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初中的時候,他就聽老師說,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這樣神秘的紙袋,它悄悄地跟著你們,記下你們做的一切事情,好事要記,壞事更不用說,你走,它也走,你走到哪,它跟到哪,直到你退休(即使你退休了,它也還能發(fā)揮作用),直到你老死(你就是死了,它也還為你追悼會上的悼詞定調(diào))。你別想玩什么花招,它隨時都在盯著你,你卻永遠也看不到它。
那時,他最怕的就是表格,什么學籍表啦,履歷表啦,成績報告單啦,學年計劃或年終總結(jié)、自我鑒定啦(其實這后面幾種并不屬于表格,可在他的印象里,它們跟表格幾乎沒有區(qū)別)。老師說不要小看了這些紙片,它們會放進一個叫檔案袋的東西里去,以后它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你,你的一切秘密它都知道。他的字其實很好,老師每次批改他的作業(yè)都要給一個優(yōu),可他在填表時寫的字卻一點也不好,簡直不像是他寫的。他很緊張。一緊張他的字就寫不好,就像他一激動就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一樣。他想,原來是這樣,那么他的檔案袋又放在哪里呢?里面到底寫了些什么呢?如果全部是他自己寫的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每張表的關(guān)鍵部分都是由老師或?qū)W校填寫,還要蓋公章。他們到底在上面寫了什么?他記起,他曾經(jīng)犯過幾次很嚴重的錯誤。比如有一次,他給一個女同學遞紙條,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老師狠狠批評了他,讓他寫了很深刻的檢討。還有一次,他考試時作弊,監(jiān)考老師在他的試卷上做了個記號。其實不是他作弊,是別人作弊,坐在他后面的一個個子高大的同學呼啦把他的卷子搶了過去,他毫無辦法。
他尤其不能忘記的是,在快要升上初三年級的時候(他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天,老師忽然走進教室,對大家說,開學這么久,只顧上課了,這節(jié)課,我們就不上了,我們來檢查檢查自己的思想。思想這個東西,是只狡猾的狐貍,看不見摸不著,不給它一點顏色瞧瞧是不行的。輸送它的管道,就像煙囪,不打掃打掃也是不行的。因此我們要經(jīng)常反省自己做過的事,“吾日三省吾身”,看哪些做錯了,做得不對,再主動、大膽地講出來。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說的正是這個道理。下面,請大家拿出紙和筆,把這學期以來做過的壞事寫下來,交給我。你們放心,我會為大家保密的。誰寫得越多,就越說明誰態(tài)度誠實。誠實是最重要的美德。這樣的同學,我們對他不但既往不咎,還要大力表揚。
老師說,你們別交頭接耳。也許有的同學會認為,你做了壞事,不寫,老師又怎么會知道呢?同學們,我要告訴你們,這種想法是極其錯誤的。這本身就是在犯錯誤。是錯上加錯的。要知道,從辨證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不可能不犯錯誤,不然,還要學校干什么呢?還要課本干什么呢?還要我們老師干什么呢?你說你沒犯錯誤,誰信?你紙上什么都不寫,只能說明你還不老實。還想“負隅頑抗”。你以為這樣你就能瞞天過海蒙混過關(guān)了么?那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可笑行為。說實話,你們平時的一舉一動,我都一清二楚,你不說,別人也會說的。有好幾位責任心強的同學,已經(jīng)在積極地支持我的工作。他們的匯報,我都一五一十地記在那里。現(xiàn)在,就看你們的認識程度了。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關(guān)鍵在于他怎么對待。誰寫得越多,也就是坦白得越徹底,那么,他也就認識得越深刻。你隱瞞一條,也就是隱瞞全部。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次特殊的考試。它比其他任何考試都重要。
他不記得自己具體寫了些什么,但不用說,寫的都是很嚴重的事情,都是能說明品德極其惡劣的。為了讓老師滿意,他充滿發(fā)揮自己的想像力,積極虛構(gòu)了許多嚴重的事情。寫好后,他把它交給了老師。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一看到老師就趕緊低下頭來。不用說,老師是看了那張紙條的,知道了他做的那些壞事的。他就像被脫光了衣服,站在老師面前無地自容。還有日記。老師開始說,日記要寫最真實的事情,最真實的想法。但在一段時間之后,老師忽然說,請大家把日記交上來批改。原來,老師把日記當成了家庭作文。他想藏起來不交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的日記里有多少真實的想法,多少不好的想法啊。比如說某一個老師的壞話,某一個女同學漂亮,想摸誰的臉。他甚至說他最喜歡女特務(wù),最想做的事情是脫掉某個女老師的衣服,最大的希望是不勞而獲,天天睡懶覺。
