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兒朝送行的人們擺擺手,就被一輛蹦蹦車載走了,眼圈禁不住紅了。
蕭一泓也在送行的人群里,也向嵐兒擺擺手,站得稍后一些。
昨天早上,嵐兒到井臺打水時,蕭一泓說,我正要找你呢,有事跟你說。說著,他把搖上來的一桶水倒進了嵐兒的水桶里。嵐兒說,是叫我入團嗎?蕭一泓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嵐兒說,最好現在說。我是急性子。蕭一泓說,不行。不能耽誤大家洗漱。嵐兒就拎起水桶左一搖右一搖,很吃力地走進了駐地。嵐兒是值日生,她要把水桶坐在爐子上,溫熱之后平均倒入十個臉盆里。臉盆里都有個搪瓷缸子。爐火很旺,發出了特有的一種聲音。一早一晚,爐火必得這樣,用以取暖。當然偶爾兼做其它,比如烤土豆,炒大豆粒,煮米粥等。炒豆粒時冷丁會有豆粒彈出很遠,就惹出笑聲和尖叫,摸摸被彈的肌膚,也就是落個紅印子而已。這時候歌聲或許就隨之響起來,調門兒故意起得高,故意拔不上去,就率先哄笑。別人也哄笑,還癢胳肢窩,也癢肚臍眼兒,逮哪癢哪,癢得打滾,一溜通鋪就“癢”得沒個樣子。值日生還要負責打飯,以班為單位,一個班一個盆,盆上有編號,就是把飯盆菜盆端到宿舍里,再按人頭均分。食堂前廳只有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時才派上用場,才在這里擺上一排排條凳,沒有舞臺,騰出的空地算是舞臺。一排排條凳也是以班為單位。坐與立,很講究秩序。
哨音響起。
井臺旁有戰士迅速地集合,共六個班,列縱隊出發。四野空曠,白皚皚。公路被襯得溜細,車輛極少通過。已經很遠了,那隊伍還未消失,蜿蜒不盡。
蕭一泓終于拎個水桶朝井臺走來。嵐兒說,我都急死了。我差點去連部找你。蕭一泓笑著說,你的確擱不住事。嵐兒說,你才知道?蕭一泓說,倒也不是。聽伍兵兵說過。嵐兒有些吃驚,她還說我啥了?蕭一泓說,沒說啥。嵐兒又問,真沒說啥?蕭一泓說,真沒說啥。嵐兒這才歪頭一笑。蕭一泓說,我代表連隊通知你,準你二十四天探親假。嵐兒一下愣了,眼圈立刻浮上淚光,我家是不是來電報了?蕭一泓說,不是。嵐兒說,不可能。我爸肯定犯病了。你不用瞞我。蕭一泓說,你別想那么多。你準備哪天動身?嵐兒不說話,眼淚簌簌往下掉。蕭一泓說,今天已經來不及了,那就明天吧。嵐兒轉身離去,連句道謝都沒說。蕭一泓叫住她,你打算捎點啥嗎?嵐兒搖頭。蕭一泓突然嚴厲起來,你振作起來。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還活不起了?嵐兒扭過臉,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蕭一泓想樂又忍住,告訴你,我丑話說在先,路上一旦出啥事跟連里無關。
