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狗事件

昏天黑地下了十來天雨，林子溝小學校長巫振華心里霉斑點點，他都能聞出五臟六腑腐爛氣味了。天終于放晴。他躲在房間里想心事，房間的后窗朝著山谷，一屏高山沒入云霄，不到中午看不到太陽。到了晚上，谷靜山幽，校門路壩下，溪水在亂石間穿行，水流聲飄進巫振華的耳朵，像音樂一樣伴奏巫振華的心事。

巫振華原是山下平原馬子洋村民辦教師，書教得好，年年拿學區前三名。他拿到學區第十七個前三名，也就是教完十七年民辦的時候，巫振華祖墳終于冒出了青煙。他辦妥轉正手續從城里回到馬子洋天已斷黑，巫振華家也不回，又趕了三里路，借著月亮清輝找到他爺爺的墓，在墳頭燒了三炷香。第二天巫振華馱著棉被，拎一把斑駁的二胡和一網兜教輔來到離家50多公里外的高山村子林子溝小學。反正都這個規矩，誰轉正誰重新發配到偏遠的村莊支教三年。全縣一盤棋，巫振華是其中一枚小棋子。巫振華離村不離鄉，他所呆的鄉本來就偏僻，分回家鄉的學區天經地義，學區校長丁小山照規矩辦事，讓他去了林子溝。巫振華在林子溝呆滿一年，祖墳又冒了青煙，老校長退休，眾望所歸，巫振華頂了老校長的位子，做起了林子溝場面上的一個官。眼看快到教師節，巫振華犯心事，荒山僻嶺沒啥樂子，教師節昨說也得有個過法。他想了一會，沒理出頭緒，搔了搔頭上紅褐色長毛，長毛透射出動感的亮澤。巫振華一把摘下墻上的二胡，掇一條課堂上用的條凳出了房間，在架設籃球架的院子里坐定，二胡支在二郎腿上，咿咿嗚嗚調整龍頭與絲弦，聲音先是粗糙，繼而漸漸柔順滑溜，猛一甩頭，一曲《喜送公糧》便激越歡快地從他俯仰搖擺的上半身流淌而出，匯入不遠處溪流里。被月光投射灰白水泥地上的短促身影也隨體態皮影似的表演。不久，他的身邊便招引幾個身影，他們被二胡聲吸引來的。往常日子，巫振華拉響二胡，他們也這么自覺聚攏過來，并非曲意討好，也并非二胡的弦樂如何美妙圓熟，收不到電視的山溝溝，他們極其有限的娛樂就是聽巫校長拉二胡。他能拉十幾首曲子，什么《良宵》《賽馬》，都是歡快的老調，疾雨繁弦，拉的人容易累，拉上兩曲就得緩口氣。有時巫振華會利用緩氣的功夫上傳下達，簡單布置任務，抑或聽聽手下反映問題。今晚的聽眾都懷揣一個共同的目標，打探如何歡度教師節。巫振華歇氣的當兒，項素貞開始夸巫校長的二胡水平不遜劉天華。項素貞伶牙俐齒，平常言語刻薄，此時的夸獎別有用意，巫振華聽出來了，說你呀，又打什么小九九。項素貞是正牌的師范畢業生，家在市郊的村莊，跟她一拔畢業的同學都分配在平原村，獨獨她被扔到山溝溝里。第二年新來一個校友叫丁小山，項素貞很快跟他扯上姐弟戀，好景不長，不到一年，丁小山借助他表哥副鄉長的力量調去中心校。項素貞和丁小山又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愛情，終于趕到頭。期末統考，項素貞下山改卷子，丁小山不冷不熱有意回避她。項素貞打聽到他跟幼師戈靜處上對象，她藏一根短木棍，砸了丁小山在學校里的房間，門窗碗筷床鋪一陣唏哩嘩啦。砸完，項素貞卷子不改了，回到山里哭了一場。

轉眼，項素貞三十歲，成了老姑娘，她娘為她的婚事沒著落尋死覓活要上吊，項素貞依舊風輕云淡，活得沒心沒肺。

項素貞說，人家縣一中過節一人發一千。

聽到幾聲不同嘴巴的嘖嘖贊嘆，巫振華放下二胡，雙手疊放膝蓋上，做出語重心長的神態。他們立馬頭皮發麻，別，別給我們上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政教課。

巫振華哧的一笑，一千塊，你問問印老師，剛開學戶頭攏共不過五千多塊，粉筆、紙張、油印都要花錢，我思謀，大伙別發錢，干脆買一條狗開開犖。

他們紛紛贊成，往年過教師節，老校長做主，每人二十元過節費，真不如開開犖，一醉方休。

教師節轉眼就到，印云霄一早牽回一條二十多斤重的黃狗，花去三百多塊錢。大伙圍過來看熱鬧。黃狗一身淡棕色的毛，身子一聳，頭一擺，抖落一根根細毛。那嘴是黑的，鼻尖一塊白點，看到人，咧開黑嘴，齜著尖錐似的門牙，一副兇蠻模樣。

