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某些藝術,有時需要人生的閱歷和藝術的積淀,否則,很難體會到個中的種種精妙所在,譬如昆曲,就是這樣。
喜歡上一門藝術,就像喜歡上一個人,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被擊中一般,可以毫無理由,毫無鋪墊,直截了當,并且有可能還刻骨銘心,譬如我喜歡上了昆曲,就是這樣。
突然對昆曲產生了感情,是在紀念黃源百年的一次昆曲雅集上。沒有舞臺,沒有燈光,沒有幕布,沒有音響,只有一笛一鼓一板一琴而已,背景是黃源先生葛嶺13號的舊居,時間恰好是剛剛過了中秋節的八月十六,浙江昆曲團一些老藝術家們感念于當年黃源成功改編昆曲《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所以在黃源先生誕辰百年之際,聯合大華昆曲社的曲友戲迷們一同雅集相聚,還請來黃源夫人巴一熔老人,一同熱熱鬧鬧,也算是用自己的獨特方式,向黃源老人表達了那一份崇敬和懷念。
我應黃源的兒子黃明明的邀請,參加了這次活動。坐在黃老故居的庭院里,我心想: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當我們在人間開開心心過著幸福日子時,天上的老人們,特別是黃源,當然還有一同改編《十五貫》的鄭伯永、陳靜等前輩,恐怕也在團聚一堂,互致問候吧?我又想,此時此刻,昆曲聲聲,響徹云霄,天上的老人們一定也能聽得到吧?我們到國外訪問會有時差,這是橫向的;天上人間恐怕也有“時差”,這是縱向的,眼下的聚會正是白天,算上“時差”的因素,昆曲飛到時,說不定正好是他們的八月十五中秋呢,要是這樣,那真太好了!
《十五貫》我在小的時候就看過,是一本戲曲電影,留下什么印象真說不上來,只恍惚著看到婁阿鼠在條凳上下鉆來鉆去,其他什么都記不起來。對越劇的記憶恐怕也一樣,非常的模糊,《紅樓夢》只記得“問紫鵑”問得好凄慘;《碧玉簪》里,老婆婆“手心手背肉”地做著“思想工作”,做得好辛苦。看著大人們津津有味地看越劇、昆曲,暗自竊笑,有什么好看的?但在大人的管束下,又不能隨便跑到外面去瘋玩撒野,只好從褲袋摸出兩顆彈子過過癮。在我的世界里,那才叫愜意。
這回到昆曲雅集湊熱鬧,也是盛情難卻,開頭不以為然。不料,聽到眾人開場合唱的同場曲《大紅袍》,心頭卻是一熱,每個吟唱者的神情是那樣虔誠專注,聲音是那樣節制柔和,一下子形成了一種莊嚴寧靜的氣氛,整個身體都浸染在柔曼悠揚的昆腔曲調里,心靈隨著管樂悠揚、唱腔婉轉而如騰云駕霧般的升華和游走。我自己都奇怪了: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旁邊的巴一熔老人,還有史莽先生的夫人曹景女士都陶醉其中,隨著節拍頻頻鼓掌,出神入迷。我抬頭看去,幾只小鳥在樹間歡快跳躍,麗音啁啾,仿佛為人間的昆曲增添了若干美妙的裝飾音。
明代袁宏道曾有《虎丘》一文,描繪了四百年前在蘇州虎丘的千人聚會,那個聚會就是為了唱昆曲、聽昆曲、賽昆曲,“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如聚蛟”,這樣的氣勢我以前不曾想象得出來,現在置身數十人之間,聽聲聲清麗,終于可以想象出那是一幅怎樣令人心馳神往的場景了。
眾人合唱過后,昆曲名家張世錚第一個登場,一段《十五貫》況鐘的唱段,嗓音略帶暗沙,自成風格,有一種風霜蒼涼之味,他的氣息剛健、穩重而富有激情,沒有倉皇的滑音或轉調,而是規規矩矩地壓迫喉頭,控制聲帶,將唱詞聲腔老老實實地吐露出來,就像蘸滿墨汁的毛筆,在宣紙上緩緩寫就了厚重的魏碑。
三位名旦先后上場,她們是王奉梅、張志紅、楊昆。前兩位是“梅花獎”得主,后一位是“文華獎”新秀,一時間梅香四溢,雅息氤氳,仔細看去,朵朵“梅花”、片片“文華”,不施粉黛,毫無雕飾,一副天然本色的作派,令人感到親切而隨和。
