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傳統知識分子的位置逐漸被技術專家取代,社會進入了一個技術專家治國時代。在這個時代里,知識分子與大眾之間的鴻溝被消解了,人們獲得了較大程度的解放,但過分重視短期效率的技術給人類的生存空間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人類在憧憬著由技術專家創造的烏托邦的同時,可能要經受著烏托邦的負面影響——惡托邦的折磨。
關鍵詞:知識分子;技術專家;立法者;闡釋者;惡托邦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7)02-0111-06
曾經在很長時間內,“知識分子”因為一直是“社會的良心”、“特立獨行的人”、“漫漫長夜的守更人”(曼海姆語)、“永恒的流亡者”(阿多諾語)的代名詞,而受到人們的敬仰。但是,自20世紀60年代末之后,隨著大量的各領域內“技術專家”的涌現,“知識分子”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其中既有改寫“知識分子”含義之意,又有顛覆其“立法者”的權威性與“闡釋者”的解釋權之舉。福柯悲哀地宣布:“知識分子”從此銷聲匿跡,只剩下在各專業領域里忙碌的“專門家們”;拉塞爾·雅各比哀嘆道:當代知識分子缺席了,他們完全沉湎于大學生涯中,而忘卻了關注公共生活;利奧塔指出:由于后現代社會已經不斷地趨于多元化、局部化,作為對社會全體承諾的整體性話語的承擔者——知識分子已經完全不存在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知識分子已經死亡了。當然,也有人很樂觀地辯護道:代替知識分子的技術專家是一個充滿朝氣的“有缺陷的普通階級”(艾爾文·古德納語),是歷史的代言人,等等。不管如何,他們都在說明著一個趨勢,那就是傳統的知識分子正在退位,而新興的技術專家正在走向歷史的前臺。那么,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技術專家帶給人們的益處是什么?負面影響又是什么?我們應該如何更大程度地利用技術來為人類服務呢?
一、烏托邦:解釋權散落人間
“知識分子之死”既表明了知識分子的“立法者”角色的衰退,也預示著他們獨享的解釋權將散落到大眾之間。當大眾掌握解釋權后,他們就可以從容地了解自己、規劃前景以及制定美好的社會藍圖了。因此,如果說傳統社會是“立法者”的天地的話,那么,現代社會便是“闡釋者”的樂園了。對于人類這樣的美好前景——烏托邦,可以從文化、教育目的和制定美好前景等三方面來探究一下。
其一,在文化方面,多樣的文化形式突破了舊有的單一文化模式的禁錮,使更多的人獲得了解文化的機會。在傳統的專制制度下,由上流社會、學者文人、貴族和富裕市民等這些少數特權者共同精心構制了一套新的文化模式——善良的人或有教養的人,以此人為地把平民大眾排斥在這個模式之外,但同時又卑鄙地號召大眾們來模仿這一種生活。實質上,此時的文化狀況是少數人在壓抑多數人,是單一的文化模式在壓制紛繁多樣的文化形式。文化上的壓制使得人被劃分為兩種地位截然不同的人:一種是思考著的人,即所謂的“思想者”;另一種則是“非思想者”,他們循規蹈矩地生活著。“思想者”人數雖少,但他們提出了概念,并把概念構造成理論體系;“非思想者”人數雖多,但不能提出概念或者闡述自己的觀點,他們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些概念體系,并且通常是毫無批判地接受了。結果,文化上的同一化非但沒有解放大眾,相反給大眾戴上了手銬和腳鐐,使得他們只能成為一個被動的接受者、一個邊緣人、一個文化上的貧困者。
而當解釋權平民化與大眾化后,更多的人的心智得到了啟發,他們從一個純粹的、被動的聆聽者上升為一個主動參與者、創造者。這是符合文化的本意的。從詞源學角度來看,英文中\"culture”這個詞的原義是“耕作”,或者對自然生長實施管理。“coulter”與“culture”是同源詞,意為犁鋒,培根則把它擴展到“心智的栽培與施肥”,因此文化的本意就在于培育人的智慧與開拓人的視野。這也體現了文化面前人人平等的主旨。“因為它(文化)不會保護人的個別能力而將別的能力排除在外”,文化“不加區分地支持所有這些能力,而且它不會單獨支持某一種能力,其簡單的原因在于,它是所有這些能力之可能性的基礎”。即使對于崇拜精英文化的艾略特而言,精英文化并不比大眾文化具有絕對的優勢,它只不過顯得更有自覺性和更專門化而已。