項素貞蹲在離黃狗半尺遠，饒有興趣盯著鼻尖白點。

印云霄輕喊：“素貞閃開，被咬成狂犬病我概不負責。”

“才不像你，亂咬人?！?/p>

眾人哄然大笑。

袁浩笑得陰陽怪氣。

印云霄上了臉，氣咻咻。老師背地里稱印云霄摳門鬼，他在學校里會計兼出納，還兼采買，上面說三個一肩挑，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不符合財務制度，要分攤兩個出去。老校長不答應，印云霄要出事我甘愿坐牢。老校長有苦衷，學校留不住老師，老師流水似的換，財務移交來移交去，像什么事，印云霄本鄉本土，三十年教齡，二十年民辦都沒有挪過窩，情況了解，做事刻板，講原則。再說學校那點錢都在校長肚里裝著，印云霄能怎么樣？

項素貞領教過印云霄的摳門，暑期縣教育局辦教師普通話培訓班，林子溝小學攤到一個名額，派項素貞參加，按文件規定報名費、資料費、差旅費都能報，巫振華在報銷單據上簽字同意報銷，印云霄愣要卡住差旅費，理由是不符合財務制度，暑期就是放大假，項素貞家在市郊，用不著從林子溝往還，30塊報得不合理。項素貞不服氣，冷言冷語數落，印云霄嘴上不說，臉上掛住了。項素貞說他“亂咬人”，印云霄聽來就是報復。

其實并非項素貞對即將成為盤中餐的黃狗多感興趣，是這條黃狗的毛色，尤其是鼻尖上白點像極她小時候家里養的一條黃狗。黃狗成天跟她轉悠，端午節她好不容易瞞過黃狗，跟媽媽上外婆家玩幾天。回來沒看到黃狗，以為它上外頭撒野，走到后院，項素貞傻了眼，一張狗皮背面朝外掛在墻上，上下用筷子撐持著攤開。她踮起腳跟翻轉狗皮，認出鼻尖上的白點，當場哭喊起來。是她爹趁她不在家，殺狗犒勞賭友。

項素貞眼里，父親是兇神惡煞，對母親輕則謾罵，重則拳打腳踢。母親的軟弱，挨揍后抱住項素貞涕淚漣漣，濡濕項素貞半片衣襟。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讓父親偷出去賣了當賭資，家里的活物除了人沒賣，就剩下黃狗。項素貞去了幾天外婆家，黃狗也讓父親弄成盤中餐，下酒料。夜里她沒等回父親就睡了，第二天醒來，看到父親，淚珠串串滾下來，吼道；“還我黃狗，還我黃狗。”

父親不由分說，一腿掃倒項素貞。項素貞倒在地，額頭磕破掛了彩。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母親從廚房里沖出來，手上舉一把明晃晃菜刀，沖到父親面前，沒等父親反應過來，腿上就挨了兩刀，跪倒地上。

父親出院的第三天，項素貞父母正式離了婚。家庭暴力，從小耳聞目睹母親受欺凌的殘酷，項素貞對男人不太信任，丁小山凋到中心校，不到一個月另尋新歡，不全是他的錯。項素貞很不夠女性化，三天兩頭跟丁小山關在房間里吵架，摔盆子扔碗。巫振華聽到動靜，上門做和事佬，教訓他們一番，什么夫妻是上嘴唇對下嘴唇啦，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啦，講大道理，又句句不離夫妻，項素貞本來就心煩，聽他左一個夫妻右一個夫妻，吼道：“你有完沒完啊，什么夫妻夫妻的，誰跟誰夫妻？”

巫振華搔搔后腦勺：“說得在理，說得在理，是同居關系。”

越說越離譜，項素貞更來氣：“巫校長，你少說一句別人不會當你是啞巴。”

巫振華被嗆住了，搖了搖頭，訕訕走開。下回他倆摔盆子扔碗，巫振華又上門做工作。

項素貞奚落一句印云霄，心里堵得慌，躲進房間想她的心事。聽到外頭大聲呼喊：“不好了，狗跑啦，狗跑啦！”項素貞無動于衷，心想，跑了好。她發現狗鼻上白點時，就下決心不沾這頓狗肉。

袁浩在一次炸魚中把右小腿留在了梅溪邊。他點燃雷管甩出去時，不知怎么手指尖將起飛的雷管勾回懷里，掉在了右腳面，袁浩轉身就跑，誰曉得這枚雷管性急，氣浪沖倒跑出兩步的袁浩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的白被子下，右小腿以下不知去向。袁浩是拄著雙拐走進林子溝小學，那時他高中畢業兩年，村里照顧他當民辦，算到現在快二十年教齡。袁浩平時愛讀拜倫、雪萊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讀了就有感覺就來靈感，在紙上寫分行排列的句子，光寫不投稿。投不投稿是個人的私事，沒誰跟他較真。他給項素貞投過稿是千真萬確，那時項素貞失戀沒幾天，袁浩私下塞給他一張折疊方正的紙，項素貞好奇，展開來當著全體同事的面讀，是摘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項素貞讀完，當場撕碎，扔進紙簍里。同事們面面相覷，袁浩拊掌叫好。后來袁浩又塞給項素貞一首詩，這首是自己寫的《無題》，很短：

