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活動目的性分析

摘要：人是具有自覺目的性的存在物，人的活動是有目的的。人有三種不同性質、不同層次的活動目的：本能活動的自然合目的性，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和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不同的活動目的體現出不同的自我生成狀態，自然合目的性本能活動產生自在之我，功利性目的的生產勞動產生自為之我，超功利性的審美活動產生自由之我。從本能活動的自然合目的性，經過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到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體現出人向本質自我的生成過程，以“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為特征的自由審美狀態是人的終極活動目的。

關鍵詞：活動目的；自然合目的性；功利性目的；超功利性目的；自我生成

中圖分類號：Ｂ038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Ｘ（2007）04－0055－05

隨著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類進入以工業文明為標志的現代社會以后，人的物質生存問題得到很大程度上的滿足，隨之而來的就是關于如何生存的精神問題日益凸顯。人應該像人一樣地活著，人活得應該像個人樣。但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馬克思在關于人的本質認識問題上實現從傳統既成論向現代生成論的“哥白尼式革命”，對人是什么和人的生存活動目的問題作出了實踐唯物主義的回答，至今對現代人類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一、人是具有自覺目的性的存在物

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馬克思說：“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①人的自覺有意識的特征集中表現在人的活動目的性上。目的是行為主體關于自己行為的需要和行為的結果之間的統一或相互關連的有意識的覺知。這種覺知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因而它在行為過程中可以起有意的、自覺的調節和控制作用。目的是事物運動（活動）的意向性特征，意向性是自然事物進化發展到一定階段而出現的活動特征。按照自然界運動發展進化的程度，無生命的無機物是沒有意向目的性的，其發展變化全是自然界盲目運動相互作用的結果，“在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中，無論在外表上看得出的無數表面的偶然性中，或者在可以證實這些偶然性內部的規律性的最終結果中，都沒有任何事情是作為預期的自覺的目的發生的”②。自然界發展進化到有機生物界開始有了目的性特征，恩格斯說：“動物是有能力作出有計劃的、經過事先考慮的行動的。相反地，哪里有原生質和有生命的蛋白質生存著并起著反應，即由于外界的一定刺激而發生某種哪怕極簡單的運動，那里就已經以萌芽的形式存在著這種有計劃的行動。這種反應甚至在還沒有細胞（更不用說神經細胞）的地方，就已經存在著。食蟲植物捕捉獵獲物的方法，雖然完全是無意識的，但從某一方面來看同樣似乎是有計劃的。在動物中，隨著神經系統的發展，作出有意識有計劃的行動的能力也相應地發展起來了，而在哺乳動物中則達到了相當高的階段。”③ 生物有機體的行為雖然也是為了某種需要，并且要達到能夠滿足這種需要的結果，但是，生物有機體還不能確立關于它們的行為的需要和行為的結果之間的統一或相互關連的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有意識的覺知，因而它們并不能提出關于行為的自覺的目的。它們的行為的合目的性直接體現在行為中，或者說是與行為直接合而為一的。因而生物的行為是一種本能的合目的性行為。只有在某些高等動物中，隨著動物意識的發展，才產生了自覺目的的萌芽。動物這種自覺目的的萌芽，是人類的自覺目的的產生的自然史前提和基礎④。因此，可以說生物的自然目的性是人的目的性的客觀基礎，人的目的性是自然目的性的延伸和完成。真正意義上的自覺目的性活動，只有人才具有。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⑤ “無論歷史的結局如何，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造他們的歷史。”⑥ 按照康德關于目的論的分析，有四種目的類型：（1）形式而主觀的，如審美判斷；（2）形式而客觀的，某些數學命題，如圓之于三角形；（3）實質而主觀的，如人的種種目的；（4）實質而客觀的，即自然目的。目的又分為外在和內在兩種。外在目的是本身之外的東西，是相對目的；內在目的就在自身，是所謂“絕對目的”，它自身既是因又是果，即因果處在一種反饋的有機聯系中，它的部分與整體、部分與部分都相互依存，互為因果，這樣就構成了生物能不斷調節自身、適應環境的自我組織的有機系統，即生命。人的目的性表現為形式主觀和實質主觀以及實質客觀等幾個不同方面。