另外,解釋權的平民化與大眾化也就更接近康德所說的啟蒙的實質。“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去加以運用時,那么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要敢于認識!)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懶惰和怯懦是人的不成熟表現,使得人只有依賴書本方能理解自身和世界,只有依賴牧師方能獲得良心,只有依賴醫生方能制定食譜,而且這種“懶惰”和“怯懦”被當做一種合理性來維護,以至于人們不希望掙脫這種“不成熟狀態”。啟蒙就是要人消除這種懶惰心理,拋棄怯懦意識,使自己敢于和勇于發揮自己和挖掘自身。而解釋權的平民化和大眾化意味著大眾無需他人的引導,就可以運用自己’的智慧來了解自身和認識世界。這樣,大眾就獲得了認識世界與解釋世界的機會和權利,從而他們也就掙脫了他人的控制,逐漸走向成熟。因此,解釋權的平民化與大眾化不僅真正地發揮解放大眾的功能,使大眾得到啟蒙,而且更好地體現了文化的平等觀念,使所有的人都擁有認識和解釋的權利。
其二,在教育目的上,教育的平民化打破了教育的貴族化壓制。啟蒙運動從一開始就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它力圖使國家的政策和策略開明化;另一方面,它又盡力加強對臣民的控制、馴服或其他類型的管制。因此,“不管les philosophesf法國啟蒙時代的哲學家集體)如何詳細規劃民眾接受教育的方式,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所認為的教育的根本目的:理性的思想及其傳播應該服務于有序社會的建立及鞏固。”無論是狄德羅的“民眾是所有人當中最愚蠢和最邪惡的”,還是達朗貝爾的“無知的和麻木的人”,或者伏爾泰的“他們永遠是一些野獸”,等等,這些表明了他們都認為勞動階級是恐懼的根源。知識分子所要做的就是給他們以紀律并監督他們,以避免他們成為“那些惹事生非的工具”。當談到“民眾是否能夠被啟蒙”這一問題時,所有的啟蒙運動的代言人都斷然回答“不!”;而對于“民眾是否被教育”的問題,他們則謹慎地答日:“是”。在啟蒙者眼中,教育民眾目的在于增進他們的身體健康,傳授給他們應有的技能,而不是力圖提高他們的理性的思維能力,也不是提升廣博知識基礎上的判斷能力。其實,啟蒙就是要把民眾馴化為一個聽話的、守紀律的人,從而便于那些精英們控制和蒙蔽。因此,當時建立學校的目的是為了滿足貴族們提高自身的文化素質和道德修養的需要,以便他們成為一個有教養的立法者,而不是賦予民眾受教育的機會和權利,以便他們成為社會建設的參與者。為此,齊格蒙特鮑曼批判道,啟蒙運動中潛在著一種觀念,“這一觀念是:被理解為人類社會的完美秩序的理性,并不置身于個體意識中,理性與個體意識兩者不可相提并論,它們各服從于一套截然不同的、獨立的目的系統和行為系統,當兩者相遇時,理性必定被賦予了相對于個體意識的優先性(這乃是一種正當的要求)。”這種推崇理性的思想,我們也可以從康德那里找到,“它(思想自由)也就要逐步地反作用于人民的心靈面貌(從而他們慢慢地就能掌握自由);并且終于還會反作用于政權原則,使之發現按照人的尊嚴——人并不僅僅是機器而已——去看待人,也是有利于政權本身的。”
實質上,作為一項塑造人類的工程,“教育”的目的應該在于通過教化國民和指導他們的行為,最終使得整個社會的文化素質得到提升。這便要求人人都享有受教育的權利,這也是闡釋者優于傳統的立法者的一個方面。闡釋者的職位和權威是靠自己奮斗得來的,而不像立法者那樣是憑程序繼承下來的。闡釋者是在自身經過艱苦的學習之后,通過考取文憑和評職稱來爭取到職位的。然后,在不斷地解決一些具體問題,或者在專業方面取得突破之后,闡釋者才樹立自身權威的。由于闡釋者是靠自身努力來獲得成功的,這便意味著闡釋者的職位是平民化的,因此人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來成為某一行業的專家,成為某一領域的闡釋者。這就使得教育真正地成為解放大眾的工具,從而真正地發揮出學校教育的作用。現在,我們欣喜地看到:各種學校都很興盛,學生的數目與專業種類都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新氣象。
