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清明》所發(fā)三位詩人的詩,讀來頗有繞梁不盡的余韻。在讀這些詩歌之前,三位詩人于我都是陌生的,然而,通由這些詩歌的指引,我很快便與詩人們熟識了。更令人愉悅的是,在穿越這些字與詞的密林幽徑之后,我們所達到的是一片詩歌的開闊地,在那里,詩歌本身的想象力與洞察力的強度與深度迫使我們重新回到內(nèi)心去體驗自身心靈的永恒與豐富,并迫使我們成為一個細心而謙卑的讀者,去觀察、去傾聽、去體驗我們所置身于其中的世界。
榮榮的詩歌為我們帶來一種內(nèi)斂的敘事風格。敘事,在這里不僅僅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諸多表現(xiàn)手法的一種,當敘事作為一個詩人構(gòu)建詩歌世界的主要手段時,它就超越了某種單純的表現(xiàn)手法而成為一種新的想象力與新的審美經(jīng)驗,像臧棣所說的一樣,它是一種從詩歌的內(nèi)部去重新整合詩人對現(xiàn)實的觀察的方法,它給當代詩歌帶來的是一種新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而敘事在詩人筆下的出色運用,讓詩歌在處理那些復雜的人生經(jīng)驗時帶來一種極大的韌性與張力,比如榮榮的《印染車間》,通過對一塊小小的被印染的布的印染過程的場景化抒寫,把一種我們無法用散文語言還原的人生經(jīng)驗包裹在其中:“被唾棄的也被包裹著的/被疼愛也被詛咒著的/我是否參與其中 而我又被誰設(shè)計/一塊小小的被印染的布/如何記得 那群人當中/我曾與誰互窺過詭異的心情”。當“我”與被卷入那被印染的布的命運發(fā)生重疊時,那些印染場景便成為對人自身的一種反諷與映照,而其中被語言所照亮的細微的幽渺經(jīng)驗便凝聚為詩的沖擊力。榮榮在場景與細節(jié)敘述方面有著特別的敏感與天賦,她總能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敘述中把日常的生活場景帶向一種意味深長的詩化場景中。她寫《商品時代》:“一只蒙灰的杯子 一個處理品/她已無意將今天的自己洗新/她尖嘴猴腮的丈夫甚至不屑/為她投資點虛情假意”,她寫《數(shù)字化時代的煩惱》:“作為女人她的尺寸是大了些/除了鉆飾和房子/生活用品都是大一號的”。在這些詩里,詩人刻畫出一組現(xiàn)代女人的肖像,她們在生活里多少有些困窘,不如意,但詩人卻總在看似冷峻的敘述里帶出她的愛。冷峻,是因為現(xiàn)實如此;愛,是因為人心和詩歌傾向光明與愛。在《直露》里榮榮寫:“我的筆像盞微弱的燈/一直為她提著/直到她的苦行變得明亮/直到她在奔走中學會沉靜/在苦中忘記苦”。因此,榮榮的詩終究是溫暖的。
冉冉的詩歌,具有一種沉靜又澄澈的品質(zhì)。讀冉冉的詩,迎面撲來的是大自然樸素而健康的氣息,且一草一木,都清新得讓人憐愛。就像詩人在《熱愛稻草的孩子》中所寫:“山野每天都是新的/肥大的草垛/高過馬匹”,置身于這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中,我們確信詩人也是那熱愛著稻草的漫山遍野的孩子中的一個,她把自己的每一個觸覺修煉得無比敏銳,連那些從空中投下來的雀鳥的小糞便也被詩人觀察到了:“淡淡的酸/夾雜在蜜蜂/和濕土的氣息里/菜花的顏色更刺眼了”。這乃是詩的妙處,那些日常的事物,經(jīng)由詩人詞句的點染,便帶上了圣潔而親切的味道,那些平凡、不經(jīng)意之物,在詩歌中被揭示為奇跡。其實奇跡也是平實的,它只是讓我們真切的去注視那些曾被我們遺忘的事物。而且,正是這些微小的、易于被人忽視的事物構(gòu)成我們所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它們所牽扯出來的,是一個生機盎然的大世界:“在這敞著蜜壇/山坡、戀人和水洼的/某個春日/彈花匠/背著高大的彈弓出了門”。因此,冉冉的自然既是由微小之物組建起來的,也牽扯著意味無盡的大世界。