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城關派出所工作。按照局里的慣例,新民警得拜一名老民警為師,跟班學習一年。老沈便成了我的師傅。
老沈四十出頭,當過三年兵,復員后進入公安局當警察,一直在城關派出所工作,而且一直當片警,沒有一官半職。這幾年公安隊伍日益壯大,每年有好多新警進來,部門也新增不少。依老沈的資歷,當個中層干部也在情理之中,與他同一年進公安局的幾位復員軍人,混得最好的已是常務副局長,其他幾個也大小撈了個“長”字,只有老沈仍是個大頭兵。老沈說這是他命不好,有一年他值班,凌晨兩點多了,外面有人敲門報案,說丟了一輛自行車。老沈賴在被窩里不愿起來,隔著門窗對報案人說等天亮后再過來報案。外頭那人還是敲門,敲得挺執著。老沈便火了,罵了一句:“一輛破自行車,屁大個事,你急個鳥?!比羰瞧胀ò傩?,這件事不算啥,可偏偏老沈倒霉,外頭那人是新上任的公安局長,來這里微服私訪。事后老沈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大會小會上檢討了好多次,也失去了被提拔的機會。
老沈最后總結說,人與人之間沒什么兩樣,其實就是碰運氣。那天他要是積極主動一點,說不定現在已當上局長了,他的戰友不是已經爬上常務副局長的位置了。當兵的時候,他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老沈還對我說:“你別動心思,跟著我沒錯,現在的所長就當過我的徒弟?!崩仙蜻@話不是吹牛,他在所里算是元老,沒有人管他,連所長也讓他三分。
老沈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喝茶,喝完一大杯濃濃的紅茶后,到廁所方便一陣,隨后帶我下管區工作。說是下管區,不過是坐在居委會跟那些阿姨閑聊,家長里短地瞎扯一陣。有時還讓我到外面小攤上買點瓜子、水果,送給阿姨們吃。一般到這個時候,老沈就有事相求,他把登記表一類的臺賬丟給那些阿姨,要求她們何時填寫好再交給他。囑托完后,老沈又帶我出門,在街頭轉悠,一直逛到中午才回去。下午又是如此。所以我在老沈那里學不到多少業務知識,每天像個小廝一樣陪著他游來逛去,跟二流子差不多。
老沈最多去的地方是電力局,具體地點是保衛科,那里有他的戰友——保衛科副科長袁大頭。袁大頭真名叫袁龍,可能因為頭大,才有了這個外號。老沈一進袁龍的辦公室,比在自己家里還隨便,一雙腳架在桌子上,又是抽煙,又是看報紙,有時還不停地拉抽屜,嘩啦嘩啦的。袁大頭也不計較,笑嘻嘻地跟他閑聊。兩人聊著當兵年代的事,并互相揭老底。
袁大頭對我說:“你師傅是混進公安隊伍的,他在部隊可犯過錯誤,跟地方上的女青年談戀愛。”老沈在一邊聽著,只是笑笑,等于默認了。袁大頭又問老沈當時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他復員回來,其他事情都弄明白了,惟獨這件事沒有搞清。老沈瞟了袁大頭一眼,反問道:“你說到了哪一步?”眉宇間顯著掩飾不住的得意。袁大頭表現得很不甘心,拍著桌子叫道:“好啊,好事被你占盡了,你這個家伙,當兵時候就數你不老實。”
“呸,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跟著司務長買菜,每天克扣我們的伙食費。你天天抽五塊錢的‘紅梅’,我才抽兩塊錢的‘西湖’,你的錢從哪里來?”老沈笑罵道。
袁大頭樂了,轉頭對我說:“當兵時,我當‘膳司’,就是管買菜的兵。你師傅當文書。第二年我們兩個同時入了黨,有些三年期的老兵還沒入黨,別提有多眼紅。”說著,他指指老沈,又指指自己,笑嘻嘻地說:“我們都是馬屁精?!?/p>