其三,在制定美好前景的標準上,多數人的共同體替代了少數精英的私有品。當問及何謂“更美好的社會”時,傳統的知識分子共同體的唯一回答,就是把他們的生活模式投射到“美化社會”這個巨大的屏幕上,這就是他們所知的最美好的和最美滿的生活。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雖然他不把他作品的期待對象(他圈內的人)當做人類的精華,但他還是傾向于把他們看做是“故鄉人”。在現實中,知識分子這個特殊團體常常把自己打扮成一種人類所特有的品質,以體現“此類人”的純凈的本性。培根的“所羅門王朝”就是指哲人統治的社會,這種王朝把獨特知識與政治權利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意識形態。因此由少數精英構建的“美好社會”其本質是少數代表多數、部分壓抑整體,其中充滿著強制和壓抑,即使處于啟蒙時期,貌似自由、平等的社會也是少數人的天堂,大眾的受難所。啟蒙運動就是要“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有意設計的訓導人們行為的社會機制,目的在于規范和調整作為這個教育者和管理者的國家的臣民的社會生活”。而對于這種由少數人建構的“美好社會”來說,所謂的立法者是不擔心它的前途的,甚至是有恃無恐的。他們相信:殘酷的野蠻人(大眾)一定會趨之若鶩地向完美無缺的文明人頂禮膜拜的。
然而,在差異、多樣的今日社會中,壓抑性的單一意義已經被無數個不同的參照系統所替代,而且每個參照系統都有它自己的理解方式和理性標準。這樣,社會就處于多個話語體系交匯之中,這些話語體系相互爭論、探討,從而激發出各自的潛能和創造力,因此社會變得豐富、深刻起來。而今日的大眾也不再是一個被動的接受者了,他們有權利、有能力對自己的生活、社會的狀況以及國家的現狀發表觀點了。這意味著“美好社會”不再是少數精英的私有品了,而是大多數人的共同想象和討論的結果。在這里,大眾盡可能地發揮和施展著自己的才智,在為自身和社會擔當著責任,但是他們彼此之間是相互平等和對話的,而不存在著話語霸權和精神施虐。因此,如果說自由、平等、博愛是啟蒙運動的主旨的話,那么自由、多樣和協同便是今天人類生活的展現了。
從文化、教育和美好前景等方面來看,闡釋權的平民化、大眾化為人類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烏托邦——提供了無盡的動力,在這個烏托邦中,人類將享受更多、更廣泛的福祉。
二、惡托邦:技術效應的可能前景
既然當今是技術專家治國的時代,“技術至上”將是一個必然趨勢。但是在為人類提供優越的物質條件的同時,技術往往又會僭越而成為人類的主人。為此,許多作家或思想家都表達了對人類未來的擔心,并設想出未來的技術世界的暗淡前景——惡托邦。惡托邦(dystopia)指代烏托邦的反面,即一個想象中的由于掠奪、壓迫和恐怖造成人類生活條件極差的世界。如果說烏托邦是人類對自己美好前景全面憧憬的話,那么惡托邦便是人類的全方位的惡夢。但是,無論是烏托邦還是惡托邦,它們都是建立在技術發展基礎之上的,因此科學技術是一個“雅努斯”(兩面神)。
關于技術的兩面性,哈貝馬斯曾用兩句話進行了概括:“科學技術是第一位的生產力”和“科學技術是意識形態”。當科學技術成了新的意識形態后,它就不再具有“中立性”了,而演化為一種控制工具、一種統治手段——技術的合理性。實質上,“合理的技術社會”就是“合理的極權社會”,因為科學技術已經變成有效統治的得力工具,已經在扮演著極權主義者的幫兇。一定程度上,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可以簡化為這樣一個等式:技術進步=社會財富的增長=擴大的奴役。這意味著惡托邦可能會給人類帶來藝術、人類自身以及社會上等方面的災難。
