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絲兒劃過水面,
小河格格地笑起來。
知了躲在樹陰里,
知了知了知了……
他倆究竟說了句什么話,
知了它哪里知道。
我在想,河一定比江要小。中國有長江黃河,是江河之祖。但為什么一個稱江,一個叫河呢?這是由于大小不同的緣故。大的河也可以通船,但那船不是艨艟巨艦,而是搖著櫓或蕩著槳的小木船。像這樣的河全國各地都有,但我心目中的小河卻是屬于江南的。換句話說,范圍不出浙北蘇南。也就是吳越舊地。
唐杜荀鶴有送人游吳詩云:“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但在別一首里說:“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這是說,吳越地接水連,若從蘇州乘船,就可以直達紹興。這些河通稱運河,其中有干線與支流之分,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在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里,我看到過這樣一段記載:
“這期間,火車已過嘉興。偶爾向車窗外望去,只見臨水的一家家民居之間,架著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橋。兩岸的粉墻,似乎在水中留下了清晰的倒影。此外,尚有兩三只南派中國畫中時而可見的船只系在水邊。當我透過新芽初露的柳枝看到上述景色的時候,我才覺得看到了典型的中國風景。”
水鄉的居民喜歡把屋子建在河邊,不僅有利于生產,也有利于生活。出門幾步就埠頭,柳陰下鋪著石級,人們就在這里汲水、洗滌,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即便是后來裝上了自來水,有的人還是喜歡往河埠頭跑,不僅便當,也洗得痛快。下面是阮毅成在《三句不離本杭》中介紹杭州內浣紗河的一段話:
“沿河兩面均種植有楊柳,絲拂水面,老干成陰。緩步其下,雖則看不到浣紗的西施,卻多的是洗衣服的家庭少女或幼婦。她們跪在河岸上,微風吹亂了秀發,水沫濺濕了面龐。洗完了,立起身來,一手挽著竹籃,籃中散堆著剛洗過的衣件;一手持著木杵,也為河水洗得一塵不染。三三兩兩,結著伴,沿著河,輕輕的談著家常,緩緩的各自歸去。在她們的字典中,只有一個‘閑’字。”
他們不僅在這里洗滌,也在這里上船出門。因為這里總有一兩條船系著,以備出畈、上街、走親戚用。這些船沒有篷,俗稱赤膊船,主要用于農業。但也可以代步,如陸游《稽山行》詩中云:
舟行以當車,
小傘遮新妝。
小倆口坐的就是這種農用船,否則,又何必多此一舉,撐上傘呢?再說,這個“遮”字也用得很確切,既寫出了新嫁娘嬌嬈羞澀的特點,又寫出了那里的民風民俗。她的羞澀來自兩岸看熱鬧的人群。他們有的正在埠頭洗滌,有的則是剛從屋子里跑出來。他們把好奇的目光一致向她投去,她哪有不因此而害臊的?她把手中的小傘側向一邊,好遮住自己的羞紅的臉。農村不比城市,城市里到處人來人往,見慣了也就不覺得什么。農村就不同,終日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雞鳴狗吠,所謂“鳥鳴山更幽”,說到底還是有點寂寞的感覺。所以只要稍有異人異事出現,他們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到那里去。李白詩云:“西施五月采,人看隘若耶。”可見這種“看人”的風俗,也是“古已有之”。
“文革”期間,我在倉前附近的農村里學農勞動,我負責管理師生的膳食。每天天一亮就坐著小船到余杭鎮去買菜,所以有過在倉前河里蕩槳的經驗。倉前河北岸是一條高堤,俗稱為“塘”,人坐在河上船里,只看見車輛行人在塘上行駛,別的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南岸就不同,河水幾乎與田野平出,春夏水漲,岸邊的楊柳半浸在水里,“晃蕩晃蕩”的,真有點像是會被大水漂沒的樣子。可是在水鄉蕩舟的快樂,也只有這樣才能體會得出來。從前周啟明寫過一篇《烏篷船》,他也是這么說的:
