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宗棠是在1954年的冬天。那時,離秋瑾就義處不到二十米的府橫街口,有一家叫守記的舊書店,老板是個精干巴瘦的老頭,整天埋在舊書堆里,東翻西找地揀個不停。這天,天剛下過雨,空氣中又濕又冷。宗棠光著頭,有一撮頭發翹豎在頂上。他臉上毫無血色,甚至連嘴唇也是白色。他上身穿一件玄色嗶嘰的小棉襖,下身著什么已記不得了,腳上穿了一雙才洗過的藍色帆布球鞋,雙手交叉合十,大約是不勝寒意,雀躍似的進了舊書店。
老板或許是貓在地上太久了,立起身來,點了一支煙,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喏,這是個奸商,從我這里便宜淘去,轉手高價賣給別人。”
我記得很清楚,老板一邊說,一邊把煙霧噴在我臉上,我急忙把臉扭開。我對“奸商”的倒書行為頗為反感,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對老板的回應。
過了一會,我見書架上有一本《達夫日記》,抽了出來,翻了一遍,檢查有無缺頁,我這舉動,打算要買此書。
“你也喜歡郁達夫的書?”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我回過頭來,原來是“奸商”向我兜。
“他的文章很坦率,又有才華。”出于禮貌,我作了回答。
“是啊,他的文章一如其人,所以郭沫若把聞一多的剛、魯迅的韌和他的卑己自牧,稱為文壇上的三色。”他如數家珍地說。
“你,你貴姓?”“奸商”的談吐,頗使我刮目相看。
于是,我倆互通了姓名。接著,宗棠又給我講了郁達夫在創造社時,發覺了潘漢年的賬目有弊(實際上為黨籌措經費不得已偶而為之),被郁達夫開除出社一事。后來,我提到了郁達夫的《風鈴》,未能看到為憾,宗棠說他有,并邀我到他家去坐坐。
宗棠家在一個無門面的臺門里,離舊書店不到六十米遠,坐北朝南,天井寬廣。他的房間在樓上的后半間,窗朝北開,光線不足。房內只有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兩只凳子和一個書架。兩面墻上,貼有名人語錄,其中有一幅是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個人好比一個分數……”書架上排滿了書,其中最顯眼的就是《達夫全集》(作者活著時自己編的),有《過去集》、《雞肋集》、《敝帚集》等六本,紙張已發黃,是不經裁切的毛邊書,正如本人的個性。
“你喜歡,拿去看好了。”宗棠取出這套書給我,一點沒有奸商的習氣。
“不,不要……”我因初次和他交往,不好意思向他借書。
“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關系,都是同道中的人嘛。”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出于誠意,我和他商定,先借兩本,看完了,再來調換。此后,我經常借他的書看。我發覺,他的書大多是初版書,未曾修改、刪削,而且書品也好。記得有一本茅盾的《詩與散文》(短篇小說集,開明書店出版),與解放后出版的修訂本,幾乎是面目皆非,尤為珍貴。
后來,我們熟了,他曾向我說:“守記那老頭不是吃舊書這行飯的人,有價值的書,他賣得很便宜;沒價值的書,他卻當寶貝。我家窮,沒錢買書,只好倒賣書。我的書架上那些書,有不少是倒賣來的利潤。也難怪老頭說我是奸商。”
臨辱吞聲,聞垢裝聾,貧病交迫的宗棠,為了求得知識,在充滿著如此鄙夷的世俗眼光中,一步一步向渺茫的前方跋涉。出于物傷其類,我們兩顆困苦無援的心碰在了一起。
第二年,紹興街頭出現了一個擺舊書的地攤,攤主叫陳云波,約有四十來歲,因歷史問題而遭退職,能寫一筆好字,但書呆子氣十足,別的營生不會,只好弄幾本舊書設攤糊口。他賣的書很少有人買,經常饑一頓、飽一頓地維持生存。他喜歡與我們結交,我們只要把他的書多翻幾翻,他就會說:你要看,拿去看,什么時候來還都行。“我不忍借他書,又不值得買,倒是宗棠借過他幾回,但沒有白看他的書。不是托他代銷書,給他一些成頭,就是給他些主意,幫他收一點好書,讓他賺幾個錢。