不用說,它們現(xiàn)在都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地躺在他的檔案袋里了。
畢業(yè)后,他分到了一家按時上下班的單位。每天的事情也不多,不過接接電話,統(tǒng)計一些數(shù)字,喝水,看報紙,和同事聊天。但每當他感覺到領(lǐng)導用異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的時候,他的心就在打鼓,心想是不是因為檔案上有不利于他的內(nèi)容被領(lǐng)導看到了(領(lǐng)導是不可能不看不可能不知道的)。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衣服再次被剝光了。不,他的衣服一直是被剝光了的,只是他有時候沒意識到。每次碰到單位上的領(lǐng)導,他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跟以前碰到老師時的無地自容一樣。現(xiàn)在他知道了,他到這家單位來上班的時候,他的檔案袋也從學校尾隨而至了。仿佛有一個人在緊跟著他,握著他看不見的槍,他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扣動扳機。他完全在對方的監(jiān)視之下。他永遠也不知道檔案里到底寫了些什么。它有專門的地方存放有專人看管。它是一個把柄,一個銷毀不了的污點。
單位上管檔案的是一個老姑娘。為什么還是老姑娘呢?據(jù)說她跟人談戀愛,當對方要進一步地接近她時,她就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來,忽然變成了刺猬,把對方嚇得落荒而逃。事后她也很懊惱,她說她也不知道是誰讓她尖叫的,她并不想尖叫,她也想和對方進一步地接觸。但她還是叫了。有那么一會兒,她以為是別人叫的,等對方抱頭鼠竄,她才意識到剛才那可怕的碎玻璃正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她吐了他一頭一臉。
她管理檔案已有好多年了。單位上的人在背后刻薄地叫她檔案姑娘。檔案一般是放在那里不動的,她也沒有被人動過。她嫁不出去。
他聽了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歡太刻薄的人,拿把刀子在別人臉上劃來劃去的。
他往檔案室跑的勤了。他跟她聊天,幫她打掃衛(wèi)生,給她買零食。反正是想盡一切辦法討她歡心。她在多年前肯定也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只是一直沒得到愛神的眷顧才顯得面容憔悴,好像花朵縮了水。現(xiàn)在,有一個異性經(jīng)常來向她獻殷勤,而且還比她年輕,她臉上不禁有了久違的紅暈。年齡大一點不要緊,現(xiàn)在流行姐弟戀。他每次來見她的時候,都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兩手不安地搓著。她大概把它當成害羞和幸福的愛情信息了吧。她一直在悄悄等著,等他邀她去看電影,跳舞,唱卡拉OK。說不定她已經(jīng)暗下決心,這次她一定不尖叫。他悄悄觀察她。他看到她在商店里買了一包話梅(她甚至還有意買了情人梅),偶爾取出一枚來含在嘴里,做著某種練習。她含了一顆梅子,然后用力掐自己,或故意鼓搗鼓搗嚇自己一跳,讓自己驚叫。果然,因梅子的阻擋,驚叫的聲音就沒那么大了,含含糊糊的,倒像是某種溫柔的呻吟。她感到一陣狂喜,從此她經(jīng)常去商店買話梅,經(jīng)常含著梅子。她隨時準備著承受他的突然襲擊。
她曾向他暗示了這一點。可他對她的暗示無動于衷。
他在受著煎熬。他胡子拉茬的,臉顯得很瘦。可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火。他像是一個永遠也沒有飽睡過的人。他想,說不定這倒給了她錯覺,以為他在有意地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呢。為此他又趕忙去刮了胡子。可刮了之后又后悔,刮了胡子他就離她遠了。他不知道,他是離她遠好還是離她近好。從戰(zhàn)略上說,他應該離她近點,那樣才好利用她拿到檔案柜的鑰匙看到自己的檔案。可實際上,他對她多么討厭。因為她跟他的檔案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他的敵人。由于檔案的存在,她對他肯定是虎視眈眈的,只要他膽敢風吹草動。在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可能愛她呢。可不愛她,就不能近距離地接近她,就不能看到自己的檔案。在這個問題沒解決前,他根本沒法讓自己談戀愛。原來他以為自己是可以先談戀愛再看檔案的,那樣,一切更加順理成章,但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能的,看不到檔案,他做什么都沒心思。