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晉江,不可不去安海。去安海,不能不到安平橋。安海,這個新興產業集群迅猛崛起的經濟強鎮,歷史上又是著名的對外交通古港,千百年來標新立異,名人輩出,朱熹、鄭成功、施瑯等先賢名臣都曾于此建功興業。而安平橋,則是別在安海乃至晉江、泉州胸前象征悠久文明的一枚精致的徽章,其風神氣韻,再溶入李叔同、豐子愷、郭沫若等大師們的彩墨華章,令多少人吟頌追慕,心弛神往。
同去的朋友中,我算得上是“舊地重游”了。十年前,到廈門出差,事畢,寫過《富起來需要多長時間》和《世紀預言》的許謀清兄約我一定來晉江走走,老許當時正在晉江掛職,任市長助理,他的意思,是想讓我親身感受一下當地得風氣之先的飛速變化,以及作家深入基層、體驗生活之必要。但來去匆匆,只兩天時間,說實話,除過石獅街頭熙熙攘攘的作坊、店鋪,堆積如山的建材、服裝,以及周邊地帶一幢幢豪華氣派而又略顯空曠的民居樓群外,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座閱盡滄桑、舊跡斑斑的古橋了。
橋在安海老街中山路的西頭,街橋相連;由此再往西,中間跨過五條深水港道,與對過安南市的水頭鎮隔海對接,全長五華里。據說這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長的石梁橋了,晉江人每每以此自炫。“安平商人遍天下”,因此,便是在海外,這座石橋也是赫赫有名,是眾多僑民們思鄉念國時經常念叨的話題。如不是身臨其境,你不會想到,這么長的跨海橋,其結構竟全是由花崗巖石塊砌筑而成。橋下有分水道三百六十二孔,根據吃水深淺和行水緩急,橋墩分別呈四方形和船形。橋面則是由兩千多條粗礪的巨型石板鋪就,石板長短分別在三米左右,條條挨緊,一字排開,兩邊望不到頭。橋雖不算太寬,但賴有兩邊的護欄遮擋,人來車往(自然只能是手推車了)可保無虞。最令人驚訝的是,那一根根粗重的石條,每根都有好幾噸的分量,最重的可達二十多噸,九百年前,這么重的石塊怎么從海峽東岸的金門運來,又如何將它拖上橋墩?這至今尚是一個謎。據老人們傳說,當時的工匠們竟是巧妙地運用了潮汐進退漲落的自然之力,完成這些難度極大的艱巨工序的。若此說是真,則晉江人今古一脈,其來有自的聰明與堅毅倒是于此得以印證了。
為方便過往行人換肩歇息與暫避風雨,橋上原先建有“憩亭”五座,現存三座。其中最中間的一座,里面供有菩薩像。前方左右各有真人大小的石雕護橋將軍像一尊,皆著甲戴盔,手執寶劍,狀甚威武。我們去時,亭子里只有兩位上年紀的老人閑坐,供桌上香篆裊裊,地上散落著燃燒過的香頭紙灰。此外,整座橋上再見不到游人的蹤影。我們問是否常有人來供香,老人回答:“不多。人們都在忙各自的營生,沒有功夫。”這情形,與我上次見到的幾乎完全一樣,也是這樣清靜,這樣安謐,海風透衣而過,甚至能覺出些許的寂寥。看來安海人尚沒想到或者根本不愿用祖宗的這份遺產去“變現”,沒有想方設法地去招徠一撥撥蜂擁而至的公款或私費的游客。但轉念一想,伴隨經濟的發展繁榮,安海的總人口已達到九萬多,其中外來人口就有近八萬,這舉世仰慕的安平橋上,怎么也會見不到他們身影呢?這原因,恐怕也正如老人所言:大家都在忙各自的營生。再說,安平橋原本就在他們身邊,在他們的生活里,如同朝夕路過的中山街和鎮上的十多處古塔一樣,已成為他們浸淫其中的人文環境的一部分,舉頭可見,信步可達,不須買票,不必排隊,如是則又何必人頭攢攢、一身臭汗地去擠大堆、湊熱鬧呢?晉江人是忙碌的,少有閑人;又是心態沉靜的,摒棄了浮躁。