愛是潮汛，洶涌

漫過你狹長的沙灘

退潮，那遺漏黃沙

是一枚枚貝螺

吹響我美妙的心跡

這回沒別的同事在場，項素貞不想展露她響亮的嗓子，看一眼就撕碎了袁浩的癡心。后來袁浩娶了一位臉上一大塊暗紅色疤痕的女人。女人勤快，把校園南頭一大塊空地開墾出來，四季種上時新的蔬菜，留下自己吃的，多的挑到山外的鄉里墟場上賣。鄉里五天一墟，她十天半個月去一趟，賣了錢貼補家用。

殺狗過節，袁浩說我出幾樣青菜湊湊數，拎了兩籃子蘿卜、小白菜、芫荽到學校食堂。

巫振華瞧見袁浩撐著雙拐一瘸一瘸行走，兩只籃子一路青青綠綠晃蕩，喊道：“袁老師，你留著自己吃吧?！?/p>

“難得，難得，三皇五帝到如今，開天辟地頭一回，我作點奉獻，應該，應該?！?/p>

“那就算點錢?！?/p>

袁浩收起喜色，正色道；“我要收學校的錢，就不姓袁?！蔽渍袢A顧不了搭話，這頭印云霄已經把手指粗的麻繩甩過樹杈，懸著。樹是歪脖子柳樹，在校園的西南角。四周山頭上莽莽蒼蒼的樹木，校園里卻獨此一棵，樹齡十多年，葉片稀疏。

黃狗似乎察覺處境危險，狂吠不止，不安分地一蹦一竄，欲掙脫束縛，拉扯著拴狗的樹干搖搖晃晃。

巫振華操起粗木棍，照準狗頭砸下去，狗頭受擊，嚶嚀幾聲，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印云霄乘機下套，麻繩活結套住黃狗脖子，隨即使勁一拉另一頭的繩子，黃狗迅速上升，懸空吊起，四只狗腿蹬踢了一會，便耷拉下來，沒了動靜。印云霄不放心，掄起木棍照黃狗使勁橫掃兩把，黃狗受擊晃晃悠悠，發出噗噗響。巫振華摸摸狗鼻孔，說沒氣了。印云霄取下橫咬在嘴上的匕首開始剝狗皮。剝狗皮從狗脖子開始，一只手扯住脖頸下的皮塊，用匕首挖開，殷紅的血立馬滲出，染紅皮層，滴落在地。巫振華幫不上忙，向對面的廚房走去，招呼炊事員老李燒水煮狗肉。林子溝有近三十個自然村，分布在遠近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大山方圓內，許多自然村辦單人校，到了高年級就往這兒送。學校辦住宿，辦食堂，方便遠村的孩子。但有廚房沒餐廳，飯菜端到各自的教室里吃，弄得衛生很糟糕，夏天蒼蠅蚊蟲到處飛，老校長就多次向上級呼吁蓋餐廳，至今沒有下文。今天教師節放假，學校安靜了些。巫振華走到廚房門口，跟迎面走出來的袁浩打了招呼，剛擠身進門，聽到身后狂呼：“不好了，狗跑啦，狗跑啦！”

巫振華顧不上交代老李燒水，轉身快步跑出來，出門正看到血淋淋的黃狗腦袋半垂著，一路趔趄跑過單層教學樓，跑上河邊小路，印云霄跟在黃狗后頭緊迫不放。巫振華尾隨追去，幾個女教師的頭探出宿舍門觀望，他顧不上招呼她們，循著殷紅滴血追趕。

黃狗垂死發力，居然跑出千余米，闖進學校坡上尤家三進老宅里。聽到尤家男女驚叫，巫振華想這回闖禍了，當地鄉俗，狗血淋家門很晦氣，是要遭災的，而尤家的勢力之大，光是腰粗膀圓的四兄弟就夠唬人了。

巫振華面如土色趕到尤家門前時，印云霄已被攔在首進大廳外，巫振華陪上笑臉作揖，對不起，我們工作疏忽，讓狗跑進你家了。

“你們老師花天酒地搞腐敗不能連累我們家，”說話的是尤老三，絡腮胡，兇巴巴的，“你們得給個說法”。

巫振華繼續作揖道歉，印云霄解釋是套狗的繩索太爛，詐死的黃狗醒過來一蹭繩子就斷，帶著一截繩子逃了，沒承想這畜生跑進你們家里，真是對不起啦，尤三哥。

“賠禮頂屁用陰，去年馬三家沒殺死的狗血淋淋躲進王銘家，結果王銘的大兒子死在煤礦瓦斯爆炸，沒幾個月王銘的母親又去世了，一下子接二連三死了兩個人，都是血狗給帶來的?！庇壤先龖嵟惓＃骈_的手快要掐到巫振華的臉。