具有自覺目的性是人之為人的重要特征，人的活動是有目的的，人越發展，人的這種活動目的性特征越明顯。“人離開動物越遠，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就越帶有經過事先思考的、有計劃的、以事先知道的一定目標為取向的行為的特征。”⑦ “人離開狹義的動物越遠，就越是有意識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未能預見的作用、未能控制的力量對這一歷史的影響就越小，歷史的結果和預定的目的就越加符合。”⑧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人類“歷史不過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整個歷史也無非是人類本性的不斷改變而已。”“全部歷史是為了使‘人’成為感性意識的對象和使‘人作為人’的需要成為[自然的、感性的]需要而作準備的發展史。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⑨ “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⑩ 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馬克思所設想的未來理想社會共產主義也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11}。因此，在馬克思看來，人的生存活動目的就是走向人的本質自我，不斷實現人的解放的過程。

二、人的活動目的性與人的自我生成

運動（活動）是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不同的運動（活動）方式，體現出不同事物的存在方式或生存特性。人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存在物，是一切存在物中的最高存在者，在人身上包含了自然事物的一切運動（活動）形式，但最能體現人的存在特征的是人的目的性活動。與其他存在物不同，人以外的任何存在物，都是一種“感性的對象”，具有自己特定的規定性，是其所是的東西，是特定化的存在物，如動物的每一器官都是專門化的，完全適合于每一特定的生活條件和需求，如鴿子的方向感，蝙蝠的聲納系統，蚊子的定位；虎狼是食肉動物、牛羊是食草動物；鳥是生活在天空中的飛行動物、魚鱉是生活在水中的游泳動物等等，都有特定的生活范圍和生存空間，而人是自然界唯一一種未特定化的存在物，人生時羸弱，沒有天然的毛發層對付惡劣的天氣，沒有銳利的攻擊器官來對付天敵、獲取食物等等。人的原始特性是：生理構造上的未特定化，反應機制上的未確定性，生存功能上的不完備性。人可以退化成為動物，也可以提升到像神一樣的最高地位，因此，人的本質是不確定的，人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薩特語）。認識人，不僅要把人作為“感性對象”，“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且應該作為“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12}。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不是既成的、靜止的，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人的本質是動態的、發展的、是通過自己自覺有目的的生產勞動等實踐活動不斷生成變化的。馬克思說：“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這一步是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14}人通過自己的自我塑造活動，不斷地生產社會、生產文化，創造歷史（這也就是不斷地在生產和創造人自己的存在狀況），同時也是在不斷追求和發展自己的新的規定性。人是在不斷再生產自己再創造自己的。而人的非特定化、未確定性及可塑性，又決定人不會使自己停留在某種已經變成的東西上，也不是按照某種已有的現成的規定性來再生產自己、再創造自己，而總是力求在世世代代的歷史進步中，不斷追求、不斷豐富和發展自己的規定性。“人不是在某一種規定性上再生產自己，而是生產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種已經變成的東西上，而是處在變易的絕對運動之中。”{15}

馬克思說：“正像人的本質規定和活動是多種多樣的一樣，人的現實性也是多種多樣的。”人是什么樣的同人的活動及其目的是一致的。那么，人究竟有哪些活動目的性，人的本質自我又是如何通過人的目的性活動不斷生成的呢？