更多的時候,老沈和袁大頭一塊發牢騷。老沈說他在部隊干得好好的,差點直接提干,到了地方卻一蹶不振,真他媽的倒霉。袁大頭也有同感,他說電力局是個好單位,“電老虎”嘛,誰敢不敬?可其他科室的人都吃香的喝辣的,油水撈了不少,就他媽的保衛科是個清水衙門,沒有一個過來燒香的,養條狗都要餓死,想想就憋氣。老沈說:“你知足吧,當副科長了,大小是個領導?!痹箢^辨出老沈話里隱含著揶揄,眼睛一瞪,罵道:“什么副科長,放屁也不響,一分錢的發票也簽不了。我和你是爺兒倆比雞巴——一個鳥樣!”老沈聽了哈哈大笑,為袁大頭的精彩比喻而熱烈鼓掌。
袁大頭的話雖然粗野,說的倒是實情。老沈帶著我經常登門拜訪他,也沒見他正式請過客。有一回他倆聊得入神,到了吃飯時間,袁大頭拉著我們說是去吃飯。老沈也不客氣,說今天就打一次秋風。我以為袁大頭會帶我們到飯店去嘬一頓,誰知這家伙卻領我們進了電力局的食堂。這且不說,電力局食堂里有包廂,也開小灶,有冷盤熱炒。袁大頭卻用飯卡打了三份普通的午餐,我們三個人和其他員工擠在一張圓桌上吃飯。老沈和袁大頭有說有笑的,一點不理會旁人的臉色。我一言不發,埋頭吃飯,心說這袁大頭真是摳門,老戰友來了這么多次,這樣算是請客了?
“袁大頭拿的是死工資,錢被他老婆控制,請我們吃份快餐算是不錯了,”離開電力局后,老沈看出我的心思,說,“我還不是一樣,他來找我時,你見過我請他吃飯了?”
轉眼過了半年。老沈還是老樣子,帶著我像二流子一樣在街頭巷尾亂竄。袁大頭那邊卻有了些變化。電力局新上任的局長說要節省招待開支,收回緊靠街區的一排店面,斥資開了一家酒店,取名“電力大酒店”。袁大頭不知使了什么法術,被局長一眼相中,時來運轉,居然當上了酒店總經理。開業那天,我們所長接到請柬,去酒店捧場。老沈以為自己也在邀請之列,袁大頭是他老戰友了,不可能忘了他。所以那天他讓我晚點吃飯,陪他一起呆在辦公室,單等袁大頭的電話。老沈對我說:“袁大頭可能忙暈了,忘了通知我,但到吃飯時間肯定會想起我,到時候我和你不但要去大吃一頓,還要拿點禮品回來。”可事與愿違,我和老沈一直等到晚上八點,餓得肚子咕嚕咕嚕亂叫,也沒接到袁大頭的通知。老沈臉上掛不住了,罵袁大頭沒良心,明天一定訓他一頓。
老沈罵歸罵,心里還抱著希望,因為第二天他又對我說:“可能袁大頭另有安排,定個空閑的日子請我們這些老戰友一塊聚聚,這小子,不會這么勢利眼吧?”
老沈抱著這樣的希望,等了兩個多星期。在這些日子里,老沈沒去酒店找袁大頭,照他的話說是看袁大頭識不識相,再怎么說,他也是管一片的警察,不是地痞流氓,不是下崗職工,不丟他袁大頭的面子。可老沈等得望眼欲穿,袁大頭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電力大酒店的名聲倒日益響亮,晚上各種轎車停得滿滿當當,酒店的霓虹燈閃爍到半夜方熄。
老沈終于失去了耐心,那天帶我出了派出所,也不去居委會,徑直趕往電力大酒店。走進酒店大廳,服務臺的迎賓小姐攔住我們,上上下下打量我們身上的警服,問我們有何公干?老沈一揮手:“我找袁大頭,哦,袁龍,你們的總經理?!毙〗阆衲绢^刻的,冷冰冰的沒一絲笑容,問老沈和她們的袁總是何關系?老沈繃著臉道:“戰友關系,他到底在哪里,你攔住我們干什么,難道我要謀害他?”小姐立馬笑了,笑得花團錦簇,軟綿綿地說了聲對不起,隨后扭著豐滿的屁股回到服務臺,拎起了電話:“袁總嗎,你的戰友找你,姓什么,哦,姓沈,公安局的。……是,我立即轉告?!狈畔码娫?,小姐的臉色又變冷了,對我們說:“對不起,袁總正和客商談生意,讓二位明天再來?!币宦犨@話,老沈的臉色變得鐵青,身體輕微地顫抖,拳頭也攥緊了。我看到老沈這副模樣,心里非常緊張,害怕他做出過分的舉動。畢竟我們穿著警服,得注意形象。
我的擔心是多余的,老沈僵立一陣后,轉身離開了飯店。在酒店門口,他憤憤地說:“世態炎涼,看錯人了,老子再也不找這個大頭了!”
