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一個普通的江南鄉村,“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陽煙火隔蘆花”。小村依山傍水,淳樸親切的白墻烏瓦、清新自然的田園風光,清澈的河水流過小村的春秋冬夏。
小村里有許多難忘的畫面,而讓我們至今久久縈懷的是暮色中家家屋頂逸出的裊裊炊煙。炊煙是小村黃昏的恬靜,炊煙是小村樸實的語言,炊煙是小村滋潤的溫馨。
接到小月電話后,我們十幾位“知青”在一個“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日子里離開了塵土飛揚建筑密集的城市,又相聚在曾經插隊落戶戰天斗地過的小村莊。此行大家還帶著一種頗為新奇的心情。聽說,“趙木頭”近幾年賺了錢,又回到昔日“修地球”過的村里辦起了“休閑農莊”。
“趙木頭”真名趙墨儔。大家覺得叫起來很拗口,聽聽也別扭,加上他不善言語,后來叫著叫著就把趙墨儔叫成了“趙木頭”,對此他也不計較,總是憨厚地笑笑。這次是他作東道主委托小月邀請各位前往的。
新雨初霽,田野濕漉漉的,草坡濕漉漉的,空氣濕漉漉的。行走在大自然的氧吧里,深深呼吸著野外的久違的芳草香馨。讓我們有了一份水靈靈的心情。
“鏡湖休閑農莊”幾個色澤草綠歪斜見趣的招牌赫然在目。村口的兩個大藕池連成了一片碧波粼粼的湖塘。小船泊在橋邊、漁網撒在船頭、岸上隔三岔五地有幾個涼亭。亭內坐著似睡非睡的垂釣者。雖少了點“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卻也有人生得失,心游凡塵外的閑情。
繞過水邊滿垅野花的小路,一片五彩的樹林擋住了視線,桃樹、梨樹、杷、櫻桃樹。桃花粉紅,梨花雪白,杷青綠,紅透的櫻桃引來了一群八哥、白頭翁,仙女撒花般地落在樹枝上,享受著甜蜜。我們跳著喊著揮舞著長竹竿驅趕也無動于衷。
緊依著果樹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遍地剛脫殼的新竹,亭亭玉立,蒼翠浴滴。透過簫簫竹葉的間隙,隱約可見一排蓋著烏瓦片的小屋。“哦,來了,都來了。”“趙木頭”滿面笑容的站在屋前迎接我們。門前寫著一副對聯:“尋夢依稀農家樂,故園三十二年后。”什么意思呀?記得年輕時讀過一句“別夢依稀咒逝川”。“今年是我們離開這里第三十二年。”小月說。
三十二年!小月的話一下把大家的情緒拉入了時光隧道。“這個竹林原是五隊的自留地吧”,“這后面的蔬菜地原來是曬谷場”,“那邊是一隊知青的宿舍”,“哦,以前這里是小隊間”,……那時我們才二十歲呀,那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酸酸甜甜,甜甜酸酸,記憶里,幾分繾綣,幾分惆悵。
一百多畝土地,再加魚塘。木頭用了七十萬人民幣的代價承包了十年。木頭說,其實他的兒子才是這里的掌門人。兒子去年大學畢業,讀的是農林專業,就一門心思想搞莊園。木頭說,這世上的事,真也夠玄的,我比兒子大整整三十二歲。三十二年前我們天天批林批孔,大隊高音喇叭天天喊“批林要批孔,斬草要除根”,其實我們誰也不知道斬草要除根什么意思。三十二年前我們以“無產”自豪,一聽到“某某莊園”就仇恨滿懷。如果說某人祖輩是有錢人,某人就會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現在兒子,口口聲聲念“資產”,看到“某某莊園”的廣告贊不絕口,恨不得說李嘉誠是自己的爺爺。三十二年前我們廢寢忘食,絞盡腦汁想離開這里,三十二年后兒子廢寢忘食,絞盡腦汁想來到這里。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哈哈哈哈,木頭呀木頭,你是不是拜宋祖德為師了,怎么變得如此能說會道。
屋后的地里,種著各色時令蔬菜,蘿卜、番茄、萵苣、南瓜,四季豆正開著紫色小花,絲瓜藤已爬滿了架,還有溪溝邊的馬蘭頭,竹林中剛冒出尖角的春筍……綠蔥蔥欣欣然,呼吸著燦爛的陽光,沐浴著晶瑩的雨露,以天然的養料滋潤著哺育著。大家立即下地忙起來,拔菜的摘豆的,一個說,想吃馬蘭頭,一個說,想吃篤螺螄。木頭說知道知道,我早上四點鐘起來就去剪馬蘭頭,天還下著雨呢,螺螄也篤好了。