我們知道，在實際生活中，人有多種活動樣式和不同的活動目的性，從人的活動目的與人的本質自我形成的關系來看，概括來說，人有三種不同性質、不同層次的活動目的：本能活動的自然合目的性、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和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這三種不同的活動目的性根源于人的自然、社會和精神三種不同的屬性，不同的活動及其目的產生出人的不同生存狀態和自我本質的生成狀態。自然合目的性的本能活動產生自在之我，它體現了人的自然屬性，是人已是的自然存在狀態；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產生自為之我，它體現了人的社會屬性，是人正在生成變化的現實狀態；超功利性目的的審美活動產生自由之我，它體現了人的精神文化屬性，是人趨向的理想狀態。由本能活動的自然合目的性經過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到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體現出人的本質生成過程。這三種活動及其目的在現實生活中相互交織，相互作用，共同形成了每個人的實際存在。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是一個整體，人性實質上是人在其活動過程中作為整體所表現出來的與其他動物所不同的特性。這種特性主要指人在同自然、社會和自己本身三種關系中，作為自然存在物、社會存在物和有意識的存在物所表現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和精神屬性。它們相互聯系、相互作用，形成人性的系統結構，完整地表征了作為整體存在的人{16}。

1． 本能活動的自然合目的性與自在之我

作為自然存在物，人的活動符合自然的合目的性活動規律，表現為人的生命自組織活動。人生來就有一種求生的欲望或主動性，如人天生有吃喝能力和消化排泄功能，到一定年齡有對異性的追求。馬克思說，在一定意義上吃、喝、性行為等等，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最自然的關系。中國傳統也有“民以食為天”和“食、色，性也”的說法，飲食和男女關系是人的基本生理特性，飲食是人生存的第一需要，飲食的目的是維持個體人的生存，男女性關系是維持類的繁衍。人的自然合目的性活動是人的自然屬性的表現，它維持著人的物質存在，產生人的自在之我。自在之我是盲目的本能的，是不自覺的，自在狀態是人的自然存在狀態，是人生存的基礎。人在從出生到具有自覺意識的目的活動階段以及因故喪失思維能力和老年癡呆時等都是這種自在之我的自然存在狀態。

2． 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目的與自為之我

僅僅依靠自然合目的性的本能活動，人在自然界是難以生存的。人在自然界生存，為了生活，人的“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吃喝穿住所需要的資料。因此，生產勞動是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勞動創造了人”。恩格斯指出：“人是唯一能夠由于勞動而擺脫純粹的動物狀態的動物——他的正常狀態是和他的意識相適應的而且是要由他自己創造出來的。”{17} 勞動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能量和信息變換過程，“在這個行為中，人自身作為一種自然力與自然相對立。為了占有物質，賦予物質以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人就使他身上的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18}。其他動物也有謀生活動，“但是一切動物的一切有計劃的行動，都不能在地球上打下自己的意志的印記。這一點只有人才能做到 ”。“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19} 因此，人的勞動不同于動物自然合目的性的本能活動，它是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生活需要，能動地、積極地掌握外部自然物的活動，是人的一種外在功利性目的活動，即它的目的是為了活動的結果，獲得勞動產品或勞動報酬，生產勞動產生現實的具有自覺目的性活動著的自為之我。

人的勞動并不是個人的單獨勞動，人的生產勞動具有社會性，人只有在生產中才能生活，而任何真正的生產，不管是物質生產、精神生產，還是人自身的生產，都不可能是一種純粹的個人行為，而必然是一種社會性行為，需要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和合作。人只是在與他人以及社會的關系中才能獲得自己的社會特質。勞動不僅使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人的存在，而且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為人的社會關系。而人只有作為社會存在物在社會中存在，他的自然存在對他說來才真正是他的人的存在。因此，人的社會屬性是人超出動物而形成本質自我的重要特性。正如馬克思所說：“社會性質是整個運動的一般性質；正像社會本身生產作為人的人一樣，人也生產社會。活動和享受，無論就其內容或就其存在方式來說，都是社會的，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說來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說來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才是他為別人的存在和別人為他的存在，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礎。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說來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對他說來才成為人。”{20}