其實她不一定不可愛,可是他沒心思去發(fā)現(xiàn)這一點。有一次,他直奔那些檔案柜,她也馬上警覺地站起來,問他想干什么,他急中生智說道,柜子上有灰。他用手抹了抹,說你看,是不是?終于摸到檔案柜上的灰了,他已經(jīng)離他的檔案袋不遠了,他激動得有些想哭。但也僅僅到此為止,他沒有再更加地接近它。她說,既然你知道那些柜子有灰,你為什么不離它遠點?她示意地坐到她身邊來。她仿佛知道了他的險惡用心。他的手從柜子上揚起,劃了一道孤單的弧線。他想起了小時候看的那些電影,比如《保密局的槍聲》什么的。他模仿那些電影,躡足,諦聽,豎起耳朵,緊張地察看周圍的動靜。必要時還匍匐在地。對,他好像經(jīng)常看見自己是匍匐在地的。每當他到檔案室來找她的時候,就仿佛看見自己已經(jīng)在那里偷看或匍匐在地了。
那天,他又來到了檔案室。看來她真有些急了,她的容顏像花瓣,每天都要往下掉好幾片。她故意不理他。生他的氣。他照例裝糊涂。不,不行,他要跟她說出他的想法。可是他結(jié)結(jié)巴巴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他眼睛紅紅的,一副火山爆發(fā)前的模樣。一進來他就把檔案室的門關(guān)上了。他暗暗下了決心,今天一定要看到他的檔案。這件事已經(jīng)折磨得他睡不好覺,眼睛被燒得通紅,頭發(fā)一根根往下掉。他感覺出,最初,她有些高興。她甚至還自作多情地瞇上了眼睛,做好了對他的侵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準備。為了防止自己驚叫,她又及時地再往嘴里放了一顆話梅。可是當她看到他的手越過了她直撲檔案柜時,她略略有些驚訝,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不做聲。他的手伸向了檔案柜。暗紅色的、威嚴而神秘的檔案柜。他想他只好鋌而走險了。她的鑰匙掛在柜子上。也就是說,那些柜子沒有鎖上。那些鎖形同虛設(shè)。上次他就已經(jīng)狂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這次依然如此。太好了。終于,他聽到了她含混的驚叫。她嘴里含了兩顆話梅,她吐出一顆,嘴里還有一顆,她只好又吐了一顆。話梅吐出來后,驚叫就恢復到以前的響亮程度。他想她大概要按警鈴了吧,可是他并沒有聽到警鈴聲。難道檔案室里沒有警鈴?這個被他設(shè)想過很多遍的問題忽然閃了一下,不過眼前他沒空多想。或者說,警鈴已經(jīng)響過了,只是他沒聽到。里面的人是聽不到的,只有外面的人能聽到。許多人正在向檔案室奔來。雜沓的腳步越來越響。不過他沒有逃跑。他鎮(zhèn)靜地把后面那顆話梅撿起來,重新塞進她嘴里。前一顆話梅大概只剩下了核,不知滾到哪里去了。為了不讓她再吐出來,他用力捂住了她的嘴,直至它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坐在那里等,等別人來撞開檔案室的門。她的身體漸漸僵硬,像根鑰匙似的。他猛然明白過來自己該干什么。他拉開檔案柜的抽屜,一格格地尋找起來。紙片被他扔得到處都是。他的眼珠子暴突著,幾乎要像放大鏡一樣挨著那些紙片了。他把它們一張張地放大,但紙片堆得像山一樣。他到哪去找自己的?好像它們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忽然把自己的名字忘記了。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怎么找得到自己的檔案?為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把看過的紙袋和紙片再檢查了一遍。也許他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檔案了,只是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它失之交臂。快下班了,隔壁辦公室的一個女孩子推開了檔案室的門,發(fā)出一聲驚叫。有那么一會兒,他恍惚著,有些納悶,原來,剛才那個老姑娘的驚叫還被關(guān)在屋子里,到門被推開時才跑出去?還有——他嚇了一跳,原來,剛才門根本沒關(guān)上。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對聞訊趕來的保安和其他人說,奇怪,門怎么能沒關(guān)上呢?
這件案子轟動一時。他上了報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夾,對我說,醫(yī)生,你看這就是我。他的親屬申請給他做精神鑒定,結(jié)果是,精神分裂癥。他被免于起訴。他說,我沒病。他到處說,我沒有病。他不肯服藥。為配合治療,醫(yī)院還和他的單位協(xié)商,專門拿來了他的檔案袋,可他瞧都不瞧一眼,說,那不是我的,是經(jīng)過了造假的,真的檔案袋是鎖在暗紅或暗黑色的保險柜里拿不出來的。你們還想騙我,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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