淘米、洗菜、燒火……很奇怪,這些在平時最懶得做的事,此時大家都爭先恐后做得津津有味。灶火點燃了,炊煙裊裊從屋頂升起,飄呀飄呀……久違了,炊煙!小月吸吸鼻子說,真香。是呀,微波爐、電磁灶哪有土灶煮的米飯香,尤其是我們這些曾經的知青。土灶伴我們走過青春歲月,伴我們度過了那個年代。
當年的我們在畈里收工以后,就是這么經營著自己一人一戶的家,米是剛從軋米機里出來的,捧在手里熱熱的,帶著稻漿的清香。菜呢,隨便在自留地拔了就是,鮮嫩嫩,水靈靈的。
淘了米,洗完菜,灶前灶后便歡騰起來了。小村里一般人家是雙眼灶,經濟條件好些的是三眼灶,單身戶與我們知青都是用獨眼灶。柴薪差不多是用稻草,手里捏一小把稻草打成一個結,然后扔進灶膛里。這是個靈敏度很高的活,常說干草遇烈火,“嘭”一聲就沒了。我腦子遲鈍、動作慢,往往來不及打好第二個結,灶火就滅了。燒完一餐飯會弄上滿臉的煙煤。有時也燒豆秸,劈里啪啦的很熱鬧,像在放小鞭炮,豆秸火力足,燒的飯更香,往往鐵鑊子上有一層微焦的鍋巴。
村里人家,有吃沒吃,吃好吃差,只要看屋頂上冒出的煙就知道了。平時一般大伙吃的都是些菜糊糊,稀飯,菜是蒸在飯架上的咸菜蘿卜之類,用不了多少時間燒煮。如果誰家屋頂炊煙不斷,大家一定會好奇地來探個究竟。我第一次到師傅家,師娘在雙眼灶上,一灶燒飯,一灶燒油豆腐紅燒肉。油豆腐是拿自留地收下的黃豆到鎮上去換來的,難得一見的肉則是賣了自家的雞蛋去代銷店割的。這是我下鄉歲月里師傅家最豐盛的晚餐。
瞬間,小屋里來了一撥撥人,多是女人,孩子。女人們端著飯碗的,納著鞋底的。小孩追逐著嘻鬧,“有客人呀?”“怪不得,燒了老半天了。”笑著,問著。記憶中那鍋紅燒肉的味道,真是香遍了整個村。
到了農歷臘月,村里的景況可不一樣了,差不多家家從早到晚都炊煙裊裊。村里人好像要把一年中省下的糧食,儲存的柴禾都在這幾天中燒完。田里也沒活兒了,大家每天就等著隊里分豬肉、稻谷、藕、魚……分到手就喜氣洋洋地拿回家去燒。最壯觀的數舂年糕,家家戶戶都像辦喜事一樣,即使“倒掛戶”分的口糧吃不上半年,也得舂上幾斤。當誰家堂前的米籮里滿滿地瀝起了米,左鄰右舍就會不時地去探看:“今朝舂哉?”“舂哉,舂哉。”孩子們總是雀躍著迫不及待地回答。一籠接著一籠的糕花蒸出來,冒著一團團熱騰騰的白霧倒在石搗臼里,有時從早燒到晚,灶膛燒得像鋼鐵廠的煉鋼爐,通紅的火花伴著淡藍色的煙霧一團團一簇簇撲喇喇華啦啦地從屋頂煙囪飛出。在夜空中甚是好看,火樹銀花、金光閃爍,邊看邊嚼著又香又糯的糕團。這是我平生見到的最美麗最有味的焰火了。
“呂英今天來不來呀?”小月邊剝豆邊問我。“不知道,”“哎,你說木頭與呂英怎么后來沒成。”“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那時的我們太年輕了,年輕得混混沌沌,迷迷惑惑,朦朦朧朧地打發屬于我們的花樣年華,懵懵懂懂地錯過人世間最純凈的情感。
那是下鄉后的第二個秋天吧,下著綿綿細雨。隊長說男人去挖河泥塘。我們女的留在家里,社員家里的女人有很多事可做,帶孩子呀、燒飯呀。然而,我們知青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無聊地去村校呆了片刻,回來時曬谷場上正在上演一出“炊煙”鬧劇。
女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曬場邊上趙墨儔的住屋。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地議論著屋頂上不斷冒出的煙火。“哎,這奇怪了,木頭不是出畈了嗎,怎么這灶火燃著。”“可能早上沒熄滅,著火了呀。”“會不會屋里有人呀?”大伙輪流著敲門,敲了半天,屋里仍沒動靜,屋外煙火依舊。終于有人把木頭從畈里叫來了。開鎖進門一看,呂英紅著臉坐在灶前小凳上。“你……”木頭囁嚅著。“我……我想反正閑著沒事,給你把飯燒了。”呂英低著頭說話聲音很輕。
本來故事就這么結束了。但那是個什么年代?是九千六百萬平方公里上只有七只樣板戲的年代。誰見過郭建光、李玉和、楊子榮有老婆?誰又見過阿慶嫂、方海英、柯湘的丈夫。鰥夫寡婦是革命者的榜樣,他們日日夜夜一心一意干革命,不干那個事。當然這是謊言是假的,真的如此那革命后代不是斷種滅絕了,革命事業也后繼無人了。但在這種無可爭辯無可阻擋的政治教育之下,扭曲的人性能瘋狂生長。