“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
這些河一般都比較狹小,只有“一衣帶”那么寬,但是它們卻都是通大海的,一天有早晚兩次潮水。因此河水不能說清澈見底,但也并非一潭死水,稍有點渾濁,卻像從大地母親的乳房中流出來的乳汁一樣,長年累月,哺育著莊稼,也哺育著人。
說到潮水,我又想起從前在上海亦報上看到過的一篇隨筆,題目叫《農歷與漁歷》,那上面說:
“小時候生長在海邊,習聞‘初一十五子午潮’的成語,上海解放的那一年,我在橫浜橋頭寄住,每天在小樓上看河水應時隨潮漲落,常使我想起唐人的‘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兩句詩來。陰歷現在對于我們住在城市的人沒有多大用處了,但它在別一方面卻有很大的作用,即是在海邊生活的一群人,他們需要知道潮汛的時刻,準備好躲避或是利用。”
古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何利用水的力量,化被動為主動,這是水鄉居民的一門學問。關于利用,據我所知約有三端:一是“我田引水”,就是趁漲潮時水位提高,把河水引入稻田,以免有戽水之勞。我田引水本是日本的一句成語,意思是農夫把水往自己的田里引,所以用在這里比較適合。二是“順水推舟”,正像使帆借用風力一樣,現在是把劃船的事托付給潮水,順風順水,可以省卻不少氣力。“風帆如借便,明日到姑蘇”,從杭州到蘇州,平常坐船需要好幾天時間,現在遇到順風順水,一天就可以到達,豈不快哉!三是捕魚。潮水來了,有些魚就蠢蠢欲動,那愛蹦跳的鯉魚不必說了,還有一種黃尾巴“潮魚”,顧名思義是個“弄潮兒”,所以就趁機從外江混入內河。……
除了漲潮時捉魚那一刻,每年二月二日開禁做河泥的日子,那場面也是最熱鬧的。俗語說:“吃補食無效,但看田里壅料”。料,就是肥料。除了糞肥、草肥之外,最好的要算土肥,也就是河底的淤泥。清代著《歷代詩話》的吳景旭有一首《罱泥行》,寫的就是這件事,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發,尖頭子長竿揭,
憑將兩腕翕復張,形模蛤蚧相箝鑷。
載歸取次壅桑間,平鋪滑汰孩子跌。
……
用罱夾把淤泥從河底撈起來,瀉在船艙中,然后將船劃到岸旁邊,用戽斗戽到岸上去。岸上預先挖有一個潭,是存聚這些河泥的,可以當即運走,但一般總是等干燥后再運。剛出水的河泥跟黑色的漿糊差不多,很可能還會有小魚小蝦混雜在里面,這就引得小孩子前去打撈,不小心掉進潭里去的也有。如果是當即運走的,河泥平鋪在桑園地里,這就更容易發現菱角和螺蚌。河里種菱,也是兩岸農民的副業。這些菱角,就是去年脫蒂沉沒在水底的,現在雖然外殼變黑,肉卻潔白鮮甜,難怪孩子們不肯放過撿拾的機會,雖然滑跌也是難以避免的。
其實,我喜歡的還有更“小”的小河。這就得返回到七十年前的童年時代去。那時候我住在故鄉老家,一個名叫小湖孫的村子里。屋邊有一條小河,就是從小湖中流出來的。當大路從河上通過時,就用兩塊石板往那里一擱,算是一頂小橋,我們那里叫“橋棚”。橋棚邊有一個埠頭,一般不用來淘米洗菜,只洗些“下腳”的東西,如糞便、尿布之類。但是小孩子也常到那里去,還拿小竹籃兜魚。這些小孩子中,自然也有我在內。夏天天熱,我常赤身露體的合撲在橋棚上,拿肚皮貼著石板,比什么都陰涼。橋下流水匆匆,游魚倏忽往來。有時候我便采一片竹葉,再捉幾個螞蟻放在竹葉上,幻想這就是一葉扁舟。然后將竹葉放在水面上,讓它們乘風破浪而去。但是有一次,我正合撲在橋棚上,一頭老牛走過來,嚇得二叔從老遠的地方叫起來。但是說時遲,那時快,老牛卻早已從我的身上跨了過去。大概它也聽到了二叔的呼叫,所以跨過去后又停下來,還回頭朝我看看,搖搖尾巴,“哺”地吐了口長氣,好似在說:“沒有踩著你吧?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