可第二天上午,我和老沈又去了電力大酒店,和已經是總經理的袁大頭有說有笑的。所以我說老沈這人意志不怎么堅定,昨天還咬牙切齒地說要和袁大頭斷絕交往,他當他的狗屁經理,我當我的人民警察,各走一條道。早上一接到袁大頭的電話,說是請他到酒店相聚,老沈立即忘了昨日的誓言,只喝了半杯紅茶,也不上廁所,帶著我屁顛屁顛地跑到了電力大酒店。
我們剛坐下,袁大頭隔著寬大的辦公桌,扔過來兩包“中華”,目標精確,分別砸在我們的褲襠上。隨后他又打開一包鐵盒裝的“中華”,拔出兩支,甩給了我們。老沈摸出打火機,點火抽煙,順手將褲襠上的“中華”裝進口袋,又朝我努努嘴,說:“把煙裝好了,別人看見不好?!?/p>
“在我這里還怕什么,老沈你膽子就是太小,”袁大頭笑道,“當新兵時你扔手榴彈,弦都沒拉就扔了出去,被連長踢了屁股。搞女人倒一套一套的,比誰都精?!?/p>
老沈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你第一天站崗聽到風吹瓦片竟然嚇得開了槍,不是也被連長踢了幾腳,充什么好漢?!?/p>
袁大頭擺擺手,表示暫停舌戰。近一個月不見,這家伙像變了一個人。以前當保衛科副科長時,袁大頭經常穿一身從地攤上買的黃軍裝,打扮得像個職業軍人。如今他穿著藏青色西裝,系著紫羅蘭細條紋的領帶,配上一件白襯衫,整個人煥然一新。衣服倒在其次,主要是精神狀態變了,渾身透著精神,臉上冒著紅光,辦公桌都亮了一圈。老沈整個人埋在沙發里,雙腳架在茶幾上,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對袁大頭說:“你最近忙什么,連老戰友都不肯見。我還以為你生病住院了。”袁大頭聳聳肩膀:“忙啊,別以為當總經理牛逼,其實也有本難念的經。硬件設施上去了,管理和服務要跟上,不能落后。哦,不說了,這些東西你們這行不感興趣,”見老沈有些不以為然,他轉移了話題,“老沈你什么時候有空,到這里來喝酒?”老沈倒不客套,說今天就有空,晚上要不擺一桌?袁大頭搖手,搖得舒緩沉穩,像電視上的市長作重要講話。他說:“不是這個意思,老沈你在公安局干了這么多年,也該尋條出路了,弄個什么長當當。這幾天我看見中山路上一個老交警肩上都兩條杠三顆星了,還站在馬路上指揮交通,聯想到你,心里特別難過?!崩仙蛄⒓葱αR了一句:“你他媽的想這么多干嗎,我的事情要你操心?”袁大頭沒理會老沈,接著他的思路說道:“這幾天你們的幾個局長副局長都在我酒店吃飯,還有市委市政府的幾位領導,我跟他們也算混熟了,要不找個機會你過來陪領導吃頓飯,我給你美言幾句,鋪好提拔的路,當個副所長還不是小菜一碟。”
老沈撳滅煙頭,漲紅了臉,似笑非笑地說:“我已經是老頭子了,還當副所長,當個鬼呀,讓人不笑掉大牙才怪。”袁大頭又甩給老沈一支煙,笑道:“你的思想不與時俱進,跟不上時代。俗話說六十歲學吹打,你才四十出頭,正是干事業的黃金時間。”老沈有些不耐煩了,連連揮手說:“不談這種鳥事了,沒勁,你酒店里的服務員個個漂亮,你小子就不動那花花腸子,哈哈?!?/p>