嵐兒的父親是裁縫,常常是胸前掛個皮尺,布料鋪在案子上,三下兩下就勾勒出輪廓,縫紉機踩得噠噠響。不知從何時起,后背有些駝,動不動就一頓一頓地咳,枕頭旁、縫紉機旁,就放個帶蓋的搪瓷小缸兒,里面墊一層爐灰。無聊的時候,嵐兒樂意湊在父親旁邊瞅。父親趕緊說,一邊去,不學裁縫。嵐兒就跑到鳳姐家門前去。鳳姐家很大,共四間房,里面有油畫,還有很洋氣的家具。這都是鳳姐給一個老毛子(俄羅斯人)唱評戲得到的獎賞。最初老毛子問鳳姐要盧布,還是要人民幣。鳳姐說,啥都不要,姐妹一場,不行這個。老毛子說,那你就別再唱了。鳳姐就讓步了,就將老毛子的閑置的家具搬到了家里,共四件。可謂蓬蓽增輝。嵐兒不敢走進鳳姐家里去,也沒有理由進去。鳳姐大她九歲,不是玩伴,情趣不投。但她卻樂意朝里面看。看鳳姐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要是有評劇院的師姐師弟鬧在里面,她一準是眼巴巴的。小樓是外走廊,父親突然經過這里時拍她腦勺一下,你敢學這個!她一驚,揉著腦勺,哪學了,我就是看看。父親說,看也不行。父親是去上廁所,下樓梯時又朝嵐兒說,你咋還不走?外走廊木質結構,圍欄上雕龍畫鳳,于幾十年的風雨里栩栩如生的“龍鳳”已模糊許多;貼墻根臥著一個個裝雜物的木箱,氣候適宜的季節,木箱上就有長者坐著,閑適地談天或賣呆兒。長者就對嵐兒說,聽你爸話。小孩子不聽話不行。嵐兒說,我都十二了。長者說,十二也是小孩子。嵐兒剜長者一眼,跑開去,又停下,朝長者得意地樂。長者用食手朝她一點一點,傻鬼。哪個敢娶?養活不起的。嵐兒聽不懂話里的意思,索性跑到門洞去。門洞的大門套著小門。嵐兒跐著小門的檻,一來一去地悠。真巧,鳳姐送客經過這里,捏她臉蛋一下。她一笑,感到了手指的柔軟。
門洞的大門上鎖了,還好,小門沒上鎖。凌晨三點鐘,更夫準時把小門的鎖打開。院落里很靜,窗戶都黑著,樓梯轉彎的柱子上有盞燈泡亮著。嵐兒腳步凝重,踩出了積雪疼痛的碎響。
敲門聲很輕。
母親問,誰呀?
我。
是嵐兒嗎?母親驚喜起來,顧不上披衣,赤腳給女兒開門。
燈亮了。是父親拽一下燈繩,他團在被子里,枕頭很高,帶蓋的小搪瓷缸兒伴在枕邊。
嵐兒流淚了,是喜極而泣。
母親說,咋回來了?也不拍個電報。母親摘去嵐兒頭上的棉帽,耳邊的小辮子得到了自由,舒展得很是俏皮。
嵐兒說,家里拍過電報嗎?
母親說,啥?
父親說,別打岔。趕緊弄點吃的。
母親說,行。我這就買大果子(油條)去。
父親說,還有糧票嗎?
母親說,有。
蕭一泓第一次跟嵐兒談話被嵐兒問得愣住。嵐兒說,你咋找我談話呢?我有點緊張。我又沒犯錯誤。是冬天。在駐地的門斗里相對站著 。只有去井臺打水的人才進出這里。蕭一泓說,我跟別人談話你沒見過嗎?也在這。如果聽見腳步聲,我就說,別害怕,門斗有人。嵐兒說,反正我吃完飯愿意上炕。寫信也在炕上。有一次寫信我都哭了。蕭一泓說,我知道。嵐兒說,這你也知道?我的事伍排長都跟你匯報?蕭一泓說,是想家了吧?嵐兒說,我不敢說。蕭一泓說,誰不想家誰虛偽。反正我想家。嵐兒說,那你哭過嗎?蕭一泓說,沒哭過。哭也不給假。嵐兒說,實際我沒想家,是想別人。蕭一泓說,誰?嵐兒說,哪能告訴你嘛。蕭一泓說,咱連的?嵐兒一下笑起來,哪跟哪呀。是我們院兒的。蕭一泓說,那人想你嗎?嵐兒說,你啥意思你?告訴你吧,是個女的。蕭一泓說,哦,是這樣。又說,看檔案你提前兩年上學。對吧?嵐兒說,我們老師說我聰明,讓我跳一級。蕭一泓說,我倒是希望你靠近組織。你年齡不大,人也單薄,可你并不落后。嵐兒說,我爸不叫我落后。我爸說,土改那會兒,我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說,貧農的后代不可以嬌氣。