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多年來發生重大變化的諸種觀念中,有兩個觀念是很重要的。一個是“私人物品要由私人來生產”,一個是“公共物品要由政府來提供”;它們正好是對于計劃經濟時期的“個人不要追求自己的利益”,和“政府要管所有的生產”觀念的反動,因而有助于市場化改革的推進。在這兩個觀念背后,貫穿著一條功利主義的邏輯,即個人都是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正是因為個人只為自己利益著想,才不會無端地提供公共物品;所以也只有以強制征稅為收入形式的政府才能提供。然而經濟人概念只是經濟學為了簡便的一種假設,并不能概括人的全部的豐富性。因而如果將上述兩種觀念極端地理解為“個人只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或“公共物品只能由政府來提供”,許多現象就變得不可解釋。
例如茅于軾教授及其朋友在山西龍水頭村建立的小額貸款基金會。這個基金會并不是一個金融公司,向它捐贈金錢的人并不期待著分紅,而茅教授又為此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他們為了什么?如果更豐富地理解人性的話,除了利已動機外,他們還有公益心、慈善心和道德追求。因而他們有可能做出并非對自己有利、卻可能對其他人有利的事情。果真如此,我們就可以推導出,個人或民間機構也可以提供公共物品。事實上,除了計劃經濟及其以后時期的中國,民間提供公共物品的事例,古今中外大量存在。在古代中國,家族組織為在大家族成員提供了扶助鰥寡孤獨、調解族人糾紛、資助青少年求學的公共服務;也有開義倉、辦義學的傳統。在當今世界上,在這方面最為突出的,大概要數美國了。
美國也許是世界上擁有私人基金會和非營利、非政府組織最多的地方了。據1997年的統計,它的民間非營利機構已達160多萬家,總資產超過2萬億美元;據1993年的統計,它的民間基金會有37571家之多,總資產為1892億美元。它們提供的公共服務以及對這些服務提供的資金支持,已經覆蓋了從教育、科研、社會工作、慈善,到公共交通、為弱勢群體提供融資、公益展覽等等領域。許多在中國被認為是政府應該做的事情,在那里卻是民間非營利機構的業務。就我個人經歷而言,2000年我參加美國國際訪問者項目,代表美國國務院接待我們的,是國務院發包的民間服務機構;在休斯敦展示美國航天成就的,是非政府、非營利的約翰遜太空中心;洛杉磯的公共交通則是由非營利組織進行管理。

使我有點吃驚的,是西雅圖的一家稱為卡斯卡迪亞周轉基金(Cascadia Revolving Fund)的組織。它既放款又吸收存款,怎么卻自稱是非營利機構呢?原來它向低收入階層提供低息貸款,并提供技術性咨詢。我們知道,商業銀行一般是嫌貧愛富的,因為向窮人提供貸款風險較大,不符合商業原則,所以它們的門不向窮人開。當被問及該機構為什么能保持低于1%的壞賬率時,回答是他們的存款利率只在0~3.5%之間(商業銀行則在6%左右),他們的工作人員的薪水低于商業銀行約1/3,卻將很大的精力放在對借款人的業務咨詢上。很多人有公益和慈善之心,但并不富裕,讓他們捐出很多錢來會帶來很大的財務壓力,但他們愿意犧牲一點利息或工資去幫助窮人。這就是他們為什么違反經濟人的自利原則,不把錢存到商業銀行、或不到那里上班的原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收入情況,也有不同強度的公益心,這個事例表明,人即使有一點公益之心,都可以有相應的形式加以利用。
看來,由民間提供公共物品,已經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只是在提供的公共物品的側重上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民間提供的公共物品多是社區的、非暴力的,而政府提供的公共物品,則具有更大地域和以暴力為后盾的特點。盡管不少人愿意為非洲的饑民捐款,但總體來說,人們更傾向于幫助自己熟悉的、本社區的人。另外,以暴力為后盾的公共物品,如國防、治安和司法等,因合法暴力本身的性質,不宜由多個機構提供,因為它們之間的競爭會導致武力對抗。因此盡管在傳統中國有民間的鏢局,在美國的一些城市的早期有一些私人警察局,但這不能成為主流形式。
總之,民間與政府在公共物品的分工上,我們沿著“凡是企業能做的,就不應由政府來做”的說法,強調“凡是民間能做的,就不應由政府來做”。這種主張是基于這樣的看法,即政府是一種不得已而被接受的存在;原因是政府本身具有自然壟斷的性質,它必然會帶來相應的弊端,如提供較差的服務、索要較高的價格,更會因具有強制性權力而變本加厲,如官僚主義、索賄尋租、甚至侵奪公民的利益。當然在另一個端頭,營利性的民間企業也無意做、或做不好公共服務。因為公益事業沒有直接的功利回報。作為民間提供公共物品的主要形式,民間非營利組織的資金來源于個人、企業或私人基金會的捐款或無息、低息借款,它們必須努力做出成績才能吸引更多的資金,因此競爭壓力迫使它們具有較政府組織為高的效率。另一方面,它們的公益性質又避免了民間營利機構那種為了企業利益哪怕損害社會利益的傾向。
在實踐中,民間非營利機構自然成為了政府與民間企業的橋梁或中介。由于政府與企業的性質截然不同,它們之間的直接交往,有時會將商業原則運用到政府,有時會將政府規則運用到企業,都有可能產生負面的后果。有民間非營利組織介入其間,就有可能提供一種組織性質上的過渡。例如,在美國洛杉磯地區,一個叫做“丘陵運輸聯合動力機構”(Foothill Transit Joint Powers Authority)的非營利組織,一方面與各城市政府簽約獲得了經營公共交通的特許權,另一方面又與兩個營利性的公司簽約,讓它們分別提供行政管理和運營服務。事實上,在公共物品和私人物品之間存在著一個過渡地帶,例如,從人力資本的投資角度看,教育是一種私人物品;但從公用知識的傳播角度看,又是一種公共物品;因此許多大學采取了非營利組織的形式。因而,民間非營利組織不僅可以部分地替代政府,還是公共物品和私人物品中間狀態的恰當的組織形式,而且還使不同組織之間的關系更為有機。
盡管功利主義起到了瓦解計劃經濟時期壓抑個人利益、從而也無法判斷社會利益的扭曲觀念的作用,但它不是我們社會的最高價值。不僅因為人不能僅靠物質生活,而且因為一個較大社會的文化整合依賴于較超越的精神價值,而這一整合會給所有的人帶來長遠的好處。然而在今天的中國,不僅許多人已經變成了只知衣食男女的行尸走肉,而且功利計算也變成了判斷別人動機的惟一考慮。當人們終于接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時候,他們對“非營利”又覺得莫名奇妙了;以致有人質疑非營利機構“不想營利想干什么?”事實上,非營利機構的興起不僅是人的公益心使然,而且因以更低的成本提供更好的公共物品而使社會繁榮起來。更重要的是,當組成社會的人及其社會的精神超越于功利主義之上時,他們才能發現不同于其他物種的生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