑問,心說他今天一個“最后一杯”都沒喝,怎么就說起醉話來了呢?
宗文藝可能從大家的表情上看出了問題,主動解釋說,我沒喝醉,我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們去看看,兩張桌子上都是些小年輕,還有七個女孩子呢,喝的是古井酒,吃的是淮揚菜,七個女孩子有三個還抽著香煙呢!
宗文藝越是這么解釋,大家越是覺得奇怪,談愛玲還開玩笑的說,宗老師,那你看清楚女孩子嘴上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煙了嗎?
看到了,是……宗文藝正要說出香煙的牌子,從外面進來了三個小伙子,其中一個平頭小伙子,沖到宗文藝跟前,照著宗文藝的臉上就是兩個巴掌,巴掌打得突然,打得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宗文藝到是很清醒,大著嗓門問,你們憑什么打我?
平頭小伙子揚起拳頭說,打你,打你是便宜你了,要是不打你就打電話給公安局,讓人把你抓起來。
金光輝給三個小伙子敬了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平頭小伙子說,你們能想到他剛才在哪里撒的尿嗎?說了你們誰也不會相信的,他是在我們的房間里撒的尿,我們當時都沒介意,沖到我們房間對著墻壁就尿,等我們反映過來,他已經尿完了,你們說說,他像個文化人嗎,他是文化人嗎?豬狗都不如!
平頭罵完之后,拉著另外兩上小伙子回去了,金光輝和許勛和等人誰還有什么滿堂紅的心情,宗文藝則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大著大嗓門叫喊,走,現在我帶你們到明代“府衙”大堂玩玩玩去,接著就自吹自擂說,在我們古楚,你隨便點個地方我都通行無阻,你隨便點個單位,這單位的領導我都認識,他們也都認識我,如我不認識的,不認識我的,那這個的單位肯定是不起眼的單位,這個領導也肯定是沒用的領導。
明代“府衙”大堂,是古楚縣城里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文化內涵最豐富,體現著古楚深厚的歷史文化的,自然也是古楚一處重要的旅游景區,無論文人、政客,還是巨商、旅人,大多喜歡到大堂里的知府寶座前觀賞玩味,拍照留影。一路上,宗文藝晃蕩著歪歪扭扭的步子,不停的拔打手機,一會對金光輝和許勛和說,我剛才跟文化局長通了電話了,一會說他跟旅游局長通了電話,一會又說他剛才是跟明代“府衙”大堂管理處的張主任通的電話,還說人家已經派人在大門口等著了,有專門人講解,還要到接待室簽名留言,接待的規格是省部級的。
許勛和很謙虛,說簽字留言我可沒那資格。金光輝知道宗文宗好吹,也不想把一次小小的文學友人交往弄得驚天動地,說隨便看看吧,我們都是文化人,就不要麻煩人家派講解員了。
宗文藝說,那怎么行呢,我們能到他們這里來,是看得起,這些地方,我們平時可沒少給他們吹捧。
到了“府衙”大堂門口,不但沒有高規格的接待人員,竟然連大門都不讓進,宗文藝開始還算穩得住陣腳,平心靜氣的對驗票人說:我是《古楚日報》的宗文藝,我現在陪全國著名作家到大堂采風的,剛才我跟你們張主任通了電話,他說安排人接待和講解的,怎么不見你們張主任呀?
驗票人認真的看著宗文藝問:你跟張主任通過電話了?
宗文藝用手背磨了一下胡子,禿頭扛得高高的,說是呀,我剛剛跟他通的電話!
驗票人又問:你真是《古楚日報》的?
宗文藝挺挺馱背,說我是《古楚日報》的呀,我叫宗文藝。
驗票人笑笑,說對不起先生,我這人平時不怎么讀書看報,沒聽說過報社有你這么個人。
你說什么?宗文藝吼了起來:你竟然不知道宗文藝,你看過他的詩嗎,那你肯定是個沒文化的人。宗文藝說著從身上掏出兩本證件給驗票人看,這是記者證,這是作家證,你現在應該相信了吧,真是怪事了。不等驗票人回話,宗文藝對金光輝和許勛和揮揮手說,好了你們進吧。
驗票人往大門口一站,態度很嚴厲的說:對不起先生,請先買票后觀看。
什么?宗文藝伸手推了一把驗票人,你不看看我們都是些什么人,我們來大堂采風是抬舉這里了,還要票?真是天大的笑話!
驗票人本來一直是和風細雨的跟宗文藝說著話,見宗文藝如果蠻橫,態度也強硬起來:對不起宗先生,我們這里有規定,第一,我們只接待團體作家、記者采風活動,即便是集體采風團,也要有縣委宣傳部和相關單位的介紹信;第二,我們這里不接待飲酒過量人員,從你現在的表現看,你顯然是不適宜進入大堂的;第三,我們單位的三個領導,沒有一個姓張的;第四,我不管你是大詩人還是大死人,我只認門票,沒有門票你就不能進去。
驗票人的話說得宗文藝目瞪口呆,晃晃蕩蕩的說,我現在給公安局長打電話,我給宣傳部長打電話,真出鬼了,一個破“府衙”大堂的看門的,就這么狗眼看人低,你們要是把我惹急了,我在報紙上捅你們,把你們名聲搞臭!你們就等著吧,我去撒泡尿,馬上再來找你們算賬。
許勛和很不理解宗文藝的舉動。悄悄的問金光輝,他會不會真的給宣傳部長打電話呀?