既有看得見的事物,也有看不見的事物圍繞著他。而這一切,源于詩人一種“笨”和“傻”的態(tài)度:“他是笨的/所以是中心”。這幾乎可以成為一種是詩學態(tài)度了。笨者,其實是放棄了那種五色亂眼五音亂耳的聰明,而能回歸到一種樸素平實的虛靜狀態(tài)。《文心雕龍》說: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冉冉的“笨”正是對這種源遠流深的文脈的賡續(xù)。有了這種“笨”,才有那些看不見的也圍繞著他:“大河在密林里咆哮/低矮的天空落下星子”。所以詩人的世界里總是充滿奇妙。同時,在和自然的對話中,詩人并非單純的向大自然索取,而是讓心靈與自然相互滲透,最終使心靈也葆有一種自然般的淵深與豐富。在《和一口井妥協(xié)》中,詩人透露了她修習的秘密:“奇妙的是/你越來越深/越來越亮/井的源頭成了你的源頭”,正是這種源頭的相互滲透讓冉冉詩中的自然帶上了人心的印記。哪有單純的自然風物呢?所見所聞無非內(nèi)心風景,然而冉冉的出色之處在于:在自然風物與對人世體認間的自如轉(zhuǎn)換。比如在《記憶篩下的碎屑》中:“在一根藤上/有大小不等的十個瓜/那是一個老者/從生到死/遇到的十個陷阱”,從十個瓜怎么突然就切換到十個陷阱了呢?然而我們讀來卻并不覺得突兀,而只是驚覺于詩人想象的切換速度,在這種不容質(zhì)疑的轉(zhuǎn)換里,詩的強力贏獲的是詩人對于人世命運的異常準確的體認。
如果說冉冉的詩是山間流淌著的一條曲折幽雅的溪流,它的流動伴隨著同樣曲折幽雅的生命經(jīng)驗的話,那么肖鐵的詩則是陽光下的一片菜地,在那里,一切都如陽光般健康而明朗。肖鐵的詩歌里有一種明亮的聲音,一種率直得直擊人心的聲調(diào),在它的旋律里,詩歌不僅僅自己歌唱,也把讀者引向歌唱;詩人不僅僅自己贊美,也把讀者引向贊美。比如他的《菜青蟲》:“青青的菜地 陽光洗濯下 更青更綠/每一片向心的葉子 更青更綠/青青的菜青蟲 菜葉的光芒里/又肥又綠/每一條蟲藏在每一卷菜心里/又肥又綠/它們?nèi)鋭又?蠕動著/體內(nèi)充滿綠色的葉汁”。我們說,這就是歌唱,這就是贊美。因為歌唱與贊美,我們幾乎對這又肥又綠的菜青蟲的幸福可以感同身受了。而這首詩與布萊克的《病玫瑰》對照著讀則顯得特別有趣。《病玫瑰》中寫到了一只蛀蟲對一朵玫瑰的傷害:“看不見的蛀蟲/找到了你的床/鉆進紅的歡樂中/他秘密的黑的愛/毀了你的生命”。在這里,布萊克對蛀蟲的描寫帶出的乃是一種黑色的壓抑的情緒,它所呈示的乃是一種病態(tài)的靈魂狀態(tài),而肖鐵的菜青蟲則為我們展示了一種明朗健康的情緒,這里沒有壓抑、沒有詛咒,而是彌漫出一種飽滿的生命情緒。即使在詩人追問菜青蟲對于菜地的傷害時,那語氣也是和緩而親切的:“綠色的菜心/碧綠的蟲子/誰享誰的福?/誰受誰的氣!”如果不是內(nèi)心特別強大特別平和的人,哪里說得出這樣的話呢?這樣的結(jié)尾在肖鐵的詩中比比皆是,比如《飛到再也找不到露水》:“粉身碎骨/是因為/與太陽 打了個照面”,詩人總能用開朗的語調(diào)去處理那里必要的逆轉(zhuǎn),而這樣的語調(diào)所呈現(xiàn)出來的開朗與寬容的生命境界,并把讀者也帶到那樣一種平和與開朗之中,這就是肖鐵詩歌的魅力了。同時,肖鐵的詩非常非常善于應(yīng)用整飭的語言來達到一種抒情的效果。比如他寫《飛到再也找不到露水》:“露水飛/在綠葉的面頰/在樹木的手臂/在荷的掌心/在杏的腰/在蘭的唇/在海棠的額……”,他不忌諱這樣的排比,一個有著良好訓練的高手是沒有忌諱的。肖鐵詩中的排比句式為他的詩歌營造出一種回環(huán)吟唱的效果,并增強了他詩歌的抒情強度與濃度。正是在這樣的吟唱中,我們才記住了這樣一位開朗而直率的詩人以及他抒情的歌喉。
不管是淌過密林的幽靜小溪,還是越過灑滿陽光的草原,或是穿越森林般的敘事迷宮,通由這些字與詞的密林幽徑,我們所抵達的乃是詩的境地。因此我們有詩的喜悅,這乃是本期《清明》詩歌帶給我的禮物。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