巫振華面色赤紫，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尤老二端一碗飯從后進跨入門檻，嚷道：“我說呢，昨會有血淋淋的狗溜進我們家，”筷子戳著巫振華：“校長，是你們殺狗過節吧，怎么狗肉沒吃上倒讓……”忽然看清尤三怒容滿面，就打住了。

尤老二的小兒子在林子溝小學上五年級，看到班主任祝老師她們趕進來，啥話不說，呆著，旁觀尤老三罵罵咧咧，老師們七嘴八舌賠禮道歉。

相持了一會，尤老三提出分一條腿給尤家作祭品驅除衰氣。

巫振華急忙應承，唯恐尤老三反悔。巫振華與印云霄被放行，一路找到古宅第三進院落的天井，黃狗龜縮墻角，耷拉著腦袋，皮翻肉綻的脖子上還在滴血，微閉的眼睛露出惶恐與驚怵。巫振華不敢近前。印云霄看黃狗半死不活，料無大礙，伺機出擊，一個漂亮的前撲動作，上半身下死力壓住狗頭，左臂彎卡死狗下巴，右手扯住掛狗脖子上的斷繩使勁一勒，起身，手臂迅即甩鞭子似的向上一甩，二十多斤重的黃狗竟如一捆棉花，上拋下跌，“撲”一聲落地，成一堆爛泥。

印云霄試試狗鼻子，點了點頭。

巫振華確信黃狗徹底斃命，上前與印云霄抬著黃狗尸體往外走，尤家人與尾隨而來的女老師像是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送出尤家。

黃狗抬到學校廚房，跟進廚房的祝老師嘀咕：“眼看掉了一條腿?！?/p>

印云霄罵完爛麻繩，又說尤老三真不是人，趁火打劫。

“算了算了，破財消災，王銘家的事你是知道的，但愿尤家近年把別出事，不然，他們怪罪我們，我們擔當不起?！?/p>

巫振華正悔著殺狗過節，聽到外頭汽車喇叭聲，緊步出門，望見校外路口停著一輛黃篷吉普車，從車上下來鄉教管辦主任許由。

巫振華一溜碎步迎過去，大老遠伸長右臂，張開五指，似乎空氣中懸著一只無形的手，他逮住就握。他終于握上了站立車門邊許主任的手。許主任洪亮地說：“我受童書記、黃鄉長委托來看望你們，祝你們節日快樂?！?/p>

每年這個時候，許由都會借一部車一路轉悠下來，林子溝是最后一站，往年老校長不搞聚餐，就拉許主任上自家喝酒吃飯，走時許主任和司機手上都提拎一份禮品，五斤重的筍干和一斤紅菇什么的。巫振華帶許主任和司機小王到辦公室喝茶。辦公室就在巫振華單身宿舍外間。巫振華沒把老婆帶來，一直單身住著。外間一張課桌一張辦公椅，靠墻兩把單人木沙發，之間夾一把茶幾。許主任和小王坐木沙發，巫振華搬來辦公椅，坐他們之間的茶幾前泡茶：“是當地特產的紅茶，你們嘗嘗看，我給你們每人準備了兩斤，等吃完飯拎上?！?/p>

許主任不言謝，端起小茶盅泯了一口：“嗯，香?！?/p>

巫振華獻媚似的：“我們今天殺狗過節，你們兩位來得正好?！?/p>

許主任嗜吃狗肉，聞言，兩眼放光：“敢情你們日子好過了。”

“我們窮開心，純屬窮開心?！?/p>

“開心？今天過節，盡情開心，哈哈?！贝蛲旯瞬璞M杯，抿了抿嘴唇，說；“你不知道，我那老婆愛狗如命，不對不對，是愛吃狗肉如命，巫校長看看能不能……留一條腿，就一條腿?！蔽渍袢A心里咯噔一響，怔住了，一條腿不單單是一條狗腿，它包括連著狗腿的那一大塊上好的腿肉。一條狗除了四條腿，就剩下一片狗肚肉和一只沒肉的狗頭。尤老三拿去一條腿，許主作再拿去一條腿，就剩半條狗了。

發現巫振華心不在焉，又說；“這次危房項目款不通過教育局，直接撥到你們戶頭。”巫振華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想要這5000塊錢到手，拎走一條腿算什么。巫振華就答應了下來。

“謝謝。”

這年月不放聰明點做不成事，5000塊錢老校長要了三年，跑鄉里跑教育局，跑爛了幾雙鞋，好話說盡，嘴皮磨破，沒跑下來。許主任說，鄉里十五所村小，除了中心校，哪一所不是破破爛爛。去年暮春刮大水，林子溝山洪暴發，沖毀校門口一條路，分管教育的副縣長下來視察災情，特批給林子溝小學4000塊修路款到鄉里。老校長又跑去催了幾趟，拿到2000塊錢，原本打一段水泥路，最后草草恢復土路。這5000塊是老校長要了三年才要到的上頭給林子溝小學改造危房的?？睿项^的精神，要?？顚Ｓ?，確保到位，哪一級扣留都追究責任，嚴懲不貸。許主任無非用早就該給而被拖延遲遲到位的錢做順水人情，巫振華心甘情愿獻出了一條狗腿。