我說,我也沒嬌氣呀。我會蒸窩頭,烙餅,搟餃子皮又快又好。我還會腌蒜茄子,曬蘿卜條,刷地板都露出木紋。我爸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面,因為在外面沒人把你當孩子待。我就記住了。蕭一泓說,伍兵兵沒給你派過輕活嗎?嵐兒說,派過。就是夜里燒爐子。蕭一泓說,她還挺體貼你的。嵐兒說,后來就讓陳招娣燒了。她突然變得神秘起來,告訴你,陳招娣的耳朵凍了,她上團部故意不戴帽子。蕭一泓說,是為了燒爐子?嵐兒說,實際上菜窖倒騰白菜最輕巧。風很野,冷丁把墻根的積雪卷起來朝門斗里灌。消停之后,大自然十分寧靜。有人在井臺上打水,水桶狂躁地跌入井里,“嗵”一聲驚擾了寧靜。
回來第二天,嵐兒就開始為戰友送信,總共八九封,要挨家送,不可以拖延,拖延了,就失去捎信的意義。每一家的住址都不近,必得乘坐公交車。她沒有想到她乘坐的公交車因改變路線竟從評劇院門前駛過,這讓她心里一熱。
嵐兒第一次看評劇是鳳姐給她的觀摩票。鳳姐當時說,知道我為啥給你票嗎?嵐兒搖頭,眼睛很有神采。鳳姐說,因為你總往我家瞅。告訴鳳姐,愛看評劇嗎?嵐兒就用力點頭。這一刻她很幸福,為自己也能到劇場里面去。鳳姐說,告訴鳳姐,別人罵我啥了?嵐兒說,沒人罵你。看見你時都直眼兒瞅你。鳳姐說,真沒罵?鳳姐不相信。嵐兒說,說你怕胖,用布條勒腰。還說你胸脯是棉花墊的。鳳姐說,還有呢?嵐兒說,說你的嘴唇跟別人不一樣。八成抹血了。鳳姐說,王八犢子!他才抹血呢!抹人血!鳳姐生氣的樣子也好看,臉蛋粉嘟嘟的,眼睛用力剜一下,神氣得很。嵐兒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一會兒,鳳姐笑了,你信?嵐兒說,不信。鳳姐說,為什么不信?嵐兒說,不知道。反正我樂意瞅你。你走路板板的,不愛瞅人。鳳姐笑出聲,捏嵐兒臉蛋一下。嵐兒說,你穿衣服也好看。比我爸做的衣服好看。
嵐兒送信回來已近傍晚。
父親說,餓了吧?我跟你媽早都餓了。他咳嗽起來,漲紅了臉。一進冬季,父親幾乎足不出戶,強勁的北風是肺氣腫的克星。
嵐兒說,別等我,你倆先吃唄。
父親說,那能行嗎?你媽也不讓啊。
是酸菜餡餃子。菜多肉少。肉類屬于憑票供應范圍,舍不得多放。
父親說,多吃點,你們那輕易不吃餃子。
嵐兒說也吃過。團部飯館賣餃子。
母親說,那里挺苦吧?
嵐兒說,不苦。整天吃饅頭。
母親說,咋不苦,你就是不說。剛去時你才八十幾斤,哪能受得了。
嵐兒說,能。心里念叨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母親說,管用嗎?
嵐兒說,管用。麥收時,伍排長的褲襠血紅一片,她非要堅持到底。衛生員勒令她休息,把她關起來,她偷偷從窗戶逃出去。
母親說,會坐病的。你可別逞強。
嵐兒說,伍排長對我們不這樣。我們來“事”了,可以干三天輕活,也就是倒騰菜窖、鍘草、到地里送水啥的。
廚房里有鄰居喊,水開了。
嵐兒應聲出去。是合用廚房,擁擠凌亂,油煙味很難散盡。
鄰居說,你媽包餃子真好吃。
嵐兒說,就是肉少。
鄰居說,我包餃子不放肉,油也放得少。我兒子愿意吃大塊肉,就攢一起,給他解饞。
嵐兒說,大塊肉是好吃。
鄰居說,你們那常吃肉嗎?