其時,宗棠患有開放性的肺結核,我發現他和同臺門的鄰居關系不大融洽。他除了和一個叫毛毛的姑娘要好外,很少和人打招呼。樓下有個英俊的小伙子,叫王家華,每天在過堂里燒飯,我去的次數多了,和他也熟了,有時就在他那里坐一會。自我認識宗棠后,從未見他和家華說過一句話。即便在他們中的一個面前偶而提到對方,他們都會緘口不語,也不攻訐對方。那時,我以為宗棠是孤芳自賞,“道不同不與為謀”。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原來是宗棠一家,因受宗棠的大哥政治株連,被劃入了另冊。家華的母親(不知其稱呼,只知道臺門里的人背地里叫她“大屁股”)是居委會的干部,免不了要對宗棠家加以訓斥,宗棠自慚身份卑下,不敢與鄰居交往,所以,連從小在一道玩耍的赤膊朋友,竟成了陌路之人。
1956年2月,紹興市防疫站叫我去搞血吸蟲病的普檢,因是“臨時工”很辛苦,不再去舊書店,也沒時間去宗棠家。10月15日,我動身去西北讀書,由于走得倉促,不及去朋友家逐一告別,待我寫信給宗棠,他也離開了紹興,從此我倆一別相隔近四十年。1986年,我退休回到了老家,聽年輕時的伙伴潘孝坤說,陳宗棠已改名為馬蹄疾了,在遼寧省社科院工作。我聽到這一消息,十分欣慰。本想去封信,重續舊交。但想到唐代詩人孟郊的兩句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明知宗棠不止于如此狂放,但長時期兩地睽違,今非昔比,不敢貿然提筆了。
1991年,我受雇于市志辦,得悉宗棠回紹,專程去清水閘找他。走進一個石框臺門,便有一種破落感。屋內沒有一件家具,寬敞而漆黑的廳堂和廂房,散發出一股霉味。宗棠上城去了,接待我的是宗棠的父親陳洪步老先生,清水閘的人稱他為步少爺。老人的一雙混濁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芒,但思維還算敏捷,談吐也健。話題轉到了他族叔陳冕,科舉時代的最后一個狀元,不免有點喜形于色。宗棠每次回來,雖然在城內有他的住處,但他固執地要回鄉下來陪伴孤獨的老父親,讓老人得到極為有限的慰藉。
次日,我見到了宗棠,他除了鬢毛稍衰,沒改舊時的模樣。他雖在學術上已有一定的建樹,但絲毫沒有學者的風范。談話仍如舊時那樣隨和,并問起了陳云波、王家華,我同樣不得而知。我倆盡情地談著,仿佛又回到了淘舊書的年代。
1988年,我曾在《紹興日報》剪了一篇他寫的《紹興人的氣量》,說紹興人的小氣,影響了經濟的搞活。這次我與他邂逅,見他在生活上也不大方。他穿的衣服,既無款式,又無光澤,他說是他兒子換下來的行頭。他的一副賽璐璐老花眼鏡,有一只腳是斷的。他每次來紹興,總要向朋友借一輛自行車,從城里到鄉下,又從鄉下到城里,兩頭穿梭般往來。他本來想在紹興定稿《魯迅大辭典》,可以住高檔的星級賓館,但他卻要我給他們找一家有食堂的招待所。我通過魯迅紀念館的章貴同志,給他領到縣人武部招待所,并談妥了食宿。可是他和其他幾位編輯說了說,一聽招待所還沒有裝空調,怕承受不了南方的炎熱,最后未能成行。
宗棠為人肯“背木梢”,他得悉我在市志辦寫紹興的早期會黨,他說,大連有完整的《越鐸日報》,他可以代我去尋找一些相關的資料。我自知拙筆難以生花,只能見米下鍋,不想他為我耗費時間,我婉言謝絕了。又,我在省圖書館查資料,有個杭大教師,寫了一本學術著作,盡管我和他只有一面之交,他就托我替他征訂一些讀者,我碰了幾個釘子后,已把此事置于腦后,宗棠卻很熱心向我要訂單,我說:“當前,走俏的是《浴缸女尸》這類垃圾小說,此君的這本大作,肯定到不了自銷數,你還是省省心吧!”最后,果然被我不幸說中。紀念館的裘士雄先生,想復印大連的《越鐸日報》,我脫口說:“你去找馬蹄疾。”裘館長也連說:“不要,不要。”不忍叫他背木梢。
這年,宗棠偕夫人薛貴嵐參觀秋瑾故居,買了不少有關資料,該館的金燕同志見他如此熱愛秋先烈,要送他幾期秋瑾學會的會刊,轉身進屋去拿,宗棠隨后跟了進去,并翻閱起桌上攤著的資料來,小金一時急了,便請宗棠出去,可能當時的態度比較生硬,旁邊的薛貴嵐不樂意了,這位集母愛與妻愛于一身的東北娘子,當即挺身護衛,加上門衛不問情由,迅速跑來助陣,一場齟齬也就爆發。最后,宗棠敗下陣來,臨走扔下了一句話:“要給你們的市長寫信。”小金一向操守職責,十數年如一日,得悉戰敗者是馬蹄疾,他若是在市長那里投訴,怕影響了日后的好風青云。有人勸掇我去信給宗棠,好言勸解一番,免去后顧之憂。我正好吃得空閑,仗著自己和他曾在一條溝里的“淘友”,知道他不是未莊的趙老太爺,去信戲謔他說:“小金只知道世有馬蹄疾,但不知道閣下便是馬蹄疾,你莫怪人家不識金鑲王,只怪你愛穿你兒子換下來的目連行頭,人家不防你還防誰?”說得他無勢可仗(實際上他也不想與人計較),加上小金又給他寄去了秋瑾研究會刊,他不但沒有來問罪,還給協會寄來了200元。