其一,技術對藝術的侵蝕的最大“業績”便是“文化工業”的出現。“文化工業”是以工業生產為顯著標志的,它的物質前提與載體,如報刊、廣播、電影、電視等一樣都是現代科技的產物,因此技術化是文化工業的特征之一。技術化使得文化工業呈現一種標準化、統一化形式,使得藝術可以大批量地生產和復制了。復制的產品首先失去了藝術固有的特征——韻味。本雅明指出,“機械復制”使得藝術固有的性質發生了改變,大量技術復制品淹沒了藝術品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性”、權威性和真實性,昔日籠罩在藝術品上的“靈韻”(Aure)喪失殆盡。這樣便混淆了文化產品與一般商品之間區別了,“文化是一種充滿悖論的商品。它完全遵循交換規律,以至于它不再可以交換;文化被盲目地使用,以至于它再也不能使用了。所以,文化與廣告便混同了起來。”15l其次,追求效率和利潤的復制藝術拋棄了藝術的批判功能。阿多諾有一個經典的悖論表述:“藝術只有具備抵抗社會的力量時才會得以生存。如果藝術拒絕將自己對象化,那么它就成了一種商品。它奉獻給社會的不是某種直接可以溝通的內容,而是某種非常間接的東西,即抵抗或抵制。”這說明藝術要成為促進人發展的力量,它就必須去批判和否定社會,即作為一種否定社會的力量存在著。但是在資本的操縱之下,“文化場”(布爾迪厄語)與其他場一樣也在追逐著最大限度的利潤,這必然會破壞了文藝作品的反叛性。這不僅僅是文化工業的行為,也是那些所謂先鋒派的一種走向,恰如格林伯格在上個世紀30年代末所做的論斷:先鋒派與庸俗藝術其實有著某種看不見的聯系。許多最初帶有反叛和顛覆傾向的先鋒派作品,最終成為現存社會秩序和價值觀的裝飾。為此,馬爾庫塞把藝術分成了肯定與否定藝術兩種,而霍克海默與阿多諾把這些維護和鞏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藝術稱為“社會水泥”。
其二,在技術專家時代,人扮演著“病人角色”。技術本來應該是人實施行為的工具,但現在可悲的是人類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技術的奴隸。更讓我們擔憂的是,這種異化現象正在復雜化和深層化。人類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如何使得自己更加豐富和自由,而是如何使得機器運轉得更快和更節省原料。這樣,人類就簡化為社會機器上的純粹動齒輪和技術控制的對象。以往的工人主要被認為是一種單獨的經濟代理人和商品——勞動力——的所有者,而今天的工人縮小到“人力資源”“及其系統的組成部分”。蛻化為人力資源的人只能作為一個被動的客體來接受壓抑和控制了,這正是阿多諾所說的“原子化”、弗洛姆所說的“非健全的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這種“病人”的命運只能是被動接受治療和實驗,而喪失了自己的選擇權和自由。因此,“在工廠或者醫院或者學校就像在整個社會一樣,專家的意見使權利合法化,而‘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在于承認它的要求并且盡責盡忠地執行不用思考的從屬的任務。”
就當今的具有較高文化水平的大學教師來說,他們成為了“有缺陷的普遍階級”。由于學科的過度分化使得專家們不太可能抓住社會整體性問題,往往使他們的觀點不可避免地迷失在專業技能和經驗型材料之中。學術問題已經專業化和狹隘化了,專家們常常為專業話語而排斥普遍話語。知識分子的影響力、操縱公眾輿論的能力,即“制造同意”(赫爾曼和喬姆斯基語)的能力比以前大得多了,但他們失去了批判激情和大量的聽眾。令人尷尬的是,一個“著名的”社會學家或藝術家對其他社會學家或藝術家來說是著名的,但對其他領域的人甚至相近領域的人并不著名。而且當知識分子已經成為了學院派人士后,就沒有必要承擔風險在公共讀物上寫文章了,最終他們也就從公共視野中消失了。