嵐兒說,要是殺豬了,就吃得滿嘴流油,打嗝都是肉味。
吃完飯,嵐兒拎著水桶出去了。
自來水管沒有進戶,吃水要到指定的地方。水桶列成縱隊,是那里的一道風景。
嵐兒聽見鳳姐喊她。這聲音耳熟,不會忘,撩她興奮。她朝二樓跑,兩級并一步蹬上樓梯,樓梯近乎冰梯,但是她不怕。她說我正想抽時間去評劇院看你,想不到你回娘家了。我以為星期天你才回來呢。她語速很快,心底里一陣親切。鳳姐捏她臉蛋一下,喜眉笑眼說 ,哪天都可以回來。想回來就回來。嵐兒是小丫頭時她就捏她臉蛋,現在她都成了母親了,還把嵐兒當成小丫頭。
嵐兒無聲地樂,聞到若有若無的香氣。
鳳姐很少在外走廊站著。鳳姐家門口恰好對著自來水管。到自來水管打水的人都習慣朝鳳姐家看一眼,偶爾就聽見有人在里面唱評戲,一旦有評戲聽時,這里就很安靜,就有入迷者忘了關閉水籠頭,照看水管的老太就大聲說,漾了漾了。入迷者就激靈一下,歉意的沖老太一笑,交給老太一個水票。
鳳姐剛從木箱里取出一個僵硬的紙包,朝樓下瞟一眼,就發現了嵐兒。她喊嵐兒時,排隊打水的人一致地朝她看。鳳姐穿件粉色毛衣,很洋氣,是那個老毛子給她織的。這粉色毛衣在暗淡的冬季里讓人眼睛一亮。
嵐兒說,你真漂亮。
鳳姐說,你也織一件吧。
嵐兒說,我又不唱戲。
鳳姐說,可是你年輕,該漂亮漂亮了。她激靈一下,感到了冷,就說,你抽空過來吧,我教你織。轉身進屋了,砰一聲門響,一團白氣擠出來,云霧般散開。
樓下有人喊,嵐兒,快到你了。
嵐兒跑到樓下去,原來自家水楹并沒有排到前面去,她就一個個地盯著每人的臉,想判斷是哪一個脆生生地喊她,可她卻沒有判斷出來。她的心就跑到別處去,那件粉色毛衣就在她眼前晃呀晃……
鳳姐出嫁已經四年了。鳳姐出嫁那天,鄰居們傾巢而動,讓外走廊顯出了擁擠,不是送親,是滿足一種心情,他們大膽朝鳳姐看,嘁嘁喳喳,當接親的大客車沒了蹤影,就一下子安靜許多,意猶未盡的樣子。
新郎比鳳姐高一頭,魁梧,還算英俊,塑料的花束舉在胸前,怡然含笑。
鳳姐不笑。出嫁女大多這樣,有一種離了根的痛。除此之外,鳳姐心里還有另外的痛。
新郎是工會主席,工會主席之前是六級鉗工。
新郎彬彬有禮,以往從外走廊經過時,盡可能地跟鄰居點點頭,笑容可掬。雖然也不說話,但留下了好人緣,背地里鄰居夸他沒架子。
從鳳姐屋子里曾飛出過煙灰缸、小圓鏡子、陶瓷花瓶、火柴等。街上的行人駐足仰視。窗戶一下就關得沒縫隙,還遮了窗簾。倒是有一句一句地對話聲飄出來,但聽不真切。
鳳姐眼里誰都沒有,只有父親。
父親口吃,說話時五官皺得很近,但一句頂百句,很有做父親的威儀,讓你違拗不得。
就見鳳姐戴了墨鏡,將哭腫的眼睛遮上。從外走廊經過時,身后那一束束的目光就緊緊相隨。是風和日麗的日子,這墨鏡越發地顯出了不倫不類。
夏日的雨來得急,把院落納涼的人趕回屋里去。雨后的天氣是涼爽的,人們就趁著涼爽早些入睡。有個人拉肚子,匆匆地去廁所,回來時就格外從容,在鳳姐家門前還居然停下。
屋里有人說,不嫁他嫁誰?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句子很不連貫,說得很費勁。
這個人沒有急著離開,他在等待下文,但是沒有下文。
嵐兒接到一封信,她先看落款,是蕭一泓寄來的。
信上說:我沒有想到你沒給我寫信。幾十封信在連部桌子上,我認出了你的筆跡。你給你的班長、你的排長、還有一個你要好的朋友都寫了信,唯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問通訊員,有沒有漏掉的信件,通訊員翻遍了背包,說沒有漏掉。
也許你的信正在途中,也許卡在了哪個環節,也許已經丟失。
我希望得到你的證實。
嵐兒立刻給蕭一泓寫信。
信上有這樣一段話:我沒有給你寫信,是因為你沒有叫我寫信。我的班長、排長、以及要好的朋友都叫我給她們寫信。尤其是伍排長,臨出發,她還特意囑咐我。她鄭重地說,嵐兒,你千萬別叫我惦記你,有什么情況,一定要及時寫信。
我必須給她寫信。這分惦記叫我感動。她才比我大四歲,可她卻懂得關懷。
其二是,你我之間隔著班長、排長。我哪敢直接給你寫信,怕亂了程序。
星期天到團部購物,我們總是先向班長請假,班長再向排長請示。就以為寫信應該有所遵循。
……
信寄走了。嵐兒沒有馬上離開郵局,站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突然她感到,這意外收獲的探親假是不是蕭一泓暗中幫助?
