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正午,陽光很強烈,大學的教學區空空蕩蕩,顯得有點虛假和百無聊賴。我夾著書本從教室里出來,走在兩幢樓之間,踩著白亮亮的陽光,像是踩在棉花絮上面,軟弱無力,飄飄忽忽。學校的廣播里天天雷同的“新聞”正在播放,它們也在配合這個情境,空、假、無聊、無力。我讓自己處于無意識狀態,停下吸收、分辨、思考等所有思維活動,全當大腦獲得了一次休息。突然,廣播里的人聲沒有了,一陣音樂如洪水一樣滔滔而來,很快襲擊了我,淹沒了我。
我喜歡聽音樂。由于生長在農村,家境貧寒,沒有條件選擇音樂聽,只能是偶然在路邊撿拾到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僅如此,我還是為之興奮, 在這片羽飛鴻中讓自己的心緒信馬由韁地倘佯,產生一些熱愛、向往等美好的感覺。那時,哪怕是那些扛刀拿槍的革命歌曲,哪怕是剛剛有點小資味道的流行小調,我聽到后都是愛不釋手,品味長久,激動不已。音樂真是太美妙了,是上帝賜予我們平庸生活中寶貴的禮物。考上大學實現了“跳農門”的夢想后,憑借一份可靠的期待,我就設想,自己掙到的第一筆錢,應該寄一半給父母,然后就是買一臺收錄機,買自己喜歡的曲子好好聽聽,聽個夠。這個設想在后來的日子中當然能夠順利踐行,并不斷地踐行,以至于十幾年下來我的家里各式各樣的音響擺得到處都是,甚而為患。
那個正午的樂曲,我從未所聞,僅此純粹的感性,卻也足以使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在我的記憶溝壑上雕刻上深重的一筆。我仿佛聽到神在我的正上方向我訴說,向我召喚。我停下腳步,兩眼定定地看著張大嘴巴奇丑無比的高音喇叭,它居然如此神異和奇妙!我的心里最隱秘的東西被調動了出來,并被深深傷害,被赤裸裸地拋在陽光下曝曬。然后是精致的鹽,閃爍無垠的光芒,成為身體中堅硬的力度,左沖右突。再然后是溫柔的撫慰,像夢中的手,柔弱無骨,綿軟之中帶有絲絲潮氣,最浮淺的擊打,卻是最深刻的到達。我覺得這是最好的音樂,它暗暗接通了我的心情,讓我從心底最深處涌出陣陣感動,一直上升到眼眶中,成為一種咸,把人生調劑得更加有味,鼓動我去冒所有的風險。在后一個學期的音樂欣賞課中,我才知道它就是《梁祝》,詮釋了一個在中國土地上流傳久遠而深廣的愛情傳奇。沒有想到,音樂的表現力如此之強,把曲折的故事用起起伏伏的旋律演繹得更加淋漓盡致,更加準確呈現出其中的鮮明主旨,把人的情緒帶入那個反復糾纏撕扯不斷的感情旋渦里,使人心顫栗,驚心動魄。這大概又是一個臨界點,我對音樂的神奇有了理性的認識,有意識地接觸、了解、搜羅,努力使自己在音樂的海洋里得到最壯闊的感官享受。
音樂就是這樣,不管你的心境如何,它們總像一種無孔不入的氣流,有效地打通關口,觸及到你最柔弱的那根神經。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歌手叫俄爾甫斯,他的音樂能使最無感受力的野獸和石頭都為之動容。他的妻子歐律狄該死后,俄爾甫斯下到陰間去尋找,將音樂帶到永恒黑暗的地獄之中。他動人的悲歌使最冷漠的鬼魂也靜靜圍坐諦聽,其中冥后被深深感動,準許他帶著妻子回到人間。
在中國同樣有一個與音樂有關與生死有關的傳說。晉國大夫俞伯牙出使楚國,行舟至馬鞍山,撫琴自娛,樵夫鐘子期竊聽,琴弦中斷,俞邀鐘登舟,鐘聽曰巍巍乎高山,蕩蕩乎流水。共論琴律,喜得知音,二人結為兄弟,依依惜別。次年,俞伯牙公事完畢,攜琴再入山中尋訪鐘子期,路遇鐘父元甫,始知子期已死。伯牙至墓前哭祭,感慨知音難再,碎琴以報,迎養鐘父回晉。
