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
居于西安,古玩便不陌生。這很正常,因為西安時時處處有文物面世,粗人也罷,細人也罷,其朝聞而夕見,耳濡而目染,遂使深奧變為淺白,神秘變為諳熟。
當然對古玩好之者并樂之者的,主要還是西安的文化人。所謂文化人,主要指作家,畫家,書家,史家,以及致力于民俗或文字的學者。這些人購得宅第,一定先是挑選一間大的屋子作書齋,并以一面兩面墻壁立書柜,而書柜的某幾層則一定要置古玩,或是秦磚,或是漢瓦,或是藍田玉,或是耀州瓷,目的在乎營造一種悠遠和厚重的氣氛。實際上收藏幾件古玩,并不僅僅是為了氣氛,它也顯示一種品位,甚至還隱喻一種精神。這不是臆測,然而只有你了解了古玩的好之者并樂之者,你才明白確實如斯。
在西安,有的文化人對古玩的收藏已經業績斐然,形成風格。陳根遠務瓦,斯敬之務瓷,陳緒萬務玉,曹伯庸和鐘鏑務印,騫國政務石,鮑大年務權,馬福務煙壺,王勇超務馬樁,宗鳴安務碑帖,賈平凹務漢罐。有同道從遠方到西安來,這些文化人不但高興,而且樂于切磋,甚至沖動之際,會把平常捂得嚴嚴實實的極品向同仁宣示。遠方之客,真是不但大開眼界,而且往往大喜于碰到了大巫。古玩在西安文化人不僅僅是收而藏之,而且是藏而研究。陳根遠由瓦當而研究文字,鐘鏑由印章而研究文字,鮑大年由權衡而研究量器,馬福由煙壺而研究感通。他們幾乎都有著作出版。這在異地是罕見的。它是西安文化人收藏的一大特點。
我有來有往的是三位先生:陳緒萬,宗鳴安,賈平凹。陳氏嗜玉,五十八歲才發生興趣,是十足的半路出家。不過他是有國學的,遂上路便出類拔萃。他一向鐘情的是周玉,非常之難得,然而他竟有了獨山的青玉,又有了和田的白玉,有了民間的祭器,又有了王室的壁琮。周玉的基本刀法是斜坡刀法,他極為欣賞。他有過一次忍痛割愛。那是三年之前,他要裝修房子,錢不夠,遂不得不出賣一件魏晉玉,為之久久長嘆。宗氏之于碑帖的收藏共二十年,積累甚豐,品種全,獨門多,權威在望。他已經舉辦兩次碑帖展,其間門庭若市,有轟動效應。賈氏的收藏以漢陶為主,凡甕罐瓶倉鼎爐俑獸兼具。他的收藏時間不長,成長頗速,幾近于暴發。他收藏的基本原則是去偽存真,去粗求精。在開始,他覺得一切皆好,什么都要,不過眼力漸漸提高,現在完全是唯珍品而索。他的收藏有三個辦法,一是買,付人民幣,二是換,用他的字或畫,三是賴,向朋友若我硬要。他的漢陶林林總總,不可以數示之,然而我知道進了他的家,過道,客廳,廚房,臥室,皆有他的收藏,當然精華集中于他的書齋。他的宅第并不小,但古玩卻擁擠了空間,地上蹲著,架上置著,案上和幾上放著,從而使大的宅第變小了,甚至朋客舉手投足背身轉體皆要小心。賈氏完全是在古玩的包圍之中寫作和書畫,他自謂周圍陰氣濃郁,但他卻不怕陰氣。
西安的古玩市場有四個或五個,不過文化人一般喜歡到八仙庵古玩市場去。八仙庵是道教圣地,其供奉漢鐘離、張果老、韓湘子、鐵拐李、曹國舅、呂洞賓、藍采和、何仙姑八神。建于宋,盛于清,是由于慈禧曾經避難而住在這里,那女人有巨款撥之,遂士來遠近,名聞遐邇。八仙庵古玩市場隨祭祀活動和廟會而形成,其年歲遠,規模大,信譽高,歷久不衰,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間它也有交易。它現在仍是西安最好的和最旺的古玩市場。然而這個時代除了欲望是真的,其它多是假的。如斯時代,古玩當然也是真中摻假,假的像真,真假難分,于是文化人就在這里常常上當,反復繳學費。不過古玩的好之者并樂之者,是不怕上當的。