金光輝無奈的搖了搖頭,說我也吃不準他這個人,我們平時交往不是太多,不過他這人只要喝了酒,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的。
許勛和很不理解。說他怎么這樣,好像天底下他最大似的,記者怎么了,作家詩人又怎么了,總不能超越法律和紀律呀。
金光輝嘆了口氣,說都是古楚文學界朋友把他抬舉成這樣的。
眼看著宗文藝走進廁所的,等了半天不見他出來,金光輝正要過去看看他,兩輛警車拉著警笛開了過來,許勛和一臉茫然的望著金光輝說,看來你們的大師還真的有點牛皮呀,真的把公安叫來了。金光輝笑笑,沒說話,警察確實是為宗文藝來的,不過,并不是幫他找明代“府衙”大堂驗票人的,而是找他的。
原來,宗文藝去廁所時走錯了門,進了女廁所,當時里面正好有三個小女孩子在方便,他進去后到是什么事沒做,歪歪扭扭躺在地上了,警察到來的時候,宗文藝已經坐在衛生間大便池上打起了呼嚕,嘴里吐出來的污穢之物和池里的大便混和在一起,散發出難聞的惡臭……
宗文藝被警察帶走之后,許勛和問金光輝,你們這位宗大師是不是有病呀?他中午并沒喝多少酒啊,怎么醉成那樣子了?
五
許勛和的話,喚醒了金光輝那根沉睡了將近一年《小城大師》的創作神經,可他怎么也沒想,小說還沒改出來,宗文藝竟然真的應了他一年前的感覺,也不幸被許勛和老師言中了。
談愛玲在信息里提示金光輝,說我們的大師病得不輕喲,明天上午九點左右就到去省醫院治病去了,希望他能牽個頭,組織古楚文學界的朋友去看看他。
談愛玲和活躍在古楚文界的絕大部分人作者一樣,都有是從金馬湖文學專欄的“水底下”浮上來,現在仍然時不時的要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的水面的漂忽閃動幾下,她和其他文學友人一樣,對宗文藝有著太多的感激之情,根據金光輝的觀察,宗文藝對談愛玲的關心要多一些,師生情誼也要相對重一些,宗文藝對她的心思似乎也重一些,這不僅表現在她的作品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得多,發表的位置往往也總是在醒目的頭條位置,至于她的發表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的那些文章,金光輝以為,那只能和一般中學生的作文相提并論,所發表的文章質量來看,十年前是什么水平,現在還是那樣,而且還多是重復性的寫作,然后就這么一個人,竟然在宗文藝的搗騰下,當上了縣作家協會副主席,成為金光輝這個作家協會秘書長的領導。
古楚縣作家協會成立于《古楚日報》創刊后的第二年,當時宗文藝一人又當主席又當秘書長,論說,古楚有著豐富文化背景和深厚文化底蘊,應該是詩人作家生長的地方,可有點本事的人,都把心思用在做官和發財上去了,對文學的興趣已降到了最低的底層,以至于許多年沒有一個人能在省以上純文學刊物上發表過作品,作為《古楚日報》副刊編輯、金馬湖文學專欄的主編,宗文藝成為當之無愧的作協主席了,至于副主席秘書長等其他人選,都被宗文藝一句“暫時放一放”給放棄了,而且這一放就是整整四年,換屆的時候,宗文藝以主席的名義提名談愛玲擔任作協秘書長。陶玉寶、朱遠鵬、花正紅等人心里不服,又經不住宗文藝的強壓,只能違心的舉了手表了態。縣一級的作家協會,本身就是可有可無的松散型的群眾團體,完全是憑興趣聚集在一起的,誰也不會太介意名份上的事情,談愛玲則與眾人想得不同,似乎很看重這個秘書長的頭銜,一個星期內,接連三次自己掏錢請文學圈子里的人,吃飯、喝酒、唱歌、跳舞,最后總算心想事成了。金光輝現在的秘書長,是在他轉業到地方后,談愛玲主動讓出來的,為了這個“讓”字,宗文藝找金光輝做了兩次工作,沖花正紅、陶玉寶他們發了三次火,才算排除阻力,讓談愛玲成功的坐上了副主席的寶座上。
金光輝開始和大家的想法基本一樣,不就是一個既不多拿錢,也不管人管事的空銜嗎,誰想做就給誰做是了,可遇到一些與文學相關一些集會與活動,金光輝又得鞍前馬后的,為這個根本寫不出文章的女孩子服務,時間長了,談愛玲竟然跟金光輝擺起了副主席的譜兒,比如宗文藝這生病的事情,她談愛玲完全可以自己給相關人員打電話聯系,卻用手機給金光輝發信息,說我們的大師病得不輕喲,你現在是我們的旗手,你出面組織一下。金光輝心里很不舒服,可畢竟是文學圈子內的人,平常誰家有點大事小情的還相互走動往來,更何況生了絕癥的人呢,金光輝連忙放下手里的《小城大師》給其他文友們打電話,準備第二天一早去醫院,可打了好多電話,幾乎沒有一個人很爽快答應的。
他們不到醫院的理由說得都很充分,金光輝早就從平常在一起相處時各人的表現里覺察到,他們都對宗文藝這么多年的霸道行為很反感,為了能在金馬湖文學專欄發表些作品,又不能不長期忍受,既然宗文藝得了絕癥,那金馬湖文學專欄的發稿權就不再是他的了,正好是離開宗文藝無理統治的機會。
金光輝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滋味,對宗文藝這么些年來的龍頭老大的派頭,竟然有了一點新的理解了!同時有了更可怕的預感:古楚的文化人,可能都會生病。
古楚文化已經得的,和可能得的病,都是沒有痛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