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唐君毅先生的這篇關于學問的文章發表于50多年前。之所以編選這篇文章,是因為現在躁動的文化領域將太多的偽學問和極淺表的記憶性的所謂“知識”做成“學問”誘導青年去追捧。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拿許多詞條式的“學問”吊青年人的胃口,以博得大賣場中的叫好聲,很缺乏文化含量。人們對這樣的聲音已經聽得太多了:“請聽題:某某(當紅明星的名字)什么時候領銜出演了什么電視???”把這樣的“學問”拿到唐先生的學問分類中,真不知道能算個什么東西。中國學生的記憶本事被訓練得讓西方人吃驚,但是能在各領域做出突破成績的則屬鳳毛麟角。為什么?缺了綜合運用知識進行獨立思考的能力、動手能力和構建自己一套方法的能力,而這些能力都被灌腸填鴨式的教學法給泯滅掉了,“凡是能在網上搜尋得來的知識,將越來越失去其學問本性。”——這是我的“學問觀”。那些一方為了賺錢,另一方為了“達標”、“考級取證”的培訓乃至“教學”,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是做著與唐先生所說的追求學問相反的事情,一旦這種活動濫了,反而會使民族文化走向沒落。
學問的分類
要知學問之內容當先知什么是學?
中國古訓學是覺,或訓為效。覺是覺悟,是知;效是效法,是行。一切由未知至求知,由未覺悟至求覺悟,由未效法至求效法,由未行至求行,皆是廣義之學。此廣義之學問之范圍,幾與人類之文化活動之范圍相等。
廣義之學中,包含有所效法而生之行為活動。故小孩學走路、學說話是學,學社會之禮俗是學,學一技能是學。此是學之第一類。
但我們通常所謂歷史、文學、哲學、科學之學,則所重者不在身體的行為,而重在先有一內心的一種了解、一種覺悟,次求用適當的文字符號,把所了解覺悟者表達出來。此又是學之第二類。
至于學藝術,如學音樂、圖畫,則恒須先內心有所覺,有一靈感,而又以身體口手把它唱出,彈出,繪出,以表于形色聲音之世界。此是學之第三類。
此外還有如何作人,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之學問。此種學問之最高者,為如何完全自己人格以安身立命之圣賢學問。圣賢學問又可通于天,通于神,而達一超越凡俗之境界。此種學問,既須對宇宙人生之真實之覺悟,亦須真正的身體力行,而是知行合一者。
此四種學問中,第一種幾與人生俱始俱終。因人無時不在有所效法而依之以行。人或是自覺地有所效法,或是不自覺地有所效法。人或是仿效他人以行為,或仿效自己的意念以行為。同是此類之學。此種學問重在習慣成自然,而不重在天才。
上述第三類之藝術之學,則多少要賴一種天才,賴內心之對于一種美的意境,有一直覺或靈感,而表之于聲色。如無天才而學音樂、圖畫等藝術,則其唱歌最高只能到與人合唱,其繪畫最高只能到與人相像,而不能說創作。學藝術而只能模仿,則學藝術與技術差不多,于是此第三類之學同于第一類之學。
第四類之學,乃如何作人,如何安身立命之學。此種學問只靠模仿,培養一習慣固不行,只靠天才亦不行。此種學問之出發點在人之真性情。人有真性情,人便會企慕一人格之再生,而依內心之覺悟以求自安其身,自立其命,希圣希賢,成佛作祖。
上述第四類學問是茍非其人,道不虛行,不能隨便講的。中國儒家的圣學,印度的內明,佛家的瑜珈,西方基督教的靈修,屬于此類。第二種藝術之學,有藝術天才者,固亦兼須學力。然天才藝術家之所造者,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可意會而難言傳。第一種之學,則重習不重講,故我們通常所謂學問,實只指第二類之學。只有此第二類之學是重在講的,而且是非講不可的。因此種學問之本質,即在以語言文字表達吾人內心之所覺。此第二類之學問,其實只為狹義之學問。但人恒以之概括學問之全部,實乃一大不幸。
狹義的學問
我們所謂狹義之學問,即以語言文字來表達我們內心之所覺之學。此類學問,我分之為文學、科學、歷史、哲學四種。此四種學問之對象,同是以文字語言符號,來表達此宇宙此人生。然依于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觀點,而有此四種學問。