星期天是交易之日,曙光初露,生客即臨。所謂生客,指農民,他們的東西多是新的,遂有行家匆匆過去,悄聲問:“有貨么?”生客便從蛇皮袋抓出瓦器或瓷器說:“有!”若是瓦器,行家便貼上鼻子,長吸三氣,嗅到新土之息盈面,又唾水一滴,看到涎沫盡吸,于是他就要了。若是瓷器,行家便會辨底土,辨開片,辨沖縫,辨爪紋,特別是辨包漿,甚至他會掏出一個小小的放大鏡,以分析汗漬,泥污,垢痂,所導致的一種模糊狀和摩沙狀——這便是包漿。確認包漿,行家就要了。漸漸地,天透亮,古玩攤販進入市場,他們端一個矮凳,鋪一張報紙,宣告開張。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而且遠遠望之,竟是花花一片。對古玩的好之者并樂之者,便穿梭于熙熙攘攘的市場,并根據自己的所愛,千尋萬找,大浪淘沙,難得自己的所求。他們每每空手而來,空手而歸。他們偶爾會奔瓷而來,取石而歸。他們總是為玉而來,獲瓦而歸。不僅僅是能否可遇的問題,而且是能否識破以假充真的問題。科學技術已經廣泛應用于古玩,假唐三彩完全可以亂真唐三彩,假青銅器完全可以亂真青銅器,尤其那些攤販,甚至憨態可掬的農民,他們都會底氣十足地撒謊:“我這上林瓦絕對是真的!我這翁仲玉絕對是真的!”實際上它們絕對是假的,只要購之,便是上當。文化人一再上當,然而上當也好之并樂之。他們相信持之以恒,必有大得。他們相信,吃一塹而長一智,長一智便能提高眼力。
食態
要了解西安人的文化心理,最好的和最近的途徑是分析他們吃什么,怎么吃。
西安建在秦嶺與渭河之間的平原上。西安人的成份是豐富的。這一百年,先有一批河南人避難流落西安,又有一批東北人和華北人,還有一批上海人,出于政治的動員奔赴西安,又有一批北京人出于備戰進入西安,又有天南海北的人在西安打工,所以西安多少具有移民城市的品質,不過西安人究竟是以土著人——關中人為主。平原上盛產小麥,于是西安人就以面食為主,這是當然的。
我好面條,幾天不吃便想之念之。面條有貧乏之感,是的,但西安人卻魔術似的把面條做得多姿多彩,出神入化。扯面扁而韌,拉面圓而筋,揪面有起有伏,像散文小品,削面有棱有角,像唐詩宋詞,真是各有形狀,更各有口感。搟面以一根杖和一塊案做成,做得推陳出新,錦上添花。搟面有旗花面,斜式面,韭葉面,褲帶面,片片面,線線面,還有臊子面,蘸水面,小米面,苞谷糝面。小米面和苞谷糝面是細糧摻粗糧的所產,含饑饉年代的信息,不過現在竟成了求之難得的稀物,官員與商賈常常開著轎車吃之,遂使它顯出一種貴氣。我在西安幾十年,城里城外,城南城北,吃遍了名聞西安的面條。我和其他西安人一樣,喜歡結伴而去,呼嘯而聚,因為這樣熱鬧,氣氛濃烈。北院門的一分利面館和南梢門的小嫂子面館是隔三差五非去不可的地方,有的朋友甚至出差之前在這里吃面以餞行,出差之后在這里吃面以接風。面條是單一的,不過從單一之中弄出豐富,無不證明了西安人的心靈與手巧。手巧是身體的進化,而心靈則是精神的升華。那對面條都會產生一種想念之情的,尤其是感覺發達和細膩的反映。
面食的別的一類是饃。饃有兩種做法:蒸和烙。僅僅是蒸出來的饃便有花卷,油塔,糕,包子,而烙出來的饃則有鍋盔,太后餅,胡麻餅,油旋,饣乇饣乇,菜盒。老者少者及孺婦宜于蒸饃,因為它柔,軟,容易消化,而壯者則嗜烙饃,它瓷,實,耐餓久飽,當然也考驗牙和胃。西安有一種臘汁肉,烹飪它需要大火燒,小火燜,而且煨時水開而不翻浪,還要湯中放紹酒,青鹽,冰糖,蔥段,姜塊,大茴,桂皮,草果。其缺一便不能達到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臘汁肉之香,讒人嘴,開人胃,不過只有夾于饃才會香到極致。它就是異客稱之為饃夾肉的肉夾饃。肉夾饃是西安人對饣乇饣乇的一種創造性的開發和利用,可惜不會像肯德基那樣善于經營和宣傳,否則它很有可能香中國之外。