功利性目的的生產勞動是人類社會生存的主要活動方式，它體現出人作為自覺自為的主體改造世界的能動性特征，它不僅是人生存的基礎，而且是人的本質生命活動的體現。勞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人在勞動中不僅獲得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而且也實現了自我的本質力量。馬克思說：“一個人‘在通常的健康、體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狀況下’，也有從事一份正常的勞動和停止安逸的需求。”{21} “誠然，勞動尺度本身在這里是由外面提供的，是由必須達到的目的和為達到這個目的而必須由勞動來克服的那些障礙所提供的。但是克服這種障礙本身，就是自由的實現，而且進一步說，外在目的失掉了單純外在必然性的外觀，被看作個人自己自我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實現，主體的物化，也就是實在的自由，——而這種自由見之于活動恰恰就是勞動。”{22}也就是說，即使勞動是為了外在的功利性目的，是為了獲得勞動產品或勞動報酬，但在勞動過程中，勞動可以展示出人的智慧、才能和創造性，體現出人作為精神主體的能動性、主動性和自由本性，勞動本身是人的生命活動的確證。馬克思認為，人的“類本質”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勞動作為人的“類本質”應該是“自由自覺的活動”，“我的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我在勞動中肯定了自己的個人生命，從而也就肯定了我的個性的特點。勞動是我真正的、活動的財產。”{23} 但是，“在私有制的前提下，我的個性同我自己疏遠到這種程度，以致這種活動為我所痛恨，它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更正確地說，只是活動的假象。因此，勞動在這里也僅僅是一種被迫的活動，它加在我身上僅僅是由于外在的、偶然的需要，而不是由于內在的必然的需要。”{24} “在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樣一些勞動的歷史形式下，勞動始終是令人厭惡的事情，始終是外在的強制勞動，而與此相反，不勞動卻是‘自由和幸福’。”{25} 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勞動發生了異化，“異化勞動把自我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26} 在私有制的社會條件下，人在勞動過程中喪失了自己的本質，“人——這就是私有制的基本前提——進行生產只是為了占有。生產的目的就是占有。生產不僅有這樣一種功利的目的，而且有一種自私自利的目的；人進行生產只是為了自己占有”{27}。

從人類歷史發展來看，私有制的出現是人的發展過程中以犧牲個體發展（片面的個性）來換取人類整體的全面發展與進步而必須付出的代價。當人類社會發展到了一定的歷史階段（原始社會末期）時，在社會成員之間實行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工便成為把人類社會生產力向前推進一大步的關鍵{28}。但犧牲個體以求得整體（族類）發展并不是人的發展的永恒現象。馬克思說：“‘人’類的才能的這種發展，雖然在開始時要靠犧牲多數的個人，甚至靠犧牲整個階級，但最終會克服這種對抗，而同每個個人的發展相一致。”{29} 人不僅僅像動物一樣是自然的自在存在，而且還是社會的自為存在和精神的自由存在。這種特性通過人本質上是一種族類存在這一事實表現出來，而這一存在中，人必須使自己的生產生活和生命生活符合其本性，這才是目的。馬克思強調，要向一切可能使人的真正本性變壞的事物作斗爭，也就是說，向這種本性的任何異化作斗爭{30}。馬克思把人的全面發展確定為人活動的終極目的。在《共產黨宣言》中，他把那代替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舊社會的未來的聯合體界定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在《資本論》中，他宣布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比資本主義“更高級的、以每個人全面而自由發展為原則的社會形式”。因此，在社會中從事生產勞動的現實的人是自為的人，是向著自己本質自我的理想目標（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不斷生成變化的，他連接著過去趨向于未來，每個人都走在通向自我生成的路上。