袁大頭沒笑,也不接老沈的話頭,說了另一件事。他說我們的局長昨天晚上跟市長喝酒,一邊喝著紅酒一邊哭窮,請求市長撥款。市長答應撥款,不過有個要求,喝一杯酒撥十萬,喝多少撥多少,絕不賴賬,喝不了一分錢也沒有。局長一口氣喝了五杯,第六杯剛灌下喉嚨就噴了出來,他娘的,像吐血一樣,好看極了。市長說那也算,撥六十萬吧,政府要講誠信,我第一個帶頭。局長還不死心,問其他人喝算不算,比如讓副局長或者所長喝?市長說可以,不過價錢得降一降,副局長喝一杯給五萬,所長嘛,就弄個三萬吧。局長便讓他的秘書一個個地打電話,命令那些副局長和所長過來喝酒。這些人剛剛從不同的酒店出來,全都醉醺醺的,像濟公一樣,眼睛眉毛都歪了,連一個滿杯也喝不了。局長發了脾氣,抓起面前的瓶子往自己的嘴巴里猛灌。幾個下屬都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爭奪局長手中的酒瓶子,搶著要喝酒。我們城關所的所長第一個搶到瓶子,伸長脖子灌酒。喝到一半,所長嗷的一聲,吐了一地,人也癱在地上,像條死狗。袁大頭說到這里,很響地咂嘴,半是挖苦半是贊嘆地說:“真是軍事化管理啊,服從命令聽指揮,執行指示絕不帶含糊的。你們局長后來又吐了,幾個副局長和所長又搶著扶他,場面感人,精誠團結啊?!?/p>
“那你在干什么?”老沈瞪著眼,很不高興地問。
“呵呵,我陪著市長呀,哪個領導重要我陪哪個。你們局長嘛,嘿嘿,在我這里不算大官?!痹箢^得意地說。
老沈皺著眉頭,擺了擺手,說不談這些了,當官的套路他摸不準,也不感興趣,袁大頭你到底什么時候請客?
袁大頭咂咂嘴,說:“老戰友啊,聽我一句勸。你既然走了官道,就得想方設法去當官,這是條光明大道,你總不能混一輩子吧。”老沈惱火了,騰地站起身來:“袁大頭,我到你這里來不是聽政治教育的,你又沒當過指導員,懂個屁!”袁大頭依舊笑嘻嘻的,說老沈還是那脾氣,一點就爆,好了,晚上他請客,只請老沈和我?!捌渌膽鹩岩院笤僬?,你們穿著老虎皮,我不得不敬啊。”袁大頭打著哈哈。
晚上,電力大酒店的108包廂內,袁大頭、老沈、我,還有一個女人總共四個人一塊喝酒。女人打扮得很性感,挺著一對飛揚跋扈的乳房,大約二十出頭。袁大頭介紹說這是酒店公關部副經理小陳,川妹子,愛吃辣,今天特地來陪老戰友。老沈一見到小陳,一雙眼睛頓時亮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脯,一點掩飾也沒有。我在邊上都替他不好意思,看來老沈這人真喜歡女色,袁大頭說他當兵時搞女人不是假話。我進一步聯想到,老沈當不上官恐怕不只是那晚得罪局長,生活作風上可能也有問題。我偷眼觀察,發現袁大頭的臉酸溜溜的,想發火又不便發的那種神態。小陳倒不在乎,大大方方地叫老沈“沈哥”,連敬他幾杯酒。老沈這家伙平時不喝酒,同事們聚餐時滴酒不沾,這時候卻來者不拒,小陳敬一杯他喝一杯,兩只眼睛也不閑著,在對方山巒一樣的胸脯上瞄來掃去,像蜜蜂采蜜,嬰兒吃乳,下狠勁了。眼睛忙活不說,他還不失時機地觸摸小陳的玉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小陳啊,小妹啊”。那副浪勁,跟嫖客差不多。袁大頭起初硬忍著,勸老沈多吃菜,少喝酒。后來老沈得寸進尺,跟小陳越攀越近,差不多要青藤繞樹了。袁大頭便急了,拉住老沈勸他別喝了,明天還要工作,早點回去休息。若是老沈就此作罷,順坡下驢,這場酒也算功德圓滿,大家不失面子。可老沈是個人來瘋,酒一喝多,舌頭發僵,手腳倒活絡,膽子也越發大了。他倒滿一杯紅酒,摟住小陳的肩膀,非要她喝下去。小陳“咯咯”地笑著,有些半推半就。老沈膽子更壯了,絲毫不顧戰友袁大頭和我這個徒弟,居然把臉貼了上去,臭烘烘的大嘴往小陳的粉臉上拱。
“夠了,老沈,注意影響!”袁大頭終于忍不住了,起身扳住老沈的肩膀,把他的頭扭了過來,聲音提高了八度,“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當小陳是什么人,嗯?”