實際上西安人最偉大最智慧的一點是精于吸納外來之食,并對其進行改進和提高。糊辣湯原是河南人的家飯,細糧不足,菜蔬充之,并以胡椒調和,屬于不稀不稠的一種湯。然而西安人給它加肉丸,加海帶,加粉絲,加土豆和腐竹,又配以屢屢佐料,竟使其晉升到餐館。麻辣燙本是四川人的小吃,在巷頭街尾,流于簡陋。但西安人卻讓其上堂入室,使女士嗜之若命,并可以招朋待友。其何故?無非是根據西安人的習慣,增添菜蔬,以素為主,保持鮮嫩,講究刀工。拉面源于蘭州,削面出自太原,不過惟有在西安它們才變得長短適中,軟硬合度,而且追求餐具之雅,餐桌之凈,有的還割雞而用牛刀似的安排門迎。隨著貿易的發達和國民的流動,這些年不僅僅澳菜來了,魯菜來了,湘菜黔菜來了,臺灣菜來了,而且意大利的比薩,法國的沙拉,日本的壽司,韓國的燒烤,都在西安開辟了市場。至于美國的快餐,那當然一直就吸引著西安的男孩并女孩。然而,不管其菜來自何方,它到了西安皆作微調,以適應西安人的味標。
西安人這種對外來之食的改進和提升,顯然有其傳統,其最久遠和最典型的代表是牛羊肉泡饃。這是波斯人騎著駱駝帶來的。波斯人依靠它走過了艱險而漫長的絲綢之路。鹽浸的肉和曬干的餅即饣乇饣乇足以抵抗不好把握的細菌,從而使之提供了身體所需的營養。不過牛羊肉泡饃在西安扎根,為西安人所接受和喜歡,顯然是八世紀前后的阿拉伯人。他們不但吃之,而且經營之,遂也為西安人所吃。牛羊肉泡饃一直還在發展,現在除了制肉的秘方不可知之外,凡是經常用它的人都會發現碗小了,碟美了,增添了黃花,木耳和粉絲,有的還加雞蛋。依然以辣醬和糖蒜作點綴,不過現在由糙變細了。有的餐館準備了攪饃機,然而西安人現在仍喜歡用手掰饃。掰饃會慢一點,但這過程卻可以聊天,不聊天還可以平心靜氣或沉思。攪出來的饃切面嚴緊,肉味難入,而手掰出來的饃則茬口松散,肉味易進。爐頭看不見食客,但他卻會根據是攪的饃還是掰的饃,并根據所掰饃是大還是小,辨別你這個食客屬于經常食之還是偶爾食之。對于經常食之的人,他不敢怠慢。他將盡其可能地把自己的經驗和藝術煮到鍋里,盛到碗里。
戲迷
西安地方戲有秦腔和眉戶二種,以秦腔為重。慈禧在西安那年,西安府官員總是上貢這個女人所好的秦腔段子以討其高興。魯迅的西安之行,考察要點,除了大學教育之外,便是易俗社,而易俗社則是西安權威的秦腔劇團。到了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執政,西安人攜什么到中南海去獻禮呢?想來想去,秦腔。秦腔顯然是西安文化的品牌,甚至是西安藝術的精華了。
秦腔這個地方戲是古老的,它曾經影響了周邊的晉劇和豫劇,也影響了謂之國粹的京劇。然而這并不足以使之長盛,該走的還得走,到了走的時候不走也不行。事實是,秦腔像漢賦與唐詩一樣,凡是在歷史上出現并輝煌過的,它都將在歷史上黯淡以至消亡。在西安,秦腔便處于年年敗落和月月敗落的走向之中,似乎誰也攔擋不住。然而船破了板在,鍋打了鐵在。我的意思是,雖然秦腔已經呈衰勢,但它卻并沒有死,沒有死就標志著它還有余緒,還有余香。
在秦腔的熱火歲月,西安的秦腔劇團有三十六家,全是官方的。當時的秦腔既在劇院演,又在工廠和街道演,鑼鼓一響,戲迷便洶涌而來。然而僅僅二十年,十年,甚至五年,三年一年,三十六家劇團便所剩無幾,甚至能夠開張的只有一家易俗社,也是偶爾開張。實際上易俗社只不過是一種象征,因為一年之中,它的開張寥寥一次兩次,而且皆是招待任務型或政府資助型的。戲迷是由唱者和聽者構成的,不過聽者是受眾,沒有聽者,唱者便失去了意義。問題就出在這里:由于秦腔的受眾一代一代流失,以致像易俗社這樣的劇團已經售票艱難,而售票不足則不能生存,所以易俗社的紅門便常常緊鎖著,因為豪華的大廳只坐一排白頭是尷尬的局面。
