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年輕的時候從不聽閑言碎語,至少在她五十五歲以前是這樣。五十五歲那年,她侄兒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姥爺在百十里外的西京城養了一房姨太太,而且有了兩個十來歲大的孩子。姥姥起初不相信,可經她侄兒比前比后地一說就相信了。
姥爺是位長跑遠門的老腳夫,跑了半輩子西京城,掙了不少的家產。他為人正直誠實,知書達禮,在老家很有口碑。晚年,也就是他五十多歲以后,不長跑外出了,生意交給了兩位舅舅,自己呆在家里,呆久了,說聲悶得慌,便向姥姥要些錢到西京城轉一圈,而后回來。差不多兩三個月就要去一回。姥姥回想起這些事來,終于明白了個中原委。
姥姥信了,心里著實有些不痛快。老實說,姥姥心目中的姥爺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最稱職的丈夫,從她嫁到姥爺家起,兩個從未紅過眼,她體恤姥爺,關心姥爺,一輩子順著姥爺,在姥爺面前從不說半個不字。倒不是說她溫順、軟弱,而是姥爺的為人堪稱典范,想找出一點毛病很難。姥爺晚年生活在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快樂當中,姥姥對他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要錢給錢,想上哪就讓他去哪兒,有啥要求,毫不猶豫地滿足。姥姥以為姥爺走四方腿走野了,在家呆不住,所以從不干涉他的行蹤。哪能想到他在外面沾花惹草,還鬧出金屋藏嬌的新鮮事來呢?
這事不能坐視不管,他不惜疼自己,姥姥還惜疼呢,不顧老地去瘋狂,身體哪能受得了?年輕女人對付一個老頭子,不要命才怪呢。
姥姥下了決心,嚴厲地質問姥爺。姥爺不承認,以他老于世故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本領來敷衍塞責,可姥姥還是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他的假話,姥爺聽了,傻楞楞地低下了頭。
“說吧,你背著一家老小,啥時候抱的金窩?”姥姥平生第一次像個官差,盛氣凌人地質問姥爺。姥爺如做了錯事的孩子,承認說好幾年了。
“好幾年了?都好幾年了,你一直瞞著我們,是想把我們娘幾個一腳揣了,跑到她那兒去,還是等我死了再把她娶回來?你倆月一次出一回遠門,敢情是到她那兒去銷魂??!我一輩子都拿你當天下第一好人,可你這么大年紀,背地里干這丟人現眼的事,你有啥臉面對孩子說?怎么給族人交待?還要不要你這條老命?”
姥姥得理不饒人,一頓聲色俱厲的斥責,說得姥爺無言以對。
按理來說,有錢人討個二房三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當時興這個。比現在的老板搞小秘,經理包二奶還平常,但姥爺都快六十的人了,不明不白,名不正言不順,屁股后面忽然冒出個姨太太,一家人怎么接受得了?光背著家人這一點,就太讓姥姥傷心了。
面對姥姥的詰問,姥爺無話可說。他承認自己犯了錯,但目前的問題是一個女人兩個孩子要過日子,需要他的資助,否則就難以為生。
事已至此,沒什么好隱瞞的了。姥姥發動全家人以及族中長者,一致聲討姥爺的罪行,并從中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姥姥的要求是,既然姥爺和那女人是一對露水夫妻,名不正言不順,好聚好散,現在就該快刀斬亂麻,一刀兩斷,從今以后,一不準姥爺拿錢,二不準姥爺出門。這個要求得到家人的一致認同。族人的意見是,既然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飯,又有了親生骨肉,不如順其自然,將那位城里女人收納為妾,接回鄉下,省得姥爺外心不斷,心犯兩難。而姥爺卻既不主張娶也不主張往家里接,他的意思是像以前一樣給些盤纏,讓他兩三個月去看望一下孩子。這樣對大家都方便。孩子們的臉上也過得去。
三種意見勢均力敵,爭了一天也沒爭出個所以然。爭到晚上,族人的意見被否決,姥姥和姥爺口氣緩和,各自作了讓步。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那位年輕的姨太太和她的孩子繼續留在西京,姥姥核定生活費,每月由姥爺托人帶回去,從此不準姥爺出門。
風波就此平息,姥姥一家安然如初,姥爺的行動受到限制,卻也能安之如飴,不說他心慌在家呆不住。他在家一呆就是大半年。