3． 審美活動的超功利目的與自由之我

以謀生為功利性目的的生產勞動使人與動物的生存活動區別開來，但人的存在不僅僅是生存活著，生產勞動還只是人生存活著的手段，由生產勞動的功利性的目的發展到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才是人生活的根本目的，這根源于人不同于動物的生命活動性質，根源于人的精神自由本性。動物和它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而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馬克思說：“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系，而人則自由地對待自己的產品。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31} 在生產勞動中，人還服從于外在的生存目的，相對于物質生產勞動，審美活動則使人的能力發展得到充分和自由的實現。在審美活動中，主體不再對對象采取一種功利的態度，而是直指主體的最高和最本質的目的——人的能力的全面和自由發展。審美活動既是對外部世界不合目的性的一種否定，也是對物質生產活動的有限目的的否定。在這種否定中，審美活動達到了對于人類最高目的與現實人類實踐活動之間矛盾的象征性、主觀性的消除。審美活動的超功利性目的是人的本質自我的真正實現，它產生出人的自由之我，體現出人的精神屬性，是對于人類最高目的的一種主觀實現。在馬克思看來，未來社會由于生產力的高度發展，謀生所需要的物質生活資料問題已經解決，人類主體才有可能真正去“發展不追求任何直接實踐目的的人的能力和社會的潛力”{32}。未來社會的人并不是不勞動，而是其勞動的形式從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一系列強制勞動形式，變成像作曲一樣的“真正的自由勞動”，變成“吸引人的，變成人的自我實現”。在這種狀態下，一方面，自由時間具有了生產勞動的性質；另一方面，勞動時間也具有了自由的性質，勞動成了自由地發揮和發展人的才能的場所。盡管物質生產活動仍是維持人類生存所必須進行的活動，是一種似乎由外在目的規定所要做的勞動，但外在目的性失掉了單純外在必然性的外觀，被看做個人自己自我提出的目的。勞動不再是一種負擔，而成了以發展自身能力為目的的活動，成了人的生活的第一需要{33}。勞動的休閑審美化、審美的勞動化，二者的融合將是人類目的活動發展的趨勢。在審美國度的人性狀態，在個人身上，自由與必然的對立消融了、和解了。這是體現類與個體和諧一致的個人，是能力、個性全面發展了的個人，是審美國度的自由的人。

三、超功利性目的的審美活動與“人的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

勞動需要在生存需要中是謀生的手段，在發展需要中則是發展的目的本身，是為了在自由勞動中發展其才智與創造力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在這里，重要的不是勞動的物質結果，而是勞動的過程，是勞動過程中積極的精神體驗。通過功利性目的的生產勞動在滿足物質需要能夠生存的基礎上，人的本質自我實現體現在以“人的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為目的的審美活動上，這種活動的目的是超功利的，表現為不以活動的結果為目的，而重在活動的過程，重在過程中人的心靈的感受和體驗。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要占有世界，而是要體驗感受世界，沒有體驗和感受的人生與動物無異，不是真正人的生活。美感（人的感官對世界的體驗和感受）是通過勞動形成的全面占有自己本質的特征，是人類生存活動的終極目的，人生的每時每刻都能有美的感受（合規律性合目的性的統一），那就是幸福的人生，就是人的本質自我的實現。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不能“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人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體，物欲的追求、生理的快感不是人生的根本，人應該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種人的關系——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直觀、感覺、愿望、活動、愛，——總之，他的個體的一切器官，都是對對象的占有。這里有能動和受動，而“按人的含義來理解的受動，是人的一種自我享受”{34}。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馬克思說“消費音樂就比消費香檳酒高尚”{35}。