是的,是蕭一泓暗中幫助。
探親假一直是受名額限制,倆一撥仨一撥,接力賽般享受。這一次,只一個名額。給誰?不給誰?索性誰都不給。在這樣的前提下,嵐兒便應運而生。舉薦她的理由很充分。因為她年齡最小,還不滿十七歲。
嵐兒就對蕭一泓充滿感激。她就打算以一種物質的形式表達感激。她有一支英雄牌鋼筆,兩年了,派不上用場。她記得蕭一泓的上衣胸兜經常插著一支鋼筆。她就決定把這支名牌鋼筆送給蕭一泓,讓這支筆有用武之地。
轉眼,舊歷年到了。
正月初二這天,嵐兒在外走廊遇見了鳳姐。嵐兒說,鳳姐過年好。鳳姐說,你也過年好。嵐兒說,鳳姐真漂亮。鳳姐披一條自織的披肩,黃底,襯著褐色的圖案,披肩的尖角及腰。鳳姐嫵媚一笑,鳳姐照相去,你去嗎?奔兒都沒打,嵐兒就跟著去了,一路,喜盈盈的。臨近照相館,嵐兒卻說,鳳姐,我不想照了。鳳姐說,咋還變了呢?明年的你就沒有今年漂亮了,你不把今年的你留在相片上多遺憾。反正我每年過年都照相。嵐兒說,那也不想照了。鳳姐拉住她的手朝前走,鳳姐不照一點不遺憾。你不照準遺憾。你現在發育得正好,不胖不瘦,很勻稱,五官也周正,抓緊照一張,以后拿它找對象。
照相館里人不少,以女性、孩子居多。
孩子們都穿戴一新,他們本不相熟,卻大聲喊,你追我逐,很是興奮。
聚光燈前,鳳姐嫵媚動人。照完后她就把披肩給嵐兒披上,嵐兒竟感到不自在。嵐兒說,你看,那些人都在瞅我。鳳姐說,因為你漂亮。又說,漂亮慣了,你就自在了,也不怕瞅了。嵐兒說,你漂亮行。我漂亮不行。鳳姐說,你是二勞改呀?嵐兒一樂,無話可說。鳳姐說,舔兩下嘴唇。嵐兒不知怎么舔。鳳姐就給她做示范,還拿眉筆往掌心涂,掌心里有少許蛤蜊油,三下兩下,就見嵐兒的嘴唇變得生動起來。,有點黑,有點亮。嵐兒一動不動,眼睛不敢眨,任由鳳姐擺弄。當鳳姐滿意地結束了擺弄,陪她對鏡端詳,她很是難為情,可分明又是滿心歡喜。鳳姐說,記住,要留住美麗。
晚飯之后,天邊的晚霞還沒有散盡。人們三三兩兩步出駐地,走走聊聊。
四野開闊,可供走走的地方還是受到局限。極目望去,滿眼還是雪。風倒是柔軟許多,赤耳迎風,不再割鋸地疼。慢坡的小丘可以走走,稀疏著瘦樹,信步其間,也有幾分情調。井臺四周可以走走,雪再大,這里也不準存雪。這里是集合、訓話的地方,雪一停,一準有人清掃。這里又是連接公路的通道。站在這里,能望見路的盡頭。路筆直,也清靜。任何移動的物體都牽動人們的期待。期待家信、包裹、報刊、還有意想不到的訊息。人們無數次聚在這里,將期待的東西拿到手里,眉眼都是喜。這時候,這里跟節日一樣。
現在,人們望見公路盡頭有輛奔跑的馬車,一桿長鞭還系了紅纓。
有人說,八成嵐兒在車上。
有人說,未必,興許也超假。嵐兒果然在馬車上。
人們就在這里把嵐兒圍住,流露極端的熱情。他們渴望見到有人從都市歸來,帶著都市里的新鮮見聞,將這塊土地上靜之又靜的生活激起波瀾。
有的問題問得絕:斃人了嗎?就引起一陣大笑。然后接著說:不是逢年過節都斃人嗎?犯人在車上,五花大綁。
有人說:嵐兒,你吊門框了嗎?三十晚上吊門框長個。
嵐兒脖一歪,去你的。嵐兒個不高,且單薄,與她開玩笑氣氛竟越發地和諧。
笑聲里,嵐兒打開旅行包,為別人捎回的包包裹裹分發一空。還有信,總共七八封,夾在筆記本里,就連筆記本也一并奪走。我的,你的,他的。有張照片就無意地掉在地上。
就撿起來,一一傳看,贊不絕口。