然而,那年秋天,姥爺突然失蹤了,一家人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姥姥說不用找了,準是去西京那個女人身邊去了。大家恍然大悟。十幾天后,姥爺回來了,寒酸得不成樣子,像得一場大病,臉色很難看。一問,果然找那女人去了。
姥爺一來就要求姥姥給那個女人追加生活費,否則就要把她接回家來。姥姥決死不多給錢,姥爺便發誓把女人接到家里來住。家里又鬧開了。
我去姥姥家時,兩位老人鬧得天翻地覆,姥姥和兩位舅舅結成同盟軍,堅決不許那個女人進門,也決不允許大家承認這個姨娘姨太太;姥爺不顧一切人的反對,從族人手里借來大筆錢,親自指揮工匠要在村頭修一院體面的房子。最終那女人還是被接了回來。斗爭以姥爺的勝利而告終。姥爺雖然獲得了勝利,但好長一段時間不得不生活在冷漠中。
那女人穿得很樸素,人也長得不怎么樣,只是年輕,三十來歲。兩個孩子有十一二歲,卻長得一點都不像姥爺,村里人私下里都說,那肯定是別人的種,姥爺只背了個名。
奇怪的是,姥爺把那女人接到家后,就病了,非得和姥姥住在一體。他隔三差五地去那個新家轉一轉,卻從不過夜。那女人挺客氣,一直管姥爺叫大哥。姥爺讓我們這些晚輩和其他親戚的小孩們都以姨姥姥的輩分稱呼她。母親讓我叫她三姨姥。(這個稱呼始終讓我費解,至今我都弄不明白?;蛟S我還有過一個二姨姥。)那兩個小孩比我大不了多少,卻成了我的舅舅,我雖不討厭他們,卻始終叫不出口。
也許是姥爺真的身體不好,也許只是姥爺做出一種姿態向姥姥妥協,姥爺一直和姥姥住在一起,姥姥獲得很大安慰,鬧僵的關系慢慢緩和,她對姥爺的態度也變好了。三姨姥在姥爺的注視下過著安逸平淡的日子。他不讓村里人欺負她,也不讓家里人為難她。三姨姥也不多言,特勤快,姥爺給她一畝地,讓她干些農活,忙月時候還雇一兩個短工幫她一把。錢財方面全由姥爺供給。一家人似乎成了兩家人,互不相干,也很少來往。盡管如此,姥姥及她的同盟者給了三姨姥許多眼色,多虧三姨姥脾氣好,一直讓著他們。她還背地里管姥姥叫大姐。她從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占一分便宜,也不自找麻煩。她活得很謹慎。在村里,她有安分守己的好名聲。
三姨姥一住就是三年。
解放那年,也就是公歷1949年夏天,三姨姥打發人叫姥爺,兩人在屋里嘀嘀咕咕說了一整天,次日,這老夫少妻一家四口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舅舅們氣得直跺腳,姥姥罵他們老不正經,盡干丟臉事。姥姥還擔心姥爺被那女人拐跑了呢。村里會耍笑的人都說,家里管得太緊,老夫少妻嫌不自在,到外面花花世界樂去了。我聽了這話很害臊,覺得姥爺也真是,越老越沒人樣了。
大家的咒罵聲還未停息,姥爺獨自一人回來了。姥爺仿佛很慚愧,出門的事也不多說,問起那個女人來,他便沒好氣地說:“跟了有錢人跑了?!?/p>
姥姥聽了他的話恨恨地罵道,“活該!熱口口老往冷屁股上親。不踹了你還不死心呢。這下知道哪個是人哪個是鬼了吧!”
三姨姥走了,大家竟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問姥爺姥爺也不說,姥爺還不讓我們罵她,但我們說起那女人時,總叫她昧良心的三姨姥。
時間不長村里就解放了,緊接著是土改,姥爺家自然被劃為地主、小資本家,所有的財產一律繳公,一家人自食其力,過上了清苦的生活。由于成分高,出身不好,舅舅們在人前抬不起頭。姥爺姥姥被列為地主老太爺老太婆經常接受批斗。姥爺自然有一條霸占良家婦女討小老婆的罪狀。姥姥也被冠以地主老爺的大老婆接受聲討。批斗的人還指控她虐待了那位三姨姥。盡管姥姥千般辯護,人家還是認為是她逼走了三姨姥。姥姥恨那個女人,每一次批斗會罷,都要詛咒一回。
姥爺活了六十六歲就一命嗚呼,死時瘦成了一把骨頭。為了讓姥爺走得體面一點,姥姥打發二舅變賣了她的全部金銀首飾為姥爺辦喪事。但并不隆重的喪禮引起村里領導的強烈不滿,他們組織人前來制止,結果被姥姥罵了回去。姥姥在姥爺的安葬問題上表現出視死如歸的勇氣和決心,著實感動了不少人。但也讓村干部恨之入骨。村長揚言請上級干部來治罪。兩位舅舅害怕了,準備第二天早早安排姥爺入土。就在大家手忙腳亂正要發喪之時,村口來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村里來車是史無前例的事,足以說明事惹的不小。村里人都知道這是沖著姥姥家來的,消息一傳開,幫忙的人都被嚇跑了,家里留下姥姥及舅舅一家老小等候處置。
車停到姥姥家門口,下來四個穿軍裝的人,后面還跟著一位女人。村長興沖沖地前去與年長的解放軍握手,解放軍卻不理村長,領著其他人徑直來到姥爺的靈前鞠躬行禮,那女人長跪不起,大哭不止。眼明人早就看出來了,女人就是三姨姥,旁邊兩位年輕的解放軍就是她的孩子。大家估計年長者是她那所謂“有錢的男人”。三姨姥一哭,大家的眼淚水就像開閘的河水奔涌而出,一時間屋子里哭聲震天。姥爺被熱熱鬧鬧地安葬了。