其三,技術的社會將是單一的、壓抑性的社會。從以上技術對藝術和人自身的侵蝕來看,諸多思想家對未來社會的擔心是有意義的。我們知道多樣和差異是人類和世界的本色,但技術有可能成為統治階級制造所謂完美社會的工具。“主觀的完美”意味著同一、單一和壓抑,尤其要以技術合理性為標準來安排和規劃的話,它會更加壓抑和扼殺人的本能。難怪,霍夫斯塔特擔心“思想單一的人可能統治未來”,而馬爾庫塞斷言:技術的世界將是一個“日漸衰縮的世界”。在《一九八四》中,奧維爾描繪了一個集權統治的惡托邦社會。在這個社會中,集權擴展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深入到人的思想觀念中。人已經談不上什么私生活了,因為無論在工作場所、宿舍,還是公共場所,都處在電視屏幕的監視與控制之下,也就是說,他的生活永遠處在技術掌控之中。通過高科技,這一社會的控制者有意識地、有步驟地修改和消滅過去,他們把過去和歷史塑造成他們所希望的樣子,從而使思想者失去了可供比較和判斷的標準。另外,他們還試圖消滅舊的語言和創造新的語言來消滅過去,以求控制人們的思想和身體。在《美麗新世界》中,赫胥黎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并不美麗的“文明世界”。在這個惡托邦社會中,當權者利用技術設計了一個外表美好的社會:一切均自足而美好,痛苦也不存在,但代價是:人性被消泯了,自由被犧牲了,麻醉劑取代宗教。在這樣完美標準之下,人沒有了自由意志和個性,而只是一些“制約”的產物——“就像是肉”、“沒有靈魂”。對于這種技術崇拜,馬丁·杰憤然道:“因此‘進步’的結果走向其反面:更加殘忍的、完全野蠻的狀態,因為它利用了現代的各種控制技術。科學非但不是改善人類生活的不可置疑的力量,而且事實還證明,它包含新的非人性形式的種子。”
三、避免惡托邦的方法
當然,過去那種獨享立法和闡釋權威的時代已經不大可能復辟了,因為在當代社會中,知識很大程度在于解決人們生活中的細微的、具體的、與他們休戚相關的問題,而不是那些宏大的、崇高的抽象問題。另一方面,由于技術專家們扮演著現實不公平制度的“股東”,因此要求這些股東們來取消他們制定的制度和程序也是不大可能的。這樣看來,要想重塑知識分子精神與避免惡托邦,至少要做到三點:重新確立知識分子的本色——批判精神、把技術效應與人文關懷緊密結合起來以及技術專家應多關注公共生活,等等。 其一,要想重新確立批判精神,知識分子就要敢于擔當“說出真理,暴露謊言”(喬姆斯基語)這個重任。知識分子的角色就是以最適合的方式向權力說真話,向權威提意見,而不是做一個時尚的附庸,或甘當政治的單純傳聲筒。他們要表達的是真正思想和永恒價值,而不是統治者的統治政策和欺騙大眾的美麗謊言。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薩義德強調了一種流亡者的心態與知識分子的良心相結合的方法,也就是一種“流亡的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仍有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維方式,面對阻礙卻依然去想象、探索,總是能離開中央集權的權威,走向邊緣——在邊緣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這些是足跡從未越過傳統和舒適范圍的心靈通常所失去的。”流亡和邊緣的身份使知識分子保持一種他者的視角,可以從外部看清事情的真相,從而能真正地發揮自己“說真理,批謊言”的職責。同時,流亡和邊緣的身份也使知識分子不受事情的約束,能保持一種身份的自由,從而使他們敢于為民眾奔走呼號,敢于對權勢說真話。“流亡的知識分子(exilic intel-lectual)回應的不是慣常的邏輯,而是大膽無畏;代表著改變、前進,而不是故步自封。”與法蘭克福學派所強調的社會批判是一致的。他們認為,藝術家要關注現實中人的生存問題,而不是只作為社會秩序的贊同者和肯定者而茍且偷生。為此,他們區分了肯定藝術和否定藝術,揭露出文化工業和單面人的本質。另外,關于知識分子如何批判,薩義德認為要到最能被聽到的地方發表自己的意見,如紐約、巴黎和倫敦這些大都會,而不是躲避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里;要把自己關懷的重點放在和平與正義的事業上去,而不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瑣碎小事。“是的,知識分子的聲音是孤獨的,必須自由地結合一個運動的真實情況,民族的盼望,共同理想的追求,才能得到回響。”