印云霄殺好狗，闖進辦公室，手上沾著血污，跟許主任淡淡打個招呼，對巫振華說開始煮狗肉吧。巫振華心憑空往上一拎，差點誤了大事，要是印云霄不請示，三條腿斫成肉塊，拿什么向許主任交差。印云霄聽到再留出一條狗腿，臉色驟變，偷偷拿眼睛狠狠剜一眼許主任，欲言又止，氣呼呼出去了。

巫振華看看時間，拿起辦公桌上電話，叭叭叭撥出七個數字。他一早就跟學區丁校長打過招呼，邀請他來過節，純粹客套，以示對領導尊重，丁校長哪一年下來過過節日？人家兼著中心校校長，跟中心校直接下屬同樂，這一餐吃得比這兒高級幾倍。

巫振華安排中午過節，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方便許主任趕路，也避開中心校習慣晚上會餐過節，給丁校長在意他的好印象。這個好印象虛給丁校長看的，他沒長兩個膽，主動送上門討項素貞白眼。項素貞去年上半年評上小教副高職稱，遲遲不給聘，丁校長說僧多粥少，擠破頭皮，可職數不夠用。丁小山說的是事實，學區評上初、中、高職稱沒聘上的老師七八十位，都虎視眈眈排著隊，時間長的排了五六年，邊都沒挨上，等著占職數的老同志退休，項素貞遠遠落在后頭，恐怕要皓首窮經悲白發才挨的上。職稱跟工資掛鉤，項素貞當然在意，不計前嫌在丁校長面前抹了眼淚，丁校長安撫：“不是不聘你，是暫時聘不上，有了職數第一個給你?！辈恢⌒ｉL對幾個人許諾過“第一個給你”，沒聽說誰特殊化加塞聘上，丁小山的頭沒這么大，就算老情人他也不敢開綠燈。

新學年開學，巫振華當上校長。他知道職稱評易聘難。可他又想幫幫項素貞，明知白費勁，依然表現高調，以示我新校長關心民憂，賺親民的印象分。還有袁浩，腿腳殘疾，當民辦當了快二十年，兩年前全面清理民辦、代課，教齡短的辭退，教齡長的走走考試過場，都轉了正，全縣沒轉正也沒被辭退的只留下袁浩一個民辦，理由是照顧他殘疾，不辭退，但上級對殘疾人從教又嚴格控制。這樣不轉正，不辭退地掛著，月薪460元，鄉、村各出一小半，余下由縣殘聯補助。多方關照袁浩，袁浩感激的同時又異常郁悶，給縣、鄉遞幾次請求轉正的報告，都沒有下文。袁浩的轉正決定權不在丁校長和許主任，丁校長和許主任的作用卻不可低估。就沖項素貞與袁浩的個人前途，他得幫襯著巴結好他們。

丁校長在電話上說，謝謝盛意，我脫不開身。

巫振華十分誘惑地說：“我們殺了一條狗過節，你不是愛吃狗肉嗎？”

丁校長對狗肉的激烈回應，差點沒讓巫振華暈過去，擱下話筒，巫振華左右開弓，噼啪摑自己兩耳光。

許主任和司機小王看到他怪異行為，從椅子彈起來，問：“出什么事啦！”

巫振華凝神瞧著許主任，齜牙：“沒什么，是狗東西的蒼蠅?！?/p>

巫振華扔下他們倆，氣咻咻趕到廚房，聽到砰砰嘭嘭剁狗肉聲音，大老遠喊：慢。待看清案上的兩條腿都快剁成肉塊，只留一截小腿抓在印云霄手上，火冒三丈：“你們怎么搞的，切這么快?！庇≡葡稣缦氯サ牡稇以诎肟?，血滑過刀鋒一滴滴淌在案板上。

“巫校長，怎么啦？”邊上幫著剔青菜，刮魚鱗的幾位老師問。

“好了好了，不跟你們說了，”巫振華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丁校長又要走一條腿?！?/p>

“狗娘養的！”印云霄將菜刀往案板上一劈，劈去案板一角，隨即罵出聲。

巫振華叫住祝老師，掏出一張紅色百元鈔說拿上，找一張紅紙包了送到尤家，就說狗肉不夠吃，賠一百塊錢略表歉意彌補損失。

大伙默認了巫振華的做法。

祝老師去了一餐飯工夫回來了。尤老三開始認死理，不要錢，要一條狗腿。

“這不是故意刁難嗎？”印云霄說。

尤老二出來打圓場，說老三算了，人家老師也不容易。

尤老三才收下錢：“要不是我哥說情，我才不稀罕錢哩?！?/p>

“他們尤家……去年尤老二兒子和同學打架，對方家長賠了不說，愣要學校連帶賠兩百，祝老師你還記得吧。”印云霄臉朝祝老師說話。

一碗一碗的菜從廚房端進一年級教室，一年級教室離廚房最近，六張破課桌橫豎一拼，擺上一圈學生坐的條凳。

喊許主任和司機小王過來，許主任看到了桌上盆盆碗碗的擺設，有泥鰍鉆豆腐、田螺煲、大蒜炒豬血、炒白菜，還有一盆油煎河魚。河魚是學生家長送給祝老師過節，祝老師不接受，我沒幫你兒子做什么，倒是沒少罵你兒子。“兒子調皮，該罵該罵。”說著，就溜了。

