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向開口閉口管平湖,自己都覺得做作。
古琴是一種中年文化。非得進入中年,至少是中年人的心境,才能彈出深廣且平靜,又深廣又平靜,平靜下面尤有激流暗涌的氣勢。
我只有四曲管平湖。
《廣陵散》先前在網上搜來聽,不是管平湖演奏的。再聽管平湖的《廣陵散》,就有比較。眼前這個拂琴者,首先對自己是篤定的,不強調自信和自尊,自信自尊卻在淡漠之間越來越厚。不露、不動聲色里有著中年人的瀟灑。有著中年心境的男人多么迷人啊,強硬、熟稔和不動聲色里唱一曲復仇者之歌。戰(zhàn)國聶政刺韓王,為報父仇,聶政入深山學琴十年,身成絕技,名揚韓國,入宮殺韓王后,毀容而死。古代中國人很奇怪,很多尖利仇恨幾乎都成了夢想,這樣黑色的夢想要一生去實踐。
《廣陵散》前半部分有一個旋律,突然高音,優(yōu)雅回轉兩次,真是令我蕩氣回腸。這一向有意無意都在哼這么一句。一把劍—刺不中再刺一劍,劍客白衣飄飄。刺客在刺殺現場。有意無意賣弄一下身手,瀟灑,有著舞蹈之美。《廣陵散》是黑色的,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遮天蔽日,時時拂面而來,里面不曉得是否暗藏著毒針。
《高山流水》我聽過,有一種高揚的歡樂。尤如春暖花開,我們坐車去郊游,山川樹木一晃而過,春水漲上來。那般無憂,志得意滿。自唐以后,《高山流水》分成兩曲,《高山》和《流水》。《流水》是一幅具象畫,就是湯湯流水,驚濤駭浪,洶涌前奔。我不明白古人“湯湯乎志在流水”是什么意思。逝者如斯夫,流水奔涌,花落水流紅,志在哪里?可是管平湖的《流水》是流不盡的,你永遠不知道水之源頭在哪里。唐后,第六和第八兩段中,增加了七十二滾拂指法,讓浪花一朵一朵畫成了白描。一朵浪,一朵小浪,一朵大浪,一朵巨浪,山洪崩裂……都是用一根弦描成的。一朵黑弦鑲邊的白色浪花涌進窗來,一朵一朵一朵一朵,數不過了來,一大堆不停地涌。《流水》是動態(tài)之美。
我心底煙火氣、不平氣太重。聽《流水》,可以清心,可以平氣。
浮華盛世,坐懷不亂,談何容易。浮華的不只盛世,還有浮華年紀。女人一自戀就浮華。坐懷不亂。坐風霜雪雨手無寸鐵也可以平心;視虎狼蟲豕如同無物;珍寶泥沙俱下,混淆視聽,何為貴,已無判斷標準。盡管如此,也自顧垂了眉,聆聽我的《流水》。
七十二滾拂是三滾三鑲掐細牙,堆花浮繡十幾斤!任是清淡之意,一堆砌就躁了。《流水》的七十二滾拂聽得人心猿意馬。猿在崖,馬在嘶,也要坐懷不亂。如同小尼姑打禪。七十二滾拂雖然有點畫蛇添足,畫的足也很美。我喜歡聽管平湖強健的手指不厭其煩地滾拂,嘩啦啦大水奔騰、翻涌,很過癮。明月沒來,流水一地。
我的唯—之珍已碎,滿地狼藉,不可收拾。我的珍寶其實是自己臆造。此事古難全。美之另一面必為丑與惡,當明白這一點我才有資格或心境聽《流水》。也就是要以中年人的耳朵來聽。
坐視珍寶水流云飛去,而不亂,不冷,不怪。我已經真正長大。精神斷奶。
誰的指尖輕拂,掐一把流水在手?清涼之水流過,水落石出。我成了一塊頑石。
《碣石調幽蘭》,古人總拿四君子言志。管平湖的幽蘭好就好在鐵骨錚錚,寒香。幽,寒,香。仿如一曲獻詩——孔子獻給自己的詩:給微寒的夜色,給陽臺上唧唧蟲鳴,給那些隱秘的情感,給一份不舍的眷戀,給歲月,給一豆燈火,給燈下寫字的人,他的一生都在紙上。我喜歡《幽蘭》的單薄,有“漏透瘦”之“瘦”,有苦寒之美。苦寒中的不舍、溫情和眷戀。
《胡笳十八拍》,是婦人之淚。淚漣漣的,柔腸百囀,千愁萬恨。藕絲一樣,切開,拉長,很多亮閃閃的藕絲在朔北的寒風中顫抖,發(fā)光。很多纏綿的絲,很多剪不斷的恨和悲……后半部分我倒聽出了些歡喜,這個喜怒無常的女人哪。
這樣多好:周末清晨,風透窗而過,微寒。聽一個中年男人遮天蔽日的復仇計劃,堅持了幾十年的殺氣,聶政也老了,殺氣隱退,少小時的夢想倒成了一個童話般的故事。這樣的中年男人從不對自己一生的堅持付出產生懷疑。多么堅定,哪怕從一開始就是錯,也堅持,強硬到不許人插嘴。一幅黑色的綢緞,倒有點像克里斯托的包裹一整座海濱或一整個大峽谷的幕布藝術。古人的詩意就在這里,終其一生的復仇,都有著強烈的行為藝術色彩。
