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想成為現代化強國的東方國家,都要經歷社會轉型這一痛苦的變革時期,而且每一個國家在轉型期間所要克服的障礙的內容都各有不同,這些障礙主要來自于本民族傳統文化的束縛。這組文章主要以俄羅斯、印度和日本為例,揭示不同民族的社會轉型的共有特征——長期性和艱巨性,這或許能使我們在漫長的中國社會轉型期間增加耐心。
東方國家必然要走社會轉型之路
東方國家為什么要轉型?很簡單,因為它不轉型就沒辦法體面地存在下去。東方國家的社會形態不能適應時代的要求,已經為近代歷史所證明。那么這些國家的社會形態向哪里轉?我說,只能向著以西歐為藍本的那個社會形態的方向轉。我可能因此而要被人扣上“歐洲中心論者”的帽子,但我要對此提出異議。
第一個提出“歐洲中心論”這個詞的那個人,一定是個偏激的民族主義者,而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學者。他提出這個詞的用意顯然是想闡發這樣一個主張:研究世界或人類的文化或歷史,不能以哪個地域的文明為龍頭老大,而應當采取“平等”的方式,各自獨立成章,不要有偏有向,不能讓某一個文明有“特殊地位”。我判斷,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中國人。
當初中國人有資格以中國(那時叫“天朝”)為正統與別人論文化時,就自信地以世界的中心自居。乾隆皇帝對英國使節瑪噶爾尼說“我朝家法,天下一體”時,他不會想到自己在犯什么“中國中心論”的忌。實力在,說話就硬氣。現在時代變了,“我朝家法”不靈驗了,但是當初那個派頭、那個虛榮仍然還潛伏在某些中國人的心底,因此,“我不是中心,你們誰也別想當這個中心”,于是批判所謂的“歐洲中心論”的爭執就這樣引發了。“歐洲中心論”是個莫須有的概念,它只為某些人的虛榮心和另外一些目的而存在。
世界本沒有中心,歷史也不會看著誰的臉色跳舞,文化交融或文化沖突的年代,誰的文化能讓人覺得值得效法和值得借鑒,它自然就成為客觀上的中心,這個中心,不是誰人封的;硬要爭搶它,沒有意思。歷史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以為自己就是中心,就說日本吧,雖然他們最初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卻也曾經狂妄地自稱過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現代學人應當拋棄這種只有官員政客才有的等級觀念和狹隘心理。
事實證明,所有的東方國家,他們的民族文化都與現代社會的基本準則之間存在本質的差異,要想成為“羅馬俱樂部”的正式成員,全面享用現代文化所帶來的好處,就必須使自己的社會實行轉型。否則,你只能回到過去,恢復傳統,或是妄圖憑著個人的什么念想創造出一個“新社會”,都是在做自不量力的蠢事,失敗是早晚的事。
按照歐洲人的標準來看,我們將要議論的這三個國家都是大國,即使是日本,不論人口還是國土面積,都比任何一個西歐國家大出一節。為什么要說這三個國家?因為要想從外部來尋找中國社會轉型的借鑒經驗,只能從東方來尋找,也只能從大國中尋找。國際上公認新加坡的經驗是社會轉型的成功經驗,但對我們中國來講價值有限,它太小了。
俄羅斯早在300多年前就開始轉型了
先說俄羅斯。俄羅斯是個“兩棲”國家,東方人看她是個西方國家,西方人看她是個東方國家,她到底是西方國家的成分濃一些呢,還是相反?依我看,從她的國家形態初成的時候來觀察,俄羅斯更具有東方國家的特征,而且從后來她自行走上高度中央集權的計劃經濟之路這一結果來看,還是她骨子里的東方民族的文化基因發揮了作用。俄羅斯從計劃經濟中出走后,與中國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所謂“休克療法”的激進式的改革方式。但是,人們可能有所不知,俄羅斯的轉型從300年前就開始了,而且走的一直是“漸進式的”改革道路。
俄羅斯民族的歷史背景和地理位置常常讓人們把它當成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其實,即使考慮到東正教與天主教的淵源關系,也應當注意到這樣一個現實:在沙皇的權威面前,東正教更像是中國的佛教,而與西歐各國的神權在社會中的特殊地位相去甚遠。龐大的俄羅斯帝國越是擴張,就越是遠離現代社會的操作手段。因此,農奴制和沙皇專制這兩個與現代社會水火不相融的基石,是他們社會轉型的“硬坎”。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正是幾位有作為的沙皇才是俄羅斯社會轉型的原動力。相反地,在我們中國人心中形象較好的俄羅斯貴族卻在社會轉型中起的作用基本上是負面的。因此,俄羅斯轉型“最后一躍”(即所謂“休克療法”的實施)——是在貴族徹底消失以后,就不讓人感到奇怪了。