歷史是以記載事實為目的。每一歷史的事實都是一惟一的事實,而有個性的。劉關張桃園結義,是一歷史的事實。此事實,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只出現此一次。故凡歷史事實皆有一絕對之個體性、單一性。然而每一歷史事實,又承以前之歷史事實而來,且將繼以后起之歷史事實。一切歷史事實在一時間秩序中,其間又有某種因果線索可尋。歷史家的心境,即是一順時間之長梳以流行的心境。歷史家的觀點,即觀宇宙人生之萬事萬物,皆在一時間之秩序中,各定在一時間之部位;而與前后之事有因果關聯的觀點,人們恒依于記憶的錯誤,想像推理的錯誤,而對于歷史事實之秩序,加以顛倒,錯置歷史事實之時間部位,誤連歷史事實的因果線索。歷史家的工作,則在求正確地記下事實,或考證事實的真相,而去此顛倒與錯置,使歷史事實咸復歸于其本位;歷史事實的時間秩序,因果線索,朗澈于人心。而后歷史家順時間長流以流行之心境,亦秩然而不亂,安定而有常。
歷史之本質是述事,文學之本質是達情。人情有好惡而對客觀事物有取舍,取其美而舍其丑,取其所求而舍其所拒,取其所善而舍其所為不善。人一有所取舍,則世界若裂為二,其一部凸陳于吾心,其他部則沉沒而隱淪。天地雖大,萬物雖繁,吾所凝目在枝頭之好鳥,則此外之天地萬物皆如在霧中。此當下枝頭之好鳥,在時間秩序之地位如何,其與其他事物之因果關系如何,皆非吾所欲問。故文學家之隨其性之所好,而加以歌詠描述,其心境在本質上乃依于一對事物之空其前而絕其后之觀點。吾人對任何事物只觀其當下如是如是,而不問其前之所承后之所開,則任何事物皆若浮游而另無所據,其境相亦當同于夢中之境相,想像中之境相。由是而文學家之心境,恒視真如幻,視幻如真。彼既可不著眼于一事物一境相之因果線索,自亦可不復問一事物一境相之時間部位。于是當其追思過去與懸念未來,皆如在目前;并常隨其心之所好惡,以重加組織安排,以創造一非復世間所有之一意境。彼乃即生活于此意境中,而以文字語言表達之以示人。
歷史與文學雖不同。歷史重真而文學重美,歷史之境實,文學之境虛。然二者同以具體事物境相為所欲表達之對象??茖W、哲學之文字,則同不重以具體事物之境相為表達之對象,而以研究事物之理為最后之目標。科學哲學之不同在:
科學求知分理,哲學求知全理??茖W重理智,哲學重智慧。科學只是科學,哲學則通于科學、歷史與文學,及吾人前所言之效法之學、藝術之學與圣賢之學。
科學即分科之學,分科之學即以一類特定對象之理為其所研究之對象者。故我們說科學重求知分理。譬如以數之關系為研究對象者為數學;以形之關系為對象者為幾何學;研究物之能力變化之理者為物理學;研究物之質之變化之理者為化學;研究生命活動之理者為生理學,研究心靈活動之理者,為心理學;研究社會、政治、經濟、法律現象之理者,為諸社會科學。而將無生物、生物與人,依一類別之觀點,研究其類之共理者,為礦物學、動物學、植物學、微生物學、人類學;研究布列時空之諸星之構造關系之理者,為天文學;研究人所居之一星之里面構造者,為地球學、地質學;研究地面之形狀,山川之位置者為地形學、地理學。至于就應用之觀點以研究人如何改造治理自然與社會,以達人類之目的理想者,則為諸應用科學。如以農業治理改造植物,以畜牧學馴養動物,以機械工程學造機械,以土木工程學造橋梁,以醫學治理人身疾病。而諸社會科學更復一方為純理論的研究社會諸現象,一方研究如何完善社會政治經濟組織之方法與原理。故科學者,即以一類特定對象之理、以宇宙人生之分理、為對象之學也。
什么是哲學
然則什么是哲學呢?我們說哲學之對象非宇宙人生之分理,哲學非一般的知識;哲學之對象乃宇宙人生之全理。哲學是知識的知識。
宇宙人生之全理,如何可成為我們研究的對象呢?
誰能把握著宇宙人生之全呢?我們如何會有知識之知識呢?這是人最易感到的疑難。這會使人想哲學是無法學的。亦會使人想哲學這門學問是不應當存在的,還會使人想哲學這東西,根本從來不曾存在過。學問中除文學歷史科學外,根本無所謂哲學。對這些疑難,一方很難答復,一方亦分會易答復。
我們很容易證明可講的學問中,除文學、歷史、科學外有另一種學問,此即哲學。因我這一篇文寫到現在,前面之三千字,即既非歷史、亦非文學,亦非科學。你看此文看到此,你不能說,我之此文所說毫無意義,亦不能說你莫有了解一些意義。你至少知道了關于學問之分類,科學之分類之一種分法。但是你卻不能說此上所說可放在任何一本文學書中、科學書中、歷史書中??茖W是學問,文學是學問,歷史是學問,但謂“語言文字表達之學問,分此數種,與對科學分類的討論”之本身,則既非歷史、文學、亦非科學,而是總論各種學問,總論科學??傉搶W問,總論科學,使我們對學問之分類,科學之分類,有一種知識,即——知識的知識。此即哲學。而我們之所以能總論學問,總論科學,即我們能綜括的求了解宇宙人生之全的證明。因為各種學問各種科學,即是分別求了解宇宙人生,而且是分別表現入生活動之一方面的,而我們又能綜論學問,總論各種科學,不即證明我們能以宇宙人生之全,為我們了解研究之對象嗎?