有個人竟羨慕地尖了嗓音,還一蹦,說我也照。
都別看了!給我!伍兵兵肅著臉,將鬧騰起來的激情曳然止住。她剛剛趕到,是這里的笑聲讓她走出駐地。閑暇時,她習慣臥在炕上緩解疲勞。她總是疲勞,一旦臥在炕上,一會兒就會睡著。這時候,同寢的人說話做事就很謹慎,都想讓她充分地得到休息。自打那輛不平常的吉普車把她送到這里,她就置身于方方面面的考驗里。尤其那洇紅了血的褲襠,一直在感動著這里的每一個人。探親假期間,嵐兒給她來過三封信。三封信里并沒有強調客觀理由而要求續假。就憑這一點,她也要出來湊熱鬧,以示歡迎。
相不到,才二十幾天,嵐兒竟有著驚人的變化。
這讓她大失所望,眼前忽地一黑,又一亮,險些摔倒又沒倒。
人們一聲不響,心里想:倒是怎么了?
都看我干什么?我不是相片!她舉起相片說,都看看,描眉涂嘴的,還戴披肩!你們很羨慕是不是?七點鐘開會!
都沒有動,憑她激憤的樣子,已經感到問題的嚴重了。
有一天傍晚,人們也是聚在這里,朝細如綢帶的公路遙望。視野里竟然駛近一輛吉普車。從車上下來四個人。除伍兵兵之處,都是軍人。三個軍人里,有一個是伍兵兵的父親。人們還看見他們的指導員向伍兵兵的父親敬禮。隨即在晚霞收盡的時候召開大會,地點設在井臺前面的開闊地。會上,指導員鄭重宣布,伍兵兵為女排代理排長。燃了幾團艾蒿,煙霧時濃時淡地穿過會場。人們席地而坐,對著伍兵兵打量。伍兵兵一襲軍裝,齊耳短發,軍帽戴得端正。指導員說,你也說兩句吧。伍兵兵說,說啥呀?有人脫口而出,說啥都行。正要有人笑。指導員厲聲說,嚴肅點。就都嚴肅了,卻在心里笑,眼睛瞅膝蓋。伍兵兵卻顯出靦腆來,別叫大家挨蚊子咬了,以后看我的行動吧。
七點鐘之前,嵐兒躲到外面去,她不敢面對伍兵兵,她不敢面對朝夕相處的幾十個女兵。很冷,她用胳膊摟緊自己。她聽見伍兵兵說,陳招娣,你把嵐兒找回來。她貼墻站著,不敢動,擔心被發現,但屋里的景象,她只消偏一下頭就能看得見。屋子里,兩面通鋪坐滿了人。三個班長都把翻開的筆記本放在膝蓋上。由于會議內容非同小可,氣氛就別一樣地肅然。
一會兒,陳招娣在山坡上喊,嵐兒,開會兒。排長讓你開會。
嵐兒掉淚了,她有些恨鳳姐,還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從小小年紀開始就愿意跟鳳姐親近。這樣的根源被她找到后,她的淚水就多了起來,這其中還含了委屈的成分在里面。
天剛蒙蒙亮,嵐兒拎個水桶出現在井臺上,她沒有急于打水,而是朝連部的方向張望。如果蕭一泓能來井臺打水的話,她會跟他說你有空嗎?我想跟你匯報思想。四野很靜,沒有人跡。突然刮過一陣風,把她頭上的草綠色圍脖險些刮掉,她將圍脖系系緊的時候,蕭一泓拎個水桶從連部方向出現了,但他又轉身返回去。昨天傍晚,他也在鬧騰的人群里,當那張相片傳到他手里時,他內心的一隅禁不住柔軟了一下。這個原本很是嫵媚的小姑娘稍做修飾就越發地超群。可是伍兵兵卻把這張相片舉過頭頂,那憤然的表情讓他心中那塊柔軟的地方頓然僵住。有個人拎個水桶在嵐兒的視野中出現了,嵐兒下意識搖起了轆轤,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這不,又有人朝井臺走來了。
一連幾天,都沒有等到蕭一泓。
于是,她就給蕭一泓寫封信。