“你他媽的心疼了,她是你老婆?”老沈也不示弱,“當兵時候,你也不是吃我女朋友的豆腐,我計較過嗎?”
袁大頭的臉漲成豬肝色,猛地一拍桌子:“好了,今天到此結束,老沈你喝醉了,快點回家。”
老沈瞪著眼,張嘴還要說話,腳底滑了一下,差點摔倒。我趁機攙住老沈,暗中使了勁,把他往門外拉。老沈也不掙扎,順勢往外走。袁大頭在我們背后硬梆梆地說了句:“對不起,我還有事,不送了?!?/p>
一跨出酒店大門,老沈便掙脫了我,自己開步走路,步履沉穩,一點沒有醉酒的跡象?!昂撸箢^重色輕友,不夠朋友,老子要和他割袍斷義,”老沈對我說,“那女人又不是他老婆,他心疼什么?”我只是笑笑,不回答他的問話,心里卻想老沈今天確實過分了,小陳即使不是袁大頭的情人,也是酒店的員工,在人家的地盤上,總得收斂些吧。你老沈倒好,比在自家的床上還放得開,哪個男人會高興?但這話不能說出口,我是他徒弟,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難道是我錯了?”老沈低著頭自言自語,反復說這么一句,說話間,腳步又是一滑。我趕緊一把拉住他?!罢l這么缺德,當街扔香蕉皮,”老沈氣憤地罵道,“被老子看見,一個大耳光。”
老沈在酒店“調戲婦女”的事不知是誰捅了出來,不是袁大頭,便是老沈自己,肯定沒外人。事后幾天,老沈連續接到戰友們的電話,意思都差不多,要他和袁大頭和解,老戰友了,還能為這點小事鬧翻?老沈梗著脖子,堅持說自己沒錯,是袁大頭心胸狹窄,重色輕友,別說是不沾邊的女人,就是自家老婆,讓戰友碰了又怎么樣?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誰冷誰穿,古人的至理名言。袁大頭那邊也油鹽不進,傳過話來說老沈不夠意思,請他喝酒還拼命吃豆腐,不把他這個戰友放在眼里。兩個同年當兵、又一同入黨的戰友就這樣僵上了。老沈好像不大在乎,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誰怕誰呀,你別看他現在牛逼,說不定哪天成了草雞!”
我們這座城市沒別的特產,編織業很發達,最有名的是羊毛衫市場,有三百多個經銷攤位,羊毛衫銷往全國各地,名聲不小。全國各地都需要這里的羊毛衫,必然有五花八門的托運站。為爭奪托運線路,動刀動槍的事時有發生。老沈和袁大頭鬧僵的兩個月后,電力大酒店遭遇飛來橫禍。兩個托運站在生意上產生矛盾,兩幫人在電力大酒店談判。他們擺了一桌酒席,像影視劇里演的那樣,一邊喝酒,一邊煞有介事地討價還價。后來談崩了,不知是誰先動了手,一把掀翻了桌子。雙方均有準備,身上都藏著刀子,兩幫人說打就打。酒店大廳頓時變成了演武場,沒一頓飯的工夫,飯店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兩幫人行動迅速,打得快,逃得也快。待我們警察趕到現場,只有那些破椅碎碗等著我們。案子影響挺大,當晚局領導都到了現場,臉色嚴肅得嚇人。我和老沈負責外圍警戒,就是攔住門外那幫看熱鬧的閑人,不準他們進入酒店。我發現老沈不時轉頭觀察酒店大廳里的情況,臉色十分復雜,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焦慮。“袁大頭這回麻煩了?!崩仙虿煌5剜止具@句話。
案子發生在我們轄區,袁大頭卻沒到我們派出所露面。第三天,所長命令停止對此案的調查。老沈挺納悶,說:“這事怪了,難道就這樣算了,這可是大案啊?”剛好所長進來找他,老沈便問所長這是怎么回事?所長說這是某位局領導的意思,酒店總經理袁大頭不知請了哪路神仙,將托運站的兩幫人又撮合到一塊,坐下來私下和解,酒店的一切損失得到了賠償。那位局領導發下話來,說派出所裝作不知道就行了,權當是一樁經濟糾紛。至于里面的奧秘,所長也不清楚,只是執行領導的指示。
“老沈,袁大頭不是你戰友嗎,能耐挺大的,連我這個所長也不放在眼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直接跑上頭活動去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所長憤憤不平地說。
老沈一本正經地聽著,手指頭有節奏地敲打桌面。沉吟一陣后,老沈對所長說:“領導的那個指示不會是書面的吧?必定是口頭指示,空口無憑,日后有更大的領導較起真來,我們卻拿不出充足的證據,所長你負不起這個責任啊?!彼L的臉色立馬變黃了,從口袋里摸出煙,遞給老沈一支,還為他點上火:“師傅,你說這案子該怎么辦?”