然而唱者和聽者一旦入迷,這些人便離不開戲,恰恰是這些人化為秦腔的余緒和余香了。他們延續著秦腔藝術并幻想著有朝一日使這種藝術起死回生。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受眾的審美需要和審美趣味已經改變,所以迷于秦腔只不過是他們的一種習慣而已。
方圓馨二十歲成為旦角,一直希望自己唱紅唱紫,希望受眾對她的所唱所念所做所舞能以掌聲和喊聲作出反應。遺憾的是,她在臺上發現臺下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老,喊聲是沒有的,而掌聲則又弱又稀,真是讓她沮喪。劇團解散以后,有的演員選擇經商,但她卻還要唱戲,遂辦了一個秦腔茶苑。丈夫知道這未必行,勸她改行當老師,或搞財務,說:“唱戲不能當飯吃!”她說:“活著不是光為了吃飯!”她借錢租了房,購了音響,并招徠飄零各處的演員和樂手,鑼一敲,鼓一打,鞭炮一放,聽者竟來了。這些聽者,多是退休的人,不過偶爾也有年輕人,甚至還常常出現生意人。方圓馨儼然一個老板,她免費提供水,提供啤酒,還提供瓜子和果脯。聽者怎么會一直免費在茶苑享用呢?當然不會!演員是會一個接一個唱下去的,聽者覺得誰唱得好,便會舉起指頭。這是搭紅的暗號。所謂搭紅,是把已經預備的紅綢搭在一個欄桿上,一個指頭代表一條紅綢,一條紅綢代表十元人民幣。聽者一般會舉起兩三個指頭,不過偶爾會有聽者舉起二三十個指頭,這其中必有文章。搭紅由茶苑侍應生做,其訓練有素,一招一式都循著章法。演員的收入不等,不過皆以五折留給茶苑,而樂手則領取工資。方圓馨也唱戲,但她追求的卻是喝采。喝采是有的,然而一個茶苑的喝采會怎樣呢?安慰而已!盡管她不在乎搭紅,不過在她唱戲的時候,指頭出現的頻率還很高,這也是一種承認吧!
西安的秦腔茶苑發展頗快,資料顯示,有近乎百家,其主要集中在文藝路一帶,木頭市一帶和端履門一帶。老板多是過去的秦腔劇團的演員和樂手,因為這些人都是內行。現在茶苑的女性演員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俏,她們往往從西安周邊各縣而來。有消息認為,在茶苑出現的生意人,會以搭紅的渠道結識這些女性,并會邀請她們作陪。舉起二三十個指頭的,便是此類人。這顯然是需要繼續觀察的。
我十分推崇的是西安的秦腔自樂班。這種自樂班往往是如斯形成的:黃昏之際,有一個戲迷,屬于樂手,已經很焦慮,很郁悶,或是很輕松,很快活,遂拿著他的板胡到一個偏靜的地方去獨奏。絲弦一響,便又有一個戲迷過來,屬于演員,說:“那我唱一個段子吧!”樂手說:“好!你唱我奏!”于是演員就唱周仁哭妻,或唱滴血斷案,或唱白素貞怨老和尚,或唱秦香蓮責陳世美,它們都是西安人耳熟能詳的傳統劇目。這一唱一奏便辟了場,并把一些趕路的散步的吸引過來。能中斷自己的事情而為秦腔所吸引的,當然都是戲迷。唱者聲情并茂,痛快淋漓,聽者心腦并用,身在物外。幾個段子下來,夜風吹拂,疏星閃耀,應該回家了,然而聽者依依難舍,問:“明天還來么?”演員與樂手會意,說:“還來!”從而一一相傳,便產生了一個自樂班。樂器凡板胡,二胡,梆子,鑼,鼓,他們都有,當然都自備,而且自備水,自備凳,自報幕,自喝采。特別重要的是,這些人誰想唱誰便出來唱,不唱了便坐下聽,反正大家都是戲迷。
我不知道西安的秦腔自樂班到底有多少,因為它不是社會團體,不用民政局審批,遂無記錄。我只知道幾乎所有的社區都有,社區之外,著名的在南門,柏樹林,下馬陵,竹笆市,小雁塔,西后地。它不像秦腔劇團是有組織的,也不像秦腔茶苑是要盈利的。秦腔自樂班完全是一個自主自愿的處于自然狀態的審美聯合體,西安的少者難免會出于好奇過去探頭探腦見聞一下,然而發現是秦腔,便會背身而去。不過戲迷依然在!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