信中說:那個披肩只是在照相那一刻披披而已,它是鳳姐的,是那個老毛子教她織的。鳳姐告訴我,那個老毛子很友善,不殺生,已扎根哈爾濱。(她還想說,那個老毛子是天主教徒,很虔誠,做禮拜風雨無阻。但是她沒敢說。自從那座聞名遐邇的尼古拉大教堂毀于一旦之后,教徒的含義就受了扭曲。她就再也沒有聽到那來自教堂的悠揚的鐘聲。)眼眉倒是畫了幾下。沒有擦口紅,那是眉筆沾點哈蜊油在嘴唇上變成的效果。那一刻來不及多想,一切都很突然,甚至連照相的打算都沒有。鳳姐說,照張相留著找對象。這究竟是不是我接受這一切的理由,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只記得為了照相讓鳳姐擺弄我的時候我感到新奇而美妙。沒想到……
蕭指導,我的解釋是真實的,沒有半句謊言,吃一塹,長一智。我保證今后不再貿然闖入照相館。這張相片的底版已經被我撕毀,一并裝進了信封。
……
嵐兒親自將這封信投進團部的郵筒里。
于是,就等待在門斗里談話。等來的卻是失望。
這天早上,終于在井臺上相遇了。嵐兒先是將自己隱藏在門斗里,當蕭一泓出現在井臺上時她突然地閃身出來,這讓他略微地一愣,隨后朝她一笑。嵐兒說,你能找我談話嗎?還在門斗里。我有話說。
蕭一泓說,你的信我收到了。
嵐兒眼睛一亮,所以我才希望你找我談話。
蕭一泓把搖上來的一桶水倒進嵐兒的桶里。
嵐兒說,行嗎?
行。
今晚行嗎?
行。
還在門斗里?
蕭一泓點頭。
進了四月。
銀妝素裹的景致已經逝去,但春的氣息姍姍來遲。枝頭禿著,卻有點軟,風兒中一搖一搖,有些拙。麻雀振奮起來,一群群,忽地騰飛,展開一片抖動的云霧。
春耕有賴于機械,但也輔以人力。
人力集中的田間地塊旗幟招展。
一組兩人,沿著犁過的壟溝播種:刨坑,點豆,埋坑,踩實。一前一后,配合默契。
場面壯觀。
伍兵兵在前面。
后面,無人懈怠。
到了地間,伍兵兵直起身,扭動腰肢,戴正軍帽,朝大家看,不由地露出微笑,就有成就感涌上心尖。
褪色的軍裝她總是不離身,只在夏日里偶爾把衣袖挽上一些。暴露在外面的肌膚,例如她的手、臉、嘴唇,因拒絕護膚品而變得粗糙,近乎皸裂。實際蛤蜊油、甘油等很容易在供銷社里買到。
陳招娣曾對嵐兒說,那一次排長偎著被垛開會,一會兒就睡著了。大家不敢動,沒散會哪敢動。后來她醒了,說,怎么不發言?有人說,怕吵醒你。她說我沒睡,閉眼聽,一樣。嵐兒不說話。陳招娣又說,都是你氣的。她的病都養好了,要不然,她哪敢帶頭睡覺。嵐兒還不說話。不管怎樣,她感激陳招娣跟她說話。
伍兵兵開始刨坑,是接應落后的一壟,偶然就累了,就倒下歇息,身子彎得很小。
有人攆上來了,冷丁看見伍兵兵的褲襠又洇紅一片,急了,搖手朝大家喊。
選一位壯實的女兵背她,再由兩個人托著屁股。
腳步雜沓。都爭搶著護送,都要盡一分力。
只能回駐地,去團部醫院太遠。
應急措施是止血,竟止不住,鋪的厚厚的麥秸上血紅一片又是一片。
救急電話撥過之后,一連的兵都在井臺四周朝公路遙望。
蕭一泓心急如焚,來回走動,嗓子一灼一灼地痛。這些日子,扁桃體一直紅腫,服了藥,也不見好轉。
說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門斗里談話,卻讓嵐兒空等一場。嵐兒不甘心,就到連部窗前去,要弄個究竟。連部里面卻黑著。
井臺上有男兵打水。嵐兒跑過去說,你幫我找找蕭指導員。
男兵說,找他有事?