實際上,我們每一人都是能以宇宙人生之全,為了解研究的對象的。其證在人都對于宇宙人生之全,有所判斷,有所說。人不是常說,“人生是可憐”,或“人生是可愛”,“宇宙永遠在變”,或“一切變中皆有不變”一類的話嗎?這類的話,皆以人生宇宙之全,作為一所判斷的主辭。不管對不對,總是在蓋宇宙人生之全求一個了解。這即是哲學。這樣看,則哲學正是自始即在任何人之心中存在的。哲學家未出現時,哲學早已出現了。
人會想如上述之話即是哲學,則哲學太空洞抽象,莫有什么價值,這種學問不應當存在。只有切實研究一特定對象之理的科學才有價值,才應當存在。但人如果這樣想,問題就更復雜了。我可以反問:
什么叫空洞抽象呢?
你如何知道你所謂更切實的不是更空洞抽象呢?
什么是價值的意義呢?
什么是應當存的意義呢?
只有科學才有價值、才應當存在的根據,在何處呢?
你要知道只有科學才有價值,本身即不是一科學命題。這亦是一總論科學的哲學命題??茖W有價值,一句話亦不是任一特定科學中的話。你說科學有價值,是說科學對自身有價值呢?還是對人生有價值呢?
如說對人生有價值,那么人生有無價值呢?
如人生無價值,科學如何能對之有價值呢?究竟人生大于科學,或科學大于人生?如人生大于科學,豈非人生比科學更具體更實在,而科學尚比較抽象空洞了嗎?
這些話你可反對,可以與我辯,但是你愈辯,你即愈離開科學本身,而愈走到哲學里面去了。
你只要了解上之所說,便知哲學是一必然應當存在的學問。因你說它不應當存在,只有科學當存在,以至說只有歷史當存在,只有文學當存在,皆只根據于你的哲學。根據于你對于人生的看法、與對“價值”、“應當與否”之觀念。這些看法與觀念之本身,即哲學。你否定哲學,必須根據你的哲學。所以哲學是絕對不能否定,而是一必然應當存在的學問。
理智與智慧
我們以上的話是從反面的反省,去證明哲學之已存在與必然應當存在。我現在再從正面說說哲學家的心境,或哲學家的觀點之異于科學家者何在。
哲學家的心境,即求知宇宙人生之全理的心境。其異于科學家的心境者在:科學家必須先自限其理性之運用,于宇宙人生之一方面;而哲學家則未嘗先有此自限。而且他要把一科學家對宇宙人生之一方面所知之理,與其他科學家對宇宙人生之另一面所知之理,會通起來。哲學家的觀點,經常是要在一更大的理網中,去看我們所已知之理之地位,或自不同的理、反面的理,自一理后面所根據之理,去看我們所知之理的價值。我們常以此眼光看一切理,即具備哲學的精神。
哲學要將人所知之各方面之理會通起來,要自不同的理、或反面的理、后面的理,去看我們所知之理。所以哲學家的心境,常是涵蓋于他知之任何理之上,亦涵蓋于表現任何理之具體事物之上。哲學家論理的方式,總是翻過一理,到另外一理,或通過另外一理,來建立或否定一理。如此層層上翻,至更高之理,層層通過其他之理,至更大之理,即形成哲學思辨的歷程,哲學境界的擴大,與宇宙人生之全理的體驗。
因宇宙人生之理無盡,故哲學之會通的工作無盡。然每一會通,都是一哲學心靈的開辟,都是一哲學智慧之證得。知一特定之理的智,是理智;知理之相通相依、相反而相成之智,是智慧。科學在本質上是理智之學,哲學在本質上是智慧之學。
理智之學,重有所得,有所立;智慧之學重融合。分別之冰塊融成水,而冰塊界限亦破。水若為抓不住者。哲學的智慧所見之境界,亦可以如水之抓不住者。水趣與理趣,同是抓不住,而待人之默然體玩,冥心證會。由此而哲學境界通于文學境界、宗教境界。
歷史之對象是事,凡事皆有理。然凡事皆不只有一理,一事有多方面之理。科學對象為分理,對任一事實,科學家只依一特定觀點,以知其一方面之理。故任一科學皆不能全解釋一歷史上之特殊事件之所以生成,如欲求解釋全備,則須綜合各科學之理,而此正賴于一哲學智慧。
哲學之本性,一方是重會通的,同時是重反省的。哲學要人反省一切,哲學亦要人反省已成的一切哲學系統。固黑格爾說哲學即哲學史。哲學亦要人反省哲學自身在文化中之地位。最高的哲學反省,使人知道哲學亦只是學問之一部,人生文化之一部,哲學不能離開其他學問而存在,不能離開人生文化之他方面而存在。由此而最高的哲學精神,要人超越哲學之自身,超越哲學的語言文字之自身,去尊重其他學問與人生文化。科學、文學、歷史,皆不能離語言文字而存在。然而人之哲學智慧,到知超越哲學自身之限制,以尊重其他學問與人生文化時,哲學精神即可離語言文字而存在。由此哲學便可通于我們在篇首所指出之三類不重語言文字之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