“叫我老沈,別叫師傅,”老沈笑道,“照我看,案子還得往下查。第一,托運站的都有黑社會背景,以后肯定還要爭斗,難保發生更大的事端,不查等于縱容他們。第二,要跟這兩幫人打馬虎眼,說事情到此為止,可以讓他們私了,但事情經過要查清。第三,要穩住袁大頭,不能讓他有所察覺,要他老實配合調查。第四,我想那位局領導也不敢公開他的意見,不會干預我們查案。”老沈說得有條有理,語言簡潔,分析透徹,好似領導作指示,平日里那種馬虎勁蕩然無存。不但我聽得肅然起敬,所長也連連點頭,陪著笑臉問他:“師傅講的有道理,你看我安排哪幾個人調查合適?”老沈帶著幾分詭秘,低聲說了幾個人的名字,全是我們所里的業務骨干。老沈最后說:“這事要快,內緊外松,爭取搞到所有的證據?!崩仙蛘f一句,所長點一次頭,最后塞給老沈一包煙,說是感謝師傅指點迷津。所長走后,老沈得意地架起二郎腿,悠閑地抽起了煙。他對我說:“徒弟,看好了,這就是本事。”
以前我是看不起老沈的,認為他是老兵油子,警察隊伍里的混混,工作偷懶不說,而且是個好色之徒。好多次我想找所長訴苦,給我換個師傅。電力大酒店的案子發生后,我對老沈刮目相看了。事隔不久,還真讓老沈說中了,上頭重新關注此案,更大的領導出面了。事情經過挺神秘的,先是一位副局長單槍匹馬趕到我們所里,在所長辦公室呆了半天,門關得緊緊的,任何人不得入內。而后局長親自出馬,帶了法制科、刑警大隊、治安大隊的幾個小頭目,在所長室里嘀咕了一整天。再后來規模更大,來勢更猛。那天晚上我們全所民警集合,參加所里的緊急會議,局里也抽調了大批人馬,聚集在會議室內。局長親自主持會議,內容是打黑除惡,端掉隱藏在羊毛衫市場里的黑勢力團伙。局長的講話政治色彩濃厚,他說這是影響到全市經濟能否健康發展的一樁大案,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市長親自督辦此案。說話間,局長拍著面前一個厚厚的檔案袋,氣壯山河地說:“城關所工作細致,抓住了關鍵所在,使犯罪分子浮出了水面,不怕此案不破!”隨后,局長宣布成立專門的破案指揮部,指揮部下設調查組、抓捕組、審查組和后勤組,每個組都有具體的職責分工。城關所里的民警都被編入不同的小組,惟獨老沈除外,這是老沈自己提出來的,他在會上說自己與袁大頭是老戰友,關系很好,對此案應該回避。局長轉頭問所長是不是實情?所長很認真地點頭。局長便大手一揮,爽快地說了聲:“同意”。
什么事都怕認真,共產黨最講認真。警察不是吃干飯的,羊毛衫市場的黑勢力團伙說到底不是什么嚴密組織,只是幫烏合之眾。案件的偵查可以說是摧枯拉朽,無往而不勝。隨著局長一聲令下,犯罪分子紛紛落網。人多好辦事,一個人被抓進來,好似工廠加工產品一般,經過一道道手續,很快進了看守所。最后一個被逮捕的是袁大頭,他涉嫌包庇罪。這也是袁大頭自己犯渾,警察抓人時,他還為犯罪分子開脫,甚至送錢給人家。雖然他一直辯解自己是不得已而為之,是被迫這樣做的,但警察是講證據的,袁大頭拿不出有利于自己的證據,警察便翻臉無情,一腳把他踢進了看守所。老沈得知袁大頭被捕后,接連嘆氣,說袁大頭不識時務,當總經理當昏了頭,敢跟政府作對,敢跟黑社會勾結,還反了他!