有事。
啥好事?
入團。
男兵就肩挑水桶走了,高一嗓低一嗓唱自編的小曲。
依然是空等。嵐兒就來了氣,卻得忍著。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怕別人看見,就走出了門斗,漫無目的走。偶然抬起頭,看見蕭一泓閃身進了連部。她想朝那邊跑,敲連部的窗,喊他出來,卻又止住了,就把兜里的信掏出來,撕了幾撕,憤然丟掉。
隔一天,有值日生在食堂看見一張告示。近前一看,是一封拼接起來的信。信的開端是蕭一泓,落款是嵐兒。顯然,那封毀掉的信不知被誰拾了去,上了墻。
這種事,一人知,便百人知。
蕭一泓沒有理會嵐兒。再有兩個月他就將結束預備黨員考驗期,不期然就出了婁子。預備黨員的資格就有可能前功盡棄。
又是一天早上,食堂的墻壁上又張貼了東西——那是一個展開的印有郵戳和收信人姓名的信封,信封的空白處粘上一個拼接起來的底版。信封上的字跡是嵐兒的,底版上的影像也分明是嵐兒。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這很讓人浮想聯翩。是的,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無聲地站了許久才離去。
也就是第二天,人們發現墻壁上的東西不見了,同時還發現嵐兒也不見了。可是人們并沒有在意,以為嵐兒私自去了團部,因為前些日子她就獨自去團部郵局發信。只有陳招娣在上廁所的時候敏銳地發現了兩行清晰的腳印通向小丘深處。她順著腳印走,在山頂上頓然怔住了,緊接著她驚慌地往回跑,在駐地的過道驚慌地喊:不好了!嵐兒找到了!
在得不到光照的山腳下,人們慌亂而謹慎地把嵐兒從樹上解下來。嵐兒一定是在夜深人靜借著月輝走上了不歸路。而此刻,日頭已掛中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悶聲不語,垂頭肅立。不大一會兒,衛生員急促地跑來,就有人配合她把一條印有紅十字的床單罩在尸體上面,床單的四角由蹬翻在樹下那幾塊磚頭壓上。指導員也隨即趕到,他稍做沉默便說,大家都回去吧,下午正常出工。
很快,出工的哨音吹響了,井臺前那空曠的開闊地就有戰士迅速地集合,仍然是六個班,仍然是列縱隊出發,仍然是沿著公路漸行漸遠,只是無人說話,也不想說話。
他們是去修公路。是將公路兩邊的排水溝加深,刨出的凍土就墊到了公路上面的凹洼處。
救護車呼嘯地駛到。
蕭一泓奮勇當先,要求護送,被團部的醫生拒之車外。
救護車又一路呼嘯地離去,還在途中,伍兵兵的脈搏就永遠地停止了跳動。
由于沒能臨床會診,醫生說,從跡象看,患者十有八九死于血崩。
不久,師黨委下了紅頭文件,追認伍兵兵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伍兵兵葬于向陽的山丘上。立了碑。野花漫山的時候,總有一束束的野花敬獻碑前。不許凋謝,就一束一束地替換,就有各樣的顏色在那里燦爛,今天,明天,后天,總是讓那里惹眼。一夜間,大自然就真的不可避免地凋零了,但每天,連里的兵們都忘不了朝小山那邊肅穆地看,就不難看見那座碑,而長眠地下的伍兵兵也仿佛正朝這邊深情地望。
嵐兒也葬在向陽的山丘上,沒有碑,墳頭荒草叢生。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