“沒有傳統”的日本社會轉型最為成功
日本是最為積極主動地實行社會轉型的國家,轉型的速度和效率也最高,這也是他們國家的歷史文化決定的。作為國家形態,日本本來沒有自己的“定見”,在社會發展到需要建立國家機器的時候,正趕上中國的“大唐盛世”,一部《貞觀治要》,就成了他們的建國根本大法。魯迅先生認為日本人在日常生活方面要比中國人“認真得多”。而在文化上也如此。他們的認真程度甚至到了鉆牛角尖的程度。中國人都知道,與《貞觀治要》同等重要的文獻,甚至更重要的經典多得是,既然是我們自己炮制出來的,我們當然也能篡改之,而日本人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構件就比我們自己“認真”多了。日本人以“邯鄲學步”的精神,細致、認真地學習貫徹《貞觀治要》的精神,是很有效果的,學習是徹頭徹尾地學,從里到外地學。一千多年來,日本政府機構的設置、連政府機構的名稱都帶有唐朝時期的特征。中國人早把“省”從政府一級機構的名稱變為一級地方區域的名稱了,而日本仍然是把“省”作為第一級的政府機構的名稱,如外務省、大藏省(財務省)。他們一方面珍惜(哪怕是外來的)文化成果,珍視自己認可的傳統文化。但一旦發現需要變革的時候,能從根本上做起,不怕沖擊現實,很有壯士斷腕的氣概。對此我們也可以這樣解釋:正因為文化成果是從外面“躉”來的,所以“脫”起來就十分地決絕。盡管過程中也有暴力、有流血,他們的社會轉型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印度的社會轉型顯得過于“放縱”了些
印度的社會轉型比中國和俄羅斯都顯得和緩一些,這是他們“民性”決定的。他們轉型過程也比我們早進行了一個半世紀,但是直到現在好像在某些方面還走在了我們的后面。他們能提供給我們最可寶貴的建設性的經驗,就是那個民族很有“耐心”,并且很能“寬容”地對待別人,寬容的對象甚至包括對自己進行過殖民統治的外來入侵者,是的,宗教文化賦予了他們這樣的特質。比較起來,印度與我國的國情相去最遠,長期存在的教派紛爭一直困擾著這個國家,障礙著這個國家的現代化的進程。
剛過世不久的弗里德曼在2006年回答《華爾街日報》記者“你對中國VS印度有什么看法”的時候說:“當然有。這兩個國家正是鮮明的對比。中國在政治上至今是集中(collectivism)的制度,經濟體制上卻逐漸放開,走向了市場經濟,至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但在前面卻面臨一個政、經體制的沖突,因為這兩者最終不能夠相融。印度有民主的政治體制,但過去卻是集中的計劃經濟,如今印度放開了經濟體制,從而在各方面增加自由的程度,因此,相比之下,印度卻是處在更好的境地。”
我不太同意弗里德曼的這個判斷。從文化角度講,決策層面有沒有對現代社會的深刻理解是這個問題的關鍵。在面臨必須轉型的抉擇中,有一個主導的力量是一個正面的因素,無論是中國還是印度,都是如此。讓整個一個民族迅速接受一個新的社會觀念(如家庭和社會的關系),“民主”有時還可能起到負面的影響。人們應當記得當初英迪拉#8226;甘地總理在第二任期的失敗經歷,——人口問題在中國和印度的不同操作方式,將對兩國的現代化進程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計劃經濟的原則與中國和俄羅斯的社會傳統有相融之處——即專制體制在經濟領域的延伸,而印度向當時的蘇聯學習的經濟建設的“五年計劃”在實施的過程中則充滿了艱辛。印度的“返回”是一個無奈,返回以后,將更加延緩印度社會的現代化的進程,現代社會的極其豐富的構件群體的長成,將更加緩慢。印度過早地放任傳統,——這是“民主”的應有之意,它的另一面“傳統社會的習慣勢力的退出”將是更加遙遙無期的事情——這是我的預測。
以上三個國家中日本與我們的歷史淵源最長久,俄羅斯與我們有過“盟兄弟”的歷史和一段時期相似的意識形態;而印中兩國近代的歷史和命運又有相似的地方,而且現在都面臨著一些帶有相同性質的問題,如人口問題和貧困問題等。眼下我們的社會文化轉型仍在艱難地進行中,如果我們的思考長久地聚焦于自己的內部事務,一旦抬眼看一看別人的做法和經歷,或許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