許主任當然不懂這些菜都是老師們拼湊起來的。有的自己種的，有的還是花錢買來的。這些菜裝在型號不同顯得很不協調的盆呀碗的里面，不用猜來歷也明白是老師餐具的組合。

主打的狗肉還沒上場，許主任就被讓到上位，加上司機小王、六個教師和袁浩老婆，剛好擠滿一桌。酒用巫振華自家釀造的紅米酒，滿滿裝了五大可樂瓶。巫振華旋開瓶蓋準備斟酒，想了想又虛虛地蓋回去，說：“許主任大駕光臨，得給我們講講話，做做指示。”他先自鼓掌，鼓了兩聲，沒有呼應，便停住，巴眼望著許主任。許主任擺擺手，說免了免了，我是來揩油的。

巫振華正要說話，印云霄干咳了一聲：“也行，那就開喝吧！”給每人跟前的瓷碗倒滿酒。巫振華擎酒齊眉，仿效梁山寨主宋江做派：“第一碗，歡迎許主任百忙中下來指導工作，跟我們一塊過節?！蔽渍袢A先干為敬，咕嘟咕嘟倒下喉嚨，亮空碗候著，袁浩、印云霄也干了，單等著許主任。因為司機小王申明不能喝酒，三位女教師和袁浩老婆不勝酒力。

許主任看了一圈大家碗里：“四位女同胞也得喝干。”

女同胞紛紛說我們真的不會喝。印云霄吼道：“人家許主任賞臉，你們還不識趣，就是毒藥也得喝?！?/p>

話說到這個份上，許主任臉色有些難看，女同胞不好硬撐，都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泯下去。祝老師一沾酒，就一陣猛咳。

許主任于是爽快地喝下頭一碗酒。

第二巡斟酒的時候，老李端了一大盆狗肉上來，少了兩條狗腿，就在狗肉里摻些白蘿卜湊數，摻了假，狗肉依然香味撲鼻。

巫振華招呼老李坐上來，老李連忙擺手。他是村里農民，六十開外，平時只負責幫師生蒸飯，是編外的編外，自覺不便坐上來。巫振華也只是客套，擠擠挨挨坐滿了九個人，哪兒再容下一個。即便是老李，也是有背景的，他是村支部書記的姨夫，老校長曾經想讓袁浩老婆接替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巫振華連想都沒想到這上頭。

雖說少了兩條腿，狗肉摻了假，大家的興致卻越來越高，目標大都對著許主任。許主任有些招架不住：“你們不能只沖著我?！?/p>

他這么說，印云霄偏要逮住他不放，說要跟許領導連喝三碗。

于是，一片喊好聲。

許主任不樂意了，大聲說印云霄太過分了。

印云霄繃著臉說話，敬重領導，怎么能說過分哩，好了，我先干為敬。他是帶著怨氣的，許主任吃了，還要帶走一條腿。

“你喝是你的事，我不喝?！?/p>

印云霄果真喝干面前的酒，還把坐在他邊上的項素貞碗里酒也喝干。爾后，目露兇光盯緊許主任和他的酒。

許主任又尷尬又生氣；“早知道你這么作弄人，我就不來了，巫校長你看?！?/p>

巫振華說印云霄你省省吧，人家許主任是領導。

“領導也是人?！庇≡葡稣f。

大家都勸算了算了，印云霄哪肯白喝兩碗酒，忽地端起許主任的酒碗往他嘴上倒，許主任哪見過這架勢，咬牙閉嘴，酒從下巴淋漓而下。

大家起身來不及勸阻，許主任胸前已濕了一大片。

許主任勃然大怒，凳子一甩，怒斥：“你們等著瞧?！睔膺葸菘绯鼋淌议T。司機小王一言不發，尾隨而去。

巫振華登時慌神，罵一句印云霄你太過分了，沖出去拉許主任。

許主任回頭眥目怒視：“你別拉我，拉我跟你沒完?！?/p>

巫振華攔不住他，稍一定神，大聲喊項素貞把留給許主任的一腿狗肉拿來。項素貞慌不迭跑進廚房拎來狗肉，吉普車已經發動，吐出一股憤怒的濃煙，把隨后趕到的巫振華、項素貞包裹在煙霧之中，瞇縫眼睛看著吉普車絕塵而去。

巫振華回到教室，他們面面相覷。巫振華把印云霄罵了一通，印云霄不還口，少有的溫順。巫振華了解印云霄此番發作并非沒來由，他生性耿直，敢做敢為。去年過了端午，天氣驟暖。許主任給老校長打電話，說修路的4000塊錢到位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磨破嘴皮，上面才答應給你們。”老校長說謝謝啦，款到手后我請你上福來酒家。