其二,要把技術效應與人類長期利益結合起來。首先,必須堅信科學與人文關懷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藝術本身具有科學性。金·萊溫說:“現代藝術是科學的。它建立在這樣的一些信念之上:相信未來是一個技術時代,信仰進步和客觀真理。它是實驗性的:它的使命就是創造新的形式。”而且具有批判意識的藝術并不拋棄科學本身,它只是拋棄一種將社會生活和政治完全規范化的理性形式。另一方面,科學家有可能轉變為批判性知識分子,因為科學事業本身是公平地追求知識的,其中還包括著一些經濟因素和政治因素,而這些因素常常是社會矛盾的催化劑。同時,科學的發展也在為知識分子提供著更多的批判性空間。其次,要清楚科學與文學沒有主仆之分,而是處于一種同等地位。理查德·羅蒂認為,科學、神學、哲學、政治、文學等都是一種平等的、平權的文化形態,誰也無權做“文化之王”,誰也無權做文化的“法官”。這表明科學與文學是可以親密地交流的,因此,在《兩種文化:一次回眸》中,C.P.斯諾樂觀地提出了一種新文化——第三種文化,他認為這種文化將有可能彌合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之間的溝通鴻溝。第三種文化的思想家們是一些從事科學研究的知識分子,雖然他們的工作是嚴肅的,但他們的情懷是大眾的,他們希望以一種對話和交談的方式把知識介紹給大眾,所以他們一些人在寫一些科普性的書。其實,過去的科學家也常常為那些具有一定科學文化素養的公眾寫書,但在一段時間內,這些寫作活動幾乎絕跡了。可是現在這種現象有復蘇的趨勢,一些嚴肅的科學家們又一次開始寫關于他們工作的書,并且借助新聞媒介這個平臺來直接與公眾交流,甚至一些從事有趣研究的科學家們可以不借助任何媒介就能很成功地與公眾進行溝通和交流。
其三,要想關注公眾事業,技術專家就必須走出狹隘的專業領域。由于人不是一個純粹的獨立體,而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總和,因此人始終是人群或人的集體。這意味著知識分子是具有一定附屬性的,“人根據自己的世界觀,總要附屬于一定的集團,而且恰恰其附屬于一切和他采取同樣思想方式和行動方式的社會分子所加入的那個集團。”也就靠這種附屬性,一個有影響的知識分子才能吸引其身邊的人,他附屬于的集團越大,他吸引的人越多,反之亦然。而對于技術專家來說,他要想能真正地了解公眾事業,他就必須走出自己的狹小空間,投身于廣闊的公共領域之內。而且“每一個人都在改造自己和改變自己,其程度正如他改變和改造那整個一套的相互關系,而在這一套相互關系中他本人就是一切線索匯集的樞紐”。因此主動地關注公眾事業,將為知識分子帶來一系列變化,包括他自身和他的環境。另外,世界各地涌現出的多種亞文化,如女權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生態學、后現代主義和激進的政治經濟元素,等等,這些話語不再受大學體制的限制,而是在整個文化領域(包括媒體和藝術界、工會和政黨、市政府、社群組織等)中傳播。這是一個可喜的新現象,這既為知識分子提供了更多的理論資源,也為他們開拓了更廣闊的演說場所。因此技術專家們應該毫不猶豫地走出自己的狹小空間,投入到這個廣闊的公共領域中,去為大眾的幸福和前景而設想和行動。在“突破專業藩籬,投身公眾事業”這一方面,伽利略可謂傳統社會的典范。他拒絕安靜地呆在學校中,而甘愿冒著風險去關注公眾生活,去收集和了解廣泛的、有知識的大眾方言。雖然這無疑要損失拉丁語所具有的國際價值,而且有可能使伽利略招致學究們仇恨的目光,但是他認為只有在大街上和廣場上才覺得自由自在,才能真正地了解公眾們的生活。而薩義德則是當代社會的批判性知識分子的典型之一。他執著地、激情地關注著第三世界人們(尤其是巴勒斯坦地區)的精神狀況,無畏地批判當權者的話語霸權。結果,三十年來他富于創新的著作、正式的公共演講以及課堂的教學都深遠地改變了美國人和其他一些民族看待巴勒斯坦人的方式,甚至改變了他們看待整個阿拉伯和以色列沖突的方式。
責任編輯:宋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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