案子影響重大,報紙接二連三地作追蹤報道,市領導一個個地作重要批示。媒體和領導如此重視,公檢法更加賣力,快偵快破,快捕快訴,三個月后袁大頭被送上法庭,由于情節較輕,判了個緩刑。緩刑也是有罪,袁大頭被電力局開除公職,成了無業人員。袁大頭出了看守所后,人便失去了蹤影。按理說,緩刑犯應當老老實實地呆在戶籍所在地,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好好改造??赡_長在他身上,誰能整天看著他。袁大頭說走就走了。老沈很關心袁大頭,四處打聽他的下落,后來總算有消息說袁大頭在東北開了一家酒店,生意不錯。聽到這個消息,老沈舒了口氣,說袁大頭腦子不笨,日子肯定混得不錯。
時光飛逝,我的見習期很快結束,順利“出師”,老沈在我的見習鑒定上評了個“優秀”,他說我是他的徒弟,不優秀也給優秀,誰敢說個不字?所長征詢老沈的意見,讓我干什么警種好?我本想當治安警的,可老沈說我這人本分老實,還是當片警好。所長一拍桌子,當即同意,于是我成了一名走街竄戶的片警。
十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在自己的管區——平家弄登記外來人口。行至弄尾,發現一家快餐店門口坐著一個男人。天氣熱,男人穿著大褲衩,套著一件背心,低頭打著瞌睡,一頭花白的頭發正對著我。乍一看,身影有些熟悉。走近細瞅,越看越眼熟。男人聽到腳步聲,也抬起頭來。此人正是袁大頭??吹剿页泽@不小。袁大頭變了,整個人小了一號,他眼睛浮腫,好像沒睡醒,目光也呆滯,傻里傻氣的。因為以前胖過,脖子上的皺紋擠壓在一起,像獅子狗的外皮。袁大頭怔了好一會,總算認出我,勉強擠了笑容,躬起身子,聲音沙啞地說了聲“您好”,神色很是謙卑。我問他怎么坐在這里?他指指快餐店,說這是他的店,從人家手里盤過來的,開張兩個多月了。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慌忙擺手,說早戒了,身體不好,不敢抽。我還想說話,一個胖子跑過來,怒氣沖沖地跟他說話,好像是催討房租。我不便停留,急忙趕回派出所,向老沈報告。
老沈端坐在辦公室里看文件,他如今是領導了。三個月前,他被提拔當了副所長,三個月后又坐上了指導員的位置,提拔的速度是火箭式的,在我們公安局的歷史上獨一無二。明眼人都知道,他原本當常務副局長的戰友升任政委,手里掌握了人事任免的大權,老沈才得以步步高升。不過老沈不承認這是沾他戰友的光,私底下晃著腦袋對我說:“我本來就不錯,現在當官算遲了?!币娢谊J進來,老沈放下文件,挺直腰板,問我什么事這么急?聽了我的報告,他瞪直了眼睛,嘴巴張得老大,問我是否看錯了人?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老沈立即起身,拉著我出門,說是去看看袁大頭。臨走時,他還不忘戴上警帽。
袁大頭見到老沈,手腳抖動不止,激動得不行,請我們到他店內入座。我環顧店內:五六張臟兮兮的餐桌,蒼蠅不停地飛起飛落。四周墻壁斑駁,墻角擺著一臺柜式空調,沒有開機,空調上貼著一張白紙,上有一行大字——本店利薄,營業時間開機,見諒。此時,袁大頭正向老沈傾訴自己的經歷。