許主任貪杯，但他不僅僅貪杯，他這回不上福來酒家，索要的謝禮是幫他辦公室裝一臺15匹的空調。老校長哼哼唧唧為難，說我不是過河拆橋那種人，年底上你家答謝。要說許由貪贓、受賄，是污辱他，他幫公家要東西，又不往自己家里拿。教管辦在鄉里是冷門科室，一年兩三千塊辦公經費，夠付電話費和請兩餐飯，不得不從下轄的學校挖些錢上來補充不足?？衫闲ｉL死心眼，心疼上面的錢好不容易拿到手，無端丟出兩千把塊，心疼，沒答應，結果副縣長給林子溝小學的修路款只拿到一半。。許主任說另一半調整給洪水破壞更大的皮子溝小學。這事印云霄記在心上，逮住今天許主任自投羅網報復了一回，卻把大家的情緒弄得很糟糕。

袁浩說沒事沒事，我們繼續吃，狗肉快涼了。

桌子中間吃掉小半盆的狗肉已是涼透，蒙了一層油膜，紅紅的朝天椒，黑黑的八角，白白的蘿卜，奇形怪狀，落寞冷凝?？梢灶A料，原本過兩天就能到手的5000塊危房修復款泡湯了，校舍得繼續爛下去。

當晚，巫振華架二郎腿，支起二胡，面對寥落的星空，拉出一曲《二泉映月》，調子不太清正，夜空卻染上了凄涼，坐在案前備課的項素貞分了神，仿佛凄凄慘慘的嗆人鼻息。項素貞傷心落淚，她的大姑娘身份，她的沒能聘上的高級職稱，都是落淚的根由。

項素貞推門出來，想讓巫校長換一支曲子，比如歡快的《喜送公糧》。她剛走近巫校長，聽到袁浩凄惶呼喊：“快來人啦，我老婆又昏倒了。”

巫振華將二胡往凳子上一靠，跟項素貞沖進袁浩房間。兩人一進去，滿滿當當房間竟無轉旋之地，遲一步趕來的印云霄和祝老師干著急；“怎么啦，怎么啦?！?/p>

袁浩老婆仰躺破藤椅上，牙關緊咬，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像是睡過去。

項素貞喊快快快，快撬開嘴巴。袁浩拿出搪瓷調羹，巫振華就她仰躺姿勢抱住她的頭，欲掰開她咬緊的兩排牙。袁浩倒握著調羹，抖索著手撬她的牙齒。牙關撬開，項素貞往她嘴里喂水，袁浩老婆才哼了一聲，慢慢睜開眼。

袁浩心里清楚老婆這是營養不良嚴重貧血導致的后果，這是為了袁浩的前途，也是為了家庭的前途。她一直認為，袁浩轉不了正是沒有給學區校長進貢，沒有給上面領導好處費。更要命的是她偶然聽說現在找人辦事沒花八九千上萬元拿不下。就一直節衣縮食，煮菜也舍不得＄油。今日聚餐，多吃了些，又喝了些酒，就暈倒了。

巫振華走進中心小學校園時日頭當空。他左肩挎一只長方形半新舊旅行包，其長及膝，右手拎一只微鼓的黑色食品袋，傳達室老頭跟他打招呼，他應了一聲就進去了。午休時間，操場上寂靜空曠，巫振華想避人耳目，還是碰上兩位年輕女教師推車走過來，她們認得巫振華，卻不相識，免除打招呼的尷尬。巫振華歷事不深，給人送禮之類見不得人的事也怕見到人，心里忐忑，所以敲開學區兼中心小學校長丁小山家門的時候，臉刷地紅了，囁嚅說狗肉我給你帶來了。

“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闭f著，將巫振華讓進客廳。

巫振華將黑色食品袋順手擱在茶幾旁，甫一坐定，就哧地拉開旅行包拉鏈，掏出4斤筍干，2斤香菇，1斤紅菇。紅菇沒有人工栽培的先例，都是野生的，一斤200多元買來，一朵朵拇指大小的菇帽暗紅色，點綴著一圈圈白色云紋，市場上難得買到。筍干、香菇、紅菇原本帶給許主任，上午找鄉政府許主任辦公室，許主任不在，說是進城開會了。巫振華不便把禮品留在辦公室，挎在肩上帶出來，來街上轉一大圈消耗時間，估摸學生放學了，才往中心小學方向走去。他想，那5000塊危房修理費是上面指定給林子溝小學的，鐵板上的釘釘，許主任敢不給就告他。至于賠禮請罪，許主任在火頭上，余怒未消，巫振華送上門找罵。慶幸許主任不在，免去了難堪。筍干、香菇、紅菇既然帶出來了，全搭給一條狗腿一股腦送給他，做足面子，丁小山大腦一熱，給項素貞頒聘書，助袁浩一臂之力呼吁轉正什么的，都是可以預想的。如此這般，他掏旅行包內容物時就顯得義無反顧。