私有財產的生活使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為一切感覺的簡單擁有感所代替，人的精神世界淪落到極大的貧困，人的完整性被撕裂成碎片，人被外在的物欲所束縛，成為物的奴隸，在物欲的驅使下，人身為物役，心為形役，喪失了自己的自由本質。而真正的人的生活并不是做物的奴隸，億萬富翁，萬貫家產并不是人的本質自我的真正實現。真正人的生活是超越功利性的物欲束縛，廢除私有財產，從而使“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使這些感覺和特性無論在主體上還是在客體上都變成人的。眼睛變成真正人的眼睛，耳朵變成真正人的耳朵。這種解放，從客觀方面看，隨著對象性的現實在社會中對人說來到處成為屬人的現實，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這樣，“人不僅通過思維，而且以全部感覺在對象中肯定自己”。“藝術對象創造出懂得藝術和具有審美能力的大眾。”{36} 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才產生出來的。從主觀方面來看，因為任何一個對象的意義都以主體的感覺所能感知的程度為限，對象只能是主體本質力量的確證，“同一個對象在不同的個人身上會獲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個不同方面變成同樣多不同的精神性質”{37}。“對于沒有音樂感的耳朵來說，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不是對象。”“囿于粗陋的實際需要的感覺只具有有限的意義。對于一個忍饑挨餓的人說來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只有作

為食物的抽象存在；……憂心忡忡的窮人甚至對最美麗的景色都沒有什么感覺；販賣礦物的商人只看到礦物的商業價值，而看不到礦物的美和特性。”{38} 因此，隨著人的感覺和特性的解放，“人的本質的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展起來，一部分產生出來”{39}。只有這樣，才是人的本質自我的真正實現，這樣的人才是不僅具有人的軀體而且擁有人的靈魂的“大寫的人”，這樣的人所形成的社會，“創造著具有人的本質的這種全部豐富性的人，創造著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作為這個社會的恒久的現實”{40}。也正是在審美的意義上，德國美學家席勒說：“在人的一切狀態中，正是游戲而且只有游戲，才是人成為完全的人。”“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41}另一位德國美學家尼采說：“只有作為審美現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有充分理由的。”{42}“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學。”{43}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人的生存目的活動是一個走向自我本質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本能活動是人的一種自然合目的性活動，它表現為人作為自然生命體對環境的適應性，本能活動是人得以生存的基礎和前提，本能活動占主導地位的人是自然狀態的人，尚不具有嚴格意義上的人的生存特性。生產勞動是人的一種自覺的滿足自身物質生理需要的功利性目的活動，這是一種追求活動結果的外在目的活動，即是說，這種活動目的還可以作為追求更高目的的手段。生產勞動活動占主導地位的人是現實的正在生成中的人；而審美活動則是人的一種自覺的以滿足人的精神需要的超功利性目的活動，這是一種在活動過程中追求內心體驗的內在目的活動，是人的最高或終極目的活動，是一種“有目的的無目的”活動。審美游戲活動占主導地位的人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存在狀態，審美活動是建立在生產勞動基礎之上的人的自我實現活動。審美狀態是人的一種自由的、理想的生存狀態，是人之為人的存在方式，是人一切活動的真正目的所在，是人的真正自我實現。隨著現代科學技術和社會的發展，人們的功利性物質需要得到了越來越大的滿足，以追求精神自由和自我體驗的超功利性目的的審美游戲活動如體育藝術旅游等在人們生活中占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人一步一步地向著自我的本質生成。

注釋：

①⑨⑩{11}{20}{23}{24}{26}{27}{31}{34}{38}{39}{4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6、128、131、120、121、38、38、97、33、96－97、123－124、126、126、126－127頁。

②③⑤⑥⑦⑧{1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7、382、247、248、382、274、383頁。

④ 夏甄陶：《關于目的的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4－45頁。

{12}{13}{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78、56、67－68頁。

{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頁。

{16} 袁貴仁：《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頁。

{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535－536頁。

{18} 馬克思：《資本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65頁。

{21}{22}{2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2、112、112－113頁。

{28} 王銳生：《論人的兩種全面發展對話》，《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

{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2冊，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25頁。

{30} 董學文：《馬克思與美學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6－67頁。

{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15頁。

{33} 張文喜：《馬克思論“大寫的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210－213頁。

{3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2頁。

{3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頁。

{3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頁。

{41} 席勒：《審美教育書簡》，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79－80頁。

{42}{43} 尼采：《悲劇的誕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21、2頁。

（責任編輯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