安平橋的修建,動工于南宋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前后經過十三個年頭方告完成。如此宏大的工程,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可想而知,想來不會出于嘩眾取寵、沽名釣譽的“政績”意圖,而應是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又是當地政府財經與民間實力可資調度。盤桓長橋,放眼欣欣向榮的古鎮新貌,你會想象到當年的安海作為東南巨鎮,通海口岸,客商云集,舟船往來的繁華景象,從而對晉江人在我國文明進程中所做出的歷史和現實的獨特建樹肅然起敬。自然,他們也和全國人民一樣,承載過民族的苦難,遭受過歷史的屈辱,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晉江人不屈不撓、愈挫愈奮的個性卻是始終如一,絲毫未銷其鋒芒。據史料記載,這安平橋自建成以來的九百多年中,歷經兵燹戰亂,屢遭損壞,而每一次,晉江人都憑著對中華古老文明的珍愛、敬畏與責任感,把它精心地修復如初。不是興師動眾、大興土木,沒有招搖的牌樓、廣場、大廳,一切都自自然然,原汁原味,修舊如舊。以安海鎮鎮政府每年五六個億的財政收入,再造一座“標志性”的橋梁并不困難。鎮上的企業家,單是“恒安集團”老總許連捷,用于慈善事業的捐款就動輒百萬元、千萬元,多出幾個“脂粉錢”也不在話下。但晉江人有錢,從來不會去亂花,要花就得花到點子上,花出實實在在的成效來。你不看,現在的安平橋仍就是這樣如一位風塵樸樸、處變不驚的老人般,恬適自在地躺在那里,素面朝天,氣定神閑,古風猶在。晉江人的人文情懷與見識、素養,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深為贊許。
這些年,跑了一些地方,看了不少名勝,讓人留連忘返、暗自慶幸的不是沒有,但說真的,多數都會留有一些遺憾,甚至大失所望。俗不可耐的人造“洞”、“宮”,華麗無當的附屬設施,零亂不堪的環境布局,疊床架屋的購票收費,穿鑿附會的導游解說,常常讓人大倒味口,徒喚“上當”。即使還算有幾處真跡、幾件珍藏值得一看吧,也讓這些喧賓奪主的內容擠兌得煩不勝煩,沒了靜心觀賞的興趣和情緒。這正像時下千篇一律的舞臺演出,好好的一個所謂原生態的演唱,卻非得弄一群怪模怪樣的勁男靚女去伴舞,讓人怎么看都覺得拙劣,別扭,生厭。有了這樣的經驗,我現在對本來有機會出去的游覽觀光,也總有一些“懶尋舊夢”的游移和怠惰,以至一聽說某地在為發展旅游、招商引資而對風景名勝進行“開發”“利用”,心下都會憑添一層擔憂,一種無奈,一番惋嘆,就像又看到身邊的一條條胡同、一座座宅院被“改造”、“擴建”得面目全非一樣。
正因為如此,對于這次的重訪安平橋,我原本也是懷著類似“近鄉情怯”的忐忑意緒,是非常勉強的。乃至穿過新樓林立的街區,踏上荒草凄迷的海堤,朝北一望,隱隱約約中感覺得到海天相接處,風景依然,古橋如昔,我這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到了實處。是的,這就是安平橋,我記憶中的安平橋,簡括,篤實,蜿蜒,逶迤,若游龍,若長虹,那種從老遠處撲面而來的神韻,直如一首唐人絕句,凝練雋永,一闋宋代小令,清麗典雅,更像是一幀功力遒勁的畫卷,出神入化,寥寥幾筆,一叢幽蘭,幾枝老梅,便神形皆備,意趣無窮了。
古橋依舊!古橋依舊!踏訪歸來,不禁欣然躍然,如同啜飲了一壇醇美的陳年老酒般,于癡迷沉醉中竟信口妄改樂天詩句,胡謅道:閩南好,風景舊曾諳;閩南憶,最憶是此橋……又仰天期許:今生有緣,我當還來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