丁校長果然動容，他說；“你呀，你呀，巫校長你也會來這一套?！甭犐先ナ侵肛熕?，巫振華當然明白在褒揚他。丁校長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時，巫振華欠欠身子：“都是一些山貨，不足掛齒。”巫振華起身告辭，丁校長正想午睡，也不客套，送出門說工作上有困難盡管提出來，能幫你辦的一下接89頁）上接12頁）定不遺余力。巫振華猛然回身，向丁校長說了項素貞袁浩的事。丁校長邊皺眉邊婉轉應承：“你也知道，競爭太厲害，不過，有了指標就考慮他們的事?！?/p>

巫振華代他倆謝過丁校長，就走了，順便回家看看。門上掛著鎖，兒子在一中讀高三。兒子在班上成績前三名，明年上個重點大學問題不大，老婆正在為兒子的前途攢學費，今年種了幾畝烤煙收成了近萬元，這時不知又種啥去了。一個鄉村教師，找個沒工作的農婦，雖說老婆肩能挑手能提，前些年的日子卻過得苦巴巴，這幾年農村路子多了，種了煙，還幫人打工采茶掙工錢，收入竟超過他工資。老婆也把七分的姿色搭進去，剛五十歲就身子佝僂，一臉皺紋。巫振華心疼，先前在村小當民辦，幫老婆出點力氣，現在轉正，工資翻番，卻幫不了老婆分擔勞力。巫振華改變立即回林子溝的念頭，留下來過個夜，陪陪老婆。

他側臥沙發，后腦勺枕住臂肘，看中央電視臺三套綜藝節目，王蓉扭腰擺臀起勁唱“我不是黃蓉，我不會武功……”山里看不到電視節目，回到家里顯得貪婪，而且陌生。

“嘟嘟嘟”，案頭電話響了，巫振華懶得起身，聽憑電話響，可響聲鍥而不舍，影響聽歌效果，他提起話筒沒好氣地問：“誰呀？”

巫振華聽袁浩在話筒里哭腔哭調講話，聽完，扔下一句我明白了，板著臉急急出門，剛走到門前，與跨進門的老婆撞個滿懷。

巫振華后退了兩步，身子一閃向前鉆到門外。

老婆說：“死老頭，一聲不吭就想走人，山里有狐貍精等你??！”

巫振華滿臉愧疚，邊走邊說：“我們學校出事了，我得趕回走。”

殺狗吃狗肉一波未息，一波又起。尤家的老四聽說尤老三為血狗闖家門的晦氣事，拿到了學校一百元，覺得自己吃虧，那條帶血進門的狗污了尤老三的地盤，也污了我尤老四的天井，而且最終在我天井逮住，要說晦氣我晦透了，損失當然最大，學校不公，賠了尤老三不賠我尤老四。

印云霄他們幾位老師聽到尤老四上門吵鬧都趕了出來。尤老四的話，印云霄聽了特別逆耳：“賠一百塊，是對這一件事的所有一次性賠償，算便宜你尤家，要分成你找尤老三去。”

尤老四罵：“你算什么東西，沒資格跟我講話，叫你巫校長出來?！?/p>

印云霄厲聲說：“巫校長不在，我們都不算東西，那你找我們干屁?！?/p>

尤老四湊前一步，揚起手虛晃一下，印云霄誤以為打他，側身肘部一擋，擋到了尤老四胸口。尤老四作勢撒潑：“好啊，王八蛋你敢打人?！?/p>

老師們怕出事，圍上來勸。尤家幾兄弟聽到動靜，一哄擁堵過來，圍住印云霄不由分說一頓拳打腳踢。尤家兄弟散開后，蹲地上的印云霄疼得直哼哼，半天直不起身子。老師們嚇壞了，群龍無首，急忙給巫振華打電話。

印云霄頭部、腿部、腰部多處受傷。

巫振華從鄉里包了一部“面的”趕到學校時天已斷黑，尤家承認是老四打的，賠償的事免談。事情鬧到這地步，巫振華異常頭疼，抱頭坐在辦公桌前冷靜片刻，抓起電話撥給丁校長與許主任。丁校長靜默一分鐘，不急不緩提出三點指示：一是務必不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二是務必走法律程序，向派出所報案，送印老師驗傷，由法醫鑒定；三是請你務必明天內把狗肉拎回去，暑熱天氣，吃狗肉燒心。許主任倒干脆利索：“印云霄這種人，大熱天吃什么狗肉，誰做誰當，你自己看著辦吧?！蔽渍袢A更是慌了神，嘴上急起了燎泡，是啊，剛剛入秋，秋老虎余威還在，吃那門子狗肉，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巫振華鋪開信箋，提起水筆寫下凝重的四個字：辭職報告。寫完四個字，紙張一團，扯成兩半。不是他舍不得窮山溝小學的雞巴校長，是這時候提出辭職有逃避責任之嫌，等殺狗事件辦妥了再辭職不遲。

巫振華沒主動遞報告，二十多天后，巫振華接到丁校長打的電話，通知他遵照上面要求免去巫振華校長職務。丁校長惋惜說我愛莫能助，你可要想開些。巫振華說句謝謝，掛掉電話，摸著一頭馬鬃似的紅褐色長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