差不多每一個風雅的古人,都是理想主義者。
浩茫貝多芬
偏是在最煩最冷的日子里聽到貝多芬第一、第五和第六。
總是在極度惡心、狂按喇叭、電話鈴不斷、后面的工作跟了一大堆時,那些音樂的段子從錄音機里流出來。只有狂猛的貝多芬才能遏制得住我的暴躁,因為他比我更暴躁。
這個塵世,已經沒有什么能夠對人心致以如此洶涌的溫情和慰藉,唯有音樂能夠,唯有至剛至強的貝多芬能夠。
“聽,命運在敲門。”早在八十年代,一些大陸文藝片里偶爾會有這種夸張的臺詞。那是借《命運》附庸出一個知識份子的含金量。
聽,命運在敲門。我反感這種吶喊,卻會在心里無聲地吶喊。命運的確激越昂揚。古琴的清微淡遠聽多了,耍一點外國人的激情來提拔我的斗志。誰說人的一生,不是一場戰(zhàn)爭?一個人的戰(zhàn)爭,時時記得打敗自己的心魔。
貝多芬是真正的大師。但凡真正的藝術大師,他的人生是沒有悲劇的。有時我常想為何女性大師少之又少?是不是與女性脆弱敏感的精神世界有關?女性意志堅定,勇敢與自己精神世界交戰(zhàn)的太少。且不說現實的傷害,光是情感,就足以毀掉她們所有的藝術才華。男性成功系數大,那與強硬的意志和情感有關。篤定的信念,異于常人的天賦,在痛苦中拔劍而出。藝術是一柄屠殺苦寒的劍。真正的藝術大師,精神世界不會被既有的價值觀束縛,更不用說物質。他總能不斷超越,挺進,然后達到真正的自由境界,讓人莫測高深。貝多芬就是如此。
命運交響曲,百聽不厭。再聽我還是心跳面熱。外國人的文化背景與天生的氣質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相差何其遠。縱橫捭閡,汪洋恣意,激情如火,一直燒,燒了一生。這就是貝多芬,哪怕中國藝術中最激情的徐青藤,那狂熱里仍“清,微,淡,遠”,仍有閑寂與出世。
貝多芬是音樂里的梵高,熱切地燃燒。身體的病痛與損害也難傷心頭之愛。
一個女人,強硬到物質、世俗意志、精神,情感都不受任何羈絆,她必成大器。在痛苦的煎熬中煉出蘊藉的心靈之香,歷久而彌醇,這樣的女人,現成的有一個:杜拉斯。
一遍又一遍聽《命運》,一遍又一遍讓我升華。生如夏花啊,《命運》低回處,那燦爛花放,一遍又一遍,不謝。貝多芬說,生,就是這樣,要承受凄風苦雨,孤獨,戳害。他用古典典雅的語言,每個音符,都跳動著血溫。他是把聽眾當成缺乏鍛煉的孩子,讓我輩穿上單薄的衣裳,把我們丟進冬雨。冬雨即將來臨。
南方的冬雨,沒有雪,偶爾的雨夾雪,陰沉沉的,刺骨的冷。第六交響曲,即著名的《田園》,我更愿意把它想像成蜀中的冬雨天氣。麥苗正在經霜,打得蔫頭蔫腦,光禿禿的枝柯間,有不畏冷的麻雀飛過,子彈一樣嗖一聲,嚇人一跳。這樣的田園也好啊,我們用大圍巾圍住鼻子和嘴,抬眼望天,看枝頭未落的幾片葉子。《田園》柔情起來,輕歌曼舞,老貝就是這樣,狂暴之后,不忍,又給你月亮光光,下河栽秧,栽秧不結子,回家點豆子,豆子不開花,回家種冬瓜,冬瓜不生毛,回家栽紅苕,紅苕不下根,打起鑼鼓唱花燈……外婆暖暖的灶火間,總是有她軟融融的童謠。灶間的烤紅苕熟了。
還有什么比田園更讓人向往的呢?栽上一畦韭,發(fā)得一塊地都擠不下,兒歲時就會吟詠“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黃粱美夢,說的就是外婆家,一覺醒來,韭菜肉餃子就熟了。
冬雨,我知道我是喜歡的,雖然因為胃寒我特別畏寒。可是冬雨來臨的時節(jié),有爐火,有新釀的米酒,有臘梅暖香幾枝在案頭,有那軟融融的小棉襖……音樂都是描物狀景的。貝多芬第六交響曲的溫情,是一個暴戾的人內心的溫情,那樣的溫情特別真實,珍貴得令人受寵若驚。我們卻如同被他施予魔法,放進落雪的圣誕節(jié)里,那童話般的情節(jié)。屋外風雨交加,屋內燈火輝煌,有著華貴的枝形吊燈,有鋪著雪白臺布的餐桌,桌上有肥嫩的烤鵝……我們是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被老貝放進田園的夢境里。
而火柴將熄,火柴將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