上海的外灘是年輕人喜歡走的地方。晚上,無論是黃浦江邊還是蘇州河邊總擠滿了一對對談戀愛的情侶,然而“江邊一對對情侶背后會出現一些戴著紅袖章,舉著小旗子的老工人。他們見到緊緊偎依的情侶,會用小旗子的旗柄敲一敲柵欄桿,隨口叫道:分開點,分開點”,這是余秋雨先生在《借我一生》中描述的那個年代親眼目睹的情景。
“呂英躲在木頭的房里不肯開門”。這不啻是村里的頭條桃色新聞。一些好事者盡管不識字,但想象力是空前的豐富。“呂英是怎么進去的,肯定是木頭在的時候進去的。”“哼,木頭還裝傻。”“說不定是昨天晚上進去的。”他們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洋洋得意。人言可畏目光鄙夷,你還想上調回城嗎?這錯誤足足讓你在農村一輩子接受再教育。
相聚的心情很好。“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在彌漫著炊煙熟悉的清香中,野山筍、竹園雞、篤螺螄、草魚、蘿卜……擺了滿滿一桌。酒過幾巡,觥籌交錯間,木頭時不時抬頭眺視窗外那條小路。
“木頭,呂英怎么不來?”小月說她已電話通知她了。“我也不知道,為啥還不來。”木頭怔怔地回答,怔怔地望著窗外,眸子里有期待也有惆悵。后來,聽說木頭與呂英是村里最后一批回城的知青。呂英頂替父職,進了一所中學任教。我們不知道,那天呂英是怎么進去燒飯的?我們不知道,當年豆蔻年華的少女心里有著怎樣的憧憬?我們不知道,今日又見炊煙升起的趙木頭是否還愿重復昨天的故事。
也許幸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是年輕的我們卻不知道怎樣去成就幸福,只能讓那種疼的感覺滿滿地塞在胸臆間。也許一個人會在不斷地舍棄不斷地妥協中前行,但有一種愛會始終伴隨你一生,那是最美麗最純潔最真誠的愛,與婚姻無關。也許誰都知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夕一旦分別,從此便是天涯,可是我們畢竟相遇了,相識了,相知了,那就無憾。那就無憾嗎?
“嘟嘟、嘟嘟”桌上的手機在響,木頭抓起一看說是呂英發來的短信:“又一個春天來臨,又一次萬物蘇醒,又一輪往復環行。光陰隨年逝盡,白發與時俱增,人成老年形,童心卻未泯,多想和你們一起漫步于田間小徑,歡聚一堂訴別后情形,聽風聲雨聲溪流聲,看大自然給我們的春色美景,憶數十年前的正當年輕……”天哪,呂英什么時候變成詩人了。大家說木頭,你快打個電話去問她什么時候來。木頭很快撥通了電話。傾訴間,我見到木頭的眼里有一種晶瑩在閃爍。“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為什么我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這土地里有我們付出的愛。是呀,在別人看來極普通的一個村落,在我們的心里卻是一個青春的詮釋。我們對小村來說無非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小村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永恒的小村。無論世事如何,此情總難割舍,兀兀窮年,以至皓首。
村里的父老鄉親見到我們,都來了。大家感嘆光明如箭,滄海桑田。說,也真奇怪,以前天天種田,日日餓肚皮,現在村里田也沒了,地也蓋了房子,糧食卻吃不完。當年的朱隊長一進門就響起了銅鑼似的聲音:“就是說這里比城里好呀,你看,你看,都回來了,都回來了。木頭,你頭帶得好。把城里人天天引到這里來,吃綠色食品,我們這里魚是河里游的,雞是樹林里走的,四季蔬菜都是自家種的,樣樣都是綠色的……”
暮色蒼茫,落日的余暉染紅了半江湖水。炊煙縷縷從翠竹的斜影中輕輕飄過。湖邊的石凳上,草坡中有情侶相擁而坐。我想,如果我去給他們講那個“分開點、分開點”的故事,他們一定會笑得前俯后仰,然后說,神經病瞎編的吧!
小村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