事罷,三姨姥逐個地問候了大家,她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分給了大家,還特意為姥姥做了一雙棉布鞋。姥姥是小腳,那雙布鞋稍有些大,三姨姥歉意地讓姥姥將就著穿。姥姥對三姨姥表現出一貫的冷漠,雖不似當初那么憎惡,卻一點也顯示不出熱情的樣子來。其他人也忸怩不安,很不自在。倒是我顯得特別地高興,因為當年被稱作舅舅的那兩個孩子,如今已成了年輕的解放軍,他們對我表現出特有的熱情,讓我以后到西京城xx街xx號找他們玩,其中一個還給我一枚五角星,我高興得幾乎不知道姓啥。
三姨姥的突然出現給一家人長了面子,兩位舅舅臉上不知有多光彩,連村長一干人都對他們客氣起來。但姥姥則覺得很難受,她一會兒說多虧那個女人來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女人臉皮厚,既然已經嫁了人,怎么還來給姥爺吊孝。真不知羞。不過大家還是覺得那個女人有良心,差不多把她當作一家人了。
然而,三姨姥從此再也沒來過。我們期望她能在關鍵時候大駕光臨,這樣則更顯得像一家人??墒屡c愿違,她像失蹤了似的再也沒了音訊。姥姥非常失望,舅舅們的那點優越感沒有了,一家人照樣過起抬不起頭來的生活。
作為姥姥家龐大根系的一支,我們家也受其影響,我小學未畢業,就不得不輟學參加勞動。我最大的愿望是當一名解放軍,穿一身軍裝,可我報了幾次名,都被打了下來。
供應制實行以來,姥姥一家更窮了,人多口雜,吃的穿的遠遠不夠,舅媽常到我們家來討布票,要棉花券。母親省出來本想讓給姥姥的東西,總被兩位舅媽私吞。姥姥在兩位舅媽之間來回轉讓,吃不飽穿不暖,卻奇跡般的長壽、耐活。我受母親的吩咐,常拿一塊糖糕去看姥姥,吃過之后,姥姥總會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那位三姨姥,還有那兩個孩子。有時她說:“他們也太不像話了,既然是你姥爺的骨肉,就應該常來家里認認親,起碼也得認認你這個外甥?!?/p>
姥姥想聯親了,當年可是誰也不想認那門子親。如今她巴望不得,人家卻未必愿意。就算人家愿意,一時半刻也見不到。三姨姥已是一位官太太,怎能輕易攀這門子親呢?
姥姥七十五歲那年家里發生了一件事,公社抓到一個販賣金銀的投機倒把分子,供出的同伙竟是二舅。原來,當年給姥爺送喪變賣的那些首飾,被二舅賣到販子手上,販子一販再販,最終被抓住了,這一追便追到二舅頭上,罪名也是投機倒把。
二舅被抓走,一家人心急如焚,誰也救不了他。姥姥自恃年壽已高,敢于一拼,便自作主張去見公社領導。結果二舅沒救出,大舅也挨了一頓批,說他指使年邁老母大鬧政府。姥姥病倒了,二舅又要被判刑,母親哭哭啼啼和我一起去看姥姥。姥姥在迷迷糊糊中對我說:“要是能找到你三姨姥,或許能救他一救。”
三姨姥在哪里呢?在不在西京城,能不能找到都難說啊!何況還沒人去找呢。大家十幾年沒出過門,惟一能出門的人是二舅,他被抓起來了,誰去找三姨姥呢?姥姥豈不是在說夢話!
不過姥姥的話提醒了我,我一直保存著那枚五角星,當解放軍的希望破滅了,心中的夢想還在。我產生了嘗試的念頭。于是,我提起筆來,給西京城xx街xx號寫了一封信,把二舅的遭遇和我的想法都寫了進去。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姥姥一家人,他們像洪水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滿懷希望地等著。
等啊等,差不多等了二十來天,二十來天比二十年還要漫長。我們沒有等來回信,卻等來了二舅。到家后的二舅不但不難過,還有些得意。他說,縣里一位領導知道了他的事,最終把他從牢里放了出來,還給他幾十斤糧票。我們都清楚是誰救了他。姥姥指著我說,多虧你有個三姨姥。
我有一位三姨姥!姥姥終于從心里接納了她。我們一家人感激她。她成了我們的救星,也成為埋藏在我心中的一筆精神財富,在清貧而失意的日子里,她像一柄燭光,照亮了我幽暗而封閉的心靈,我渴望有朝一日能見到她,并親切地喊她一聲姥姥。姥姥也希望再見她一面,喊她一聲妹妹,可我們始終未能如愿。
幾十年以后我才知道,姥爺在西京城里根本就沒有家,也沒娶過什么三姨姥,所謂的三姨姥,只是西京城內一名地下工作者的妻子。兩個孩子也不是他的,更不是那女人的,而是她丈夫同事的孩子。她丈夫身分暴露后逃到了上海,而后又去了延安,姥爺受人之托,以夫妻名義搭救了女人和孩子,并把他們接到了鄉下??上抑肋@些情況的時候,姥姥早死了,她要是活著,聽到這消息,會說些什么呢?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