袁大頭說,自從被電力局開除后,他帶上全家的積蓄,到東北某市開了一家酒店,專營江南特色的菜肴??蓶|北人有自己的吃法,什么東西都往一個鍋里倒,白菜、豬肉、粉條、蘑菇,全攪合在一起,說句不好聽的,沒一點品味。他的江南特色菜肴不受歡迎,酒店生意冷清,半死不活的,好在房租便宜,勉強混日子。后來出了件事,袁大頭倒了血霉。那天有對中年男女在他店內吃晚飯,只點了平常的幾個菜。吃完后卻一直呆在店里,不停地喝茶。兩個顧客聊天聊到晚上十點,還沒有離開的意思。袁大頭急了,勸他們走,說你們吃的菜錢比不上我的茶葉錢,加上水電費,我賠本了。男顧客翻了臉,拍了桌子,罵袁大頭不是東西。袁大頭也惱了,命令伙計把兩個顧客趕了出去。袁大頭沒想到,東北人跟我們南方人不一樣,朋友特別多,而且特別講義氣。在東北,你就是罵條狗都得當心。那對男女其貌不揚,可不一會工夫就招來一大幫朋友,闖進店內,把店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比當初電力大酒店砸得還厲害,酒店算是完了。
“這還不說,我被他們拖到外面揍了一頓,挨了凍,得了重感冒。我沒注意,硬挺著,誰想出了亂子,得了心肌炎,接著又轉為后天性心臟病,”袁大頭指指腦袋,“醫生對我說,重感冒馬虎不得,轉到頭上,便是腦膜炎,”他又指指心口,“轉到心里,就是心肌炎,最后變成心臟病。我現在兩個月住一次醫院,藥費起碼兩千。”
“所以你回來了,開了這家店?”老沈問。
“有什么辦法,再不回來要死在外頭了?!痹箢^苦笑一聲。
“店被砸了,東北的公安就不管?”
“也管,可人跑了,我一個都不認得,到哪里去抓人?”
“現在生意怎么樣?”
“一般,賺來的錢都交給醫院了?!?/p>
老沈重重地嘆了口氣,解開口袋,摸出一疊錢,拍在桌子上:“袁龍,你別灰心,有我在,有我們這幫老戰友在,什么難關闖不過?這些錢你先拿著,想辦法開家有規模的酒店,既然開店了,就得像模像樣,做出點樣子來。”
袁大頭嘴唇一哆嗦:“我怎么要你的錢,你也不容易。哦,聽說你當官了?”我在邊上插話:“我師傅現在是指導員,享受正科級?!崩仙虺移沉艘谎郏謱υ箢^笑道:“什么指導員,我和你就是戰友關系,其他都是假的?!痹箢^很不自然地笑笑,說:“那是,我們是最好的戰友。在東北被打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老沈好像被袁大頭的話所鼓舞,激動地一拍桌子:“有句話說得好,三種朋友最要好,一起扛過槍,一起蹲過倉,一起嫖過娼。我們一起扛過槍,那是最鐵的哥們。對,一起扛過槍,好哥們。我回去后立即通知所有的老戰友,讓他們各顯神通,幫你找條好路子。你這個人聰明能干,一定能成功?!?/p>
這天下午,老沈和袁大頭說了幾大籮筐的話。說到后來,兩人的眼眶里都蓄了一層薄薄的淚,好似熟透的桃子,只要輕輕一碰,立馬會滴出水來。從袁大頭那里出來,已是下午六點,要不是袁大頭張羅生意,兩個老戰友還要聊下去。離開快餐店時,我轉頭回望,在平家弄的一排商店中,就數袁大頭的快餐店最低矮、灰暗,像鬧市中的乞丐,趴在那里,讓人產生悲憫的感覺。
以后的日子里,袁大頭還是開著那家快餐店,生意清淡。我不知道老沈有沒有通知他的戰友,或許通知了,戰友們沒有慷慨相助;或許根本沒通知——老沈現在是領導了,很忙,有辦不完的公事,對付不完的應酬。
年底,老沈組織老戰友聚會。聚會那天,老沈讓我幫忙接待。在全市最高檔的陽光大酒店里,老沈和戰友們歡聚一堂。他們歡呼著,互相擁抱,大聲叫著對方的綽號。酒席上一清點人數,發現少了兩個,一個是我們公安局的政委,老沈說他在外地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另一個是袁大頭,有人說他心臟病犯了,正在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