1989年,自稱非著名作家的陳祖芬,一掬同情之淚,專程去沈陽、鞍山采訪,為宗棠寫了一篇《我們無罪》的報告文學,實際上是宗棠的苦難歷程。我讀后,實在憋不住了,問宗棠:“你大半生與和煦的春風無緣,為何要取‘馬蹄疾’這個狂放的名字?”他淡淡一笑:“起先,我取了‘馬蹄’的筆名,蹄是牲口的最低部位,又寓有腳踏實地之意。后來,為了鞭策自己,加了個‘疾’字,我那有孟郊的得意忘形。”“牲口!”我的鼻子一酸,就因為他取了這個名字,我差點與他不敢接近。
宗棠給了我一些刊物,中有一篇《關于魯迅祖父周介孚科案五姓之陳的家世》,說此陳是他家十六世陳炳齋,為其子陳坤生向周家賄銀二千兩。后來,我無意中看到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的《魯迅研究資料》第二十一期,也有同樣題材的文章,說此陳是道墟的陳順泉,系魯迅舅家的一個親戚,關系當比清水閘陳家親近。于是,我作了一張卡片,并言明,此陳可能不是你家,給他寄去北京(宗棠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魯迅大辭典》),此后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信。我很納悶,把宗棠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覺得此文具體翔實,甚至賄銀數字也有,不像是空穴來風。但又一想,即使我說錯了,我的初衷還是好的,老朋友之間也不應生氣,乃至斷絕魚雁。大約半年后,紹興越城區城管局撤消,發現在信箱內有我的信未取,捎給環衛處,但此時我又離開了協會,信在處辦又擱置了一段時間,待我得悉去取,方知是宗棠來信,告知“卡片已作為資料妥善保存”。宗棠的虛懷若谷,頓顯出我對他無端猜疑的不是了。然而此時宗棠已然作古,毋須我向他表達歉意了。我苦澀地笑笑,我不該用了一只人家丟下的城管局信封,雖在右下角注明“環衛協會”,還是使宗棠誤以為我在城管局,依樣寫了兩個單位。而局里的收發員,他明知局里發文,下屬單位立即派人去取,他偏把此信塞進了作為擺設的信箱,這才給我鑄成了隔世之憾。
今年是宗棠誕生七十周年,又是他逝世10周年。我的腦子里,時刻在縈回這樣的場景:
那是1970年,宗棠從盤錦大洼的“五七干校”出來,分配在紅鋼水泥當放料工,因頭上戴有“資產階級雜家”的帽子,一家三代五口人,蝸居在號稱9平米實際只有6平米的小屋里。在北方,屋內的中間必需置一爐子(用來作飯、取暖),加上桌椅箱柜,無法再支床,宗棠只好搭一個三層鋪。岳父、妻子和小兒子睡底鋪,大兒子睡中鋪,自己睡高鋪。我似乎見到,宗棠正在登鋪,因高鋪的空間狹窄,他必須橫轉身子,方可鑲入屋頂與鋪板之間……這一住就是10個年頭。
此時,宗棠的工資每月為33元,妻子是27元。因缺乏營養,妻子沒奶,兒子羸弱愛哭,不得不訂牛奶,生活處于臨界狀態。我似乎見到,宗棠偶而買了蘋果回來,妻子吃皮,兒子吃果肉,他就拿起兒子啃剩的芯子,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
然而,他的工作卻是超負荷的。所謂放料工,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往生產水泥的料倉里投放原料(石灰石、石膏、熟料、鐵粉、水渣等)。我似乎見到,體重只有80市斤的宗棠,頭戴只露出兩只眼睛的防塵帽,顫顛顛地拿起長長的鐵釬,捅進灰塵噴發的料倉,捅開堵塞的物料……下班回來,宗棠還得四處去撿破磚塊,撿一堆,砌一截,歷經五載,終于接了一間2平米的破套房。我似乎見到,宗棠不分嚴冬酷暑,把自己關進這間舉世罕見的書齋,不是流著汗水,就是凍得發抖,從事他的業余寫作……
在那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年代里,宗棠只有挨斗、挨打的份。幸而他把鄉賢阿Q作為榜樣,把自己當作一只輪胎,把人家對他的欺凌和嘲笑,當作是給自己充氣。就這樣,熬到了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終算熬出了正果。我似乎見到,慳吝的春風,一陣又一陣,輕柔地向宗棠拂去,可是此時的宗棠已經精疲力盡,拋下了研究員的光環,拋下了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榮耀,拋下了三室一廳的舒適自在,拋下了相濡以沫的老伴,拋下了兩個羽毛豐潤的兒子……在《昨夜星辰》哀婉的旋律中,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春風,你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