琴笛悠揚,第一位上來的是王奉梅。對于王老師,我略知一二,她師承張嫻、姚傳薌,工閨門旦、正旦,是浙江昆劇團第三代“盛”字輩演員,看過她盛裝彩唱的照片,扮相端莊秀麗,雍容華貴,只是沒有當面聆聽過她的演唱,也沒有當場看過她的精彩表演。眼下的王奉梅一身日常裝扮,上得臺去,一個亮相,嚴謹大氣;一曲唱腔,清麗甜潤;一句念白,字正腔圓;一個招式,細膩含蓄,將《牡丹亭·游園》的“步步嬌”,盡情演繹鋪陳。那一縷唱腔仿佛是裊裊情絲吹過閑 庭逸院,情意綿綿而略有些幽微和傷感。漸入佳境時,王奉梅的腰肢也婷婷裊裊起來,相伴蘭花手指的搖曳生輝,很難想象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藝術家,竟然能夠憑借過硬的藝術功力,一下子給觀眾幻化出一位純情少女來。我朝兩邊看了看,幾位觀眾的眼神逐漸迷離,恍惚做了水鄉里的一個甜夢,軟糯而陶醉。
一身牛仔打扮的時髦姑娘張志紅也興沖沖地上臺了。她聽說是紀念黃源百年的昆曲雅集,前一晚專程從蘇州趕回了杭州,真算是有情有義了。張志紅因在《牡丹亭》中把杜麗娘演得惟妙惟肖,遂有“小杜麗娘”之美稱,這不,她已經演唱起《牡丹亭·驚夢》的“皂羅袍”,聲情并茂地演述著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面對目不暇接的春色所展露的種種喜悅。她的上場是諧美而幽靜的,宛如春日里偶爾飄過的那一瓣飛花和閑葉,在你的不覺和恍惚中就秀姿綽約地佇立在你的眼前。因為幽靜,使葛嶺這個臨時舞臺不顯簡陋而顯清新;因為含蓄,使她塑造的人物褪盡鉛華而益顯清麗,伴和著一曲“山坡羊”的悠揚,詞的清麗、樂的清麗、歌的清麗、舞的清麗和諧融合,舉止之間便勾勒出“春心無處不飛懸”和“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的舞臺環境和人物心情,水潤墨色般地逐層推展了人物“難釋昨日夢懷”的心緒和情結,特別是虛擬地面對著象征“夢梅”的大梅樹,張志紅以輕撫、細訴、凝望、依偎等一系列擬人化的表演,使那“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千古絕唱,更具有了強烈的感人力量。她的眉目間含情脈脈,顧盼生輝,仿佛迷惘,仿佛欣喜,仿佛哀怒,一切都在起、承、轉、合之中,以一種靚麗的形象和傳情的目光,使時空發生轉換,讓思緒重返古代。
怯生生的楊昆在這個時候怯生生地站著,像是鄰家乖巧的女孩,但這位張嫻老人的關門弟子打開嗓門,唱響《刺虎》“叨叨令”時,塵世的楊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活脫脫的古代仕女。她的嗓音高雅、舒緩、綿長、親切,時而清澈到不染一絲雜質,時而又顯露出些許的詭異和華麗,偶而拉開架勢,招招式式也都細入巔毫,柔媚相濟,并且靈慧照人。
《牡丹亭》有“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進得園林看春色,是因為園林的大樹已經過歲月的澆灌,園林的勁草承受了疾風的考驗。中年才覺昆曲美,是因為人生的中年,已經有了樹木的年輪,或綠或枯的枝蔓已經爬上了那生活的墻頭和心靈的角落。年輕時浮躁,以為只有重金屬的音響轟炸,才算是過了把音樂癮;到了中年,才明白輕吟低唱藝術那別有洞天的魅力。曾經有過錯覺,以為轟轟烈烈才算是成就了一番事業;到了中年才悟出,平平淡淡是最真,經歷過光怪陸離、人聲鼎沸之后,才知道寂寞清冷有時是最美。
黃源臨終前囑咐家人,要用昆曲為自己送行。如今,葛嶺山麓的黃源舊居也經常縈繞著清麗的昆曲之音。我突然覺得,昆曲是榮辱皆忘的人,才會體味到那絲弦聲腔背后的真諦,在這個層面上,我進一步理解了黃源老那一份深厚的昆曲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