在音樂面前,我們應該感動。有一個夏天,天剛亮時我就坐進了長途汽車。在決定離開的前一個晚上,想到第二天可以在車上休息,就放縱地玩到深夜。一路上,車廂前面的電視上反復放映打打殺殺的槍戰片,早已超過了人的承受能力的高分貝噪音,也沒有把我從沉睡中拖拽出來。就這樣迷迷糊糊的幾個小時下來,我似乎已經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車廂突然安靜了,電視畫面里是不斷切換的異域風光,薩克斯管幽深的吟唱曲曲折折地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環繞流淌,與空調里吹出的清涼氣息一起安慰著人們旅途的疲頓。
我在音樂聲里醒來,再也睡不下去,強烈的淚意在我的眼眶里固執地轉悠著,多少天來的往來奔波都化成了巨大的委屈在心頭洶涌,而家鄉、童年、妻子和女兒等很多很多溫暖的情景和人物在上面來回走動、不停呼喚。這是凱麗金的《回家》,我早已熟悉的曲子,之前我多次被打動過,在我回家的路途中又一次向我強調,回家是我根本的歸宿,我走得再遠也逃脫不了心靈最后的要求。
我時常覺得,聽音樂就是在與神交談,或者與自己的心靈交談,與自己的成長歷史交談,在敏感、易碎的區間進行自我安慰,自我補救,自我完善、完美。
還是一個夏天,在一個筆會快要結束的時候,舉辦者組織了篝火晚會,地點是一個湖泊的北岸。在湖風的清涼濕潤里,在音樂的引領下,激情奔放的詩人們唱啊跳啊,持續了很長時間,仿佛把在家里、在單位憋了很長時間的熱量,在這個好不容易獲得的清涼里一下子釋放出來。我始終沒有參與,獨自坐到了一邊,任火光明滅帶動心情閃爍,任湖風帶著略顯咸腥的氣息親吻裸露在外的肌膚。我把思想放逐,想著遙遠而縹緲的事情,在很短的時間內暢游了多少人生風雨歷程。那些坎坷,那些艱難,那些緊緊追隨過來的壓迫,在這個暗淡的夜色中,濃厚而沉重。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場地上空無一人,音響里音樂強勁,電視屏幕里許多人在瘋狂舞蹈,一個女歌手被突顯出來,她表情豐富,哀婉而歌,旋律曲折高昂,像是在低訴在請求在祈愿在實現。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歌曲,感覺是很流行的,很多人都在跟著唱,拍著手和出明確、強烈的節奏,仿佛把背后的湖水也推出了一層一層的波浪。
我被深深打動,仿佛就在這一刻突然走到了水面上,與水波一起搖晃,再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保持自己的寧靜。我那時年歲已經不小,有了一個剛剛成形的婚姻,但還沒有孩子,屬于比較尷尬的境地。在音樂聲浪的一波一波擊打下,我感到一陣陣微麻的疼,覺得自己突然走到了一個界限的邊緣。
我在心里深深呼喚,呼喚我的親人,呼喚我未來的孩子,呼喚那些快要來臨的美好時光。而且,我清醒地知道,陽光就在我的背后,很遠,正在迢迢萬里翻山越嶺涉江渡河向我趕來。它終究會坐到我的對面,將我完全覆蓋,讓我的生命擁有絕對的光明和溫暖。我感覺到冥冥之中的神靈目光柔柔地看著我,一再向我解釋,我的命運正在出現轉機,我的生命即將有所交待,我的生活富有意義。
在后來的日子里,尤其在妻子懷孕和女兒出世之后,那個晚上的音樂在我的時光中經常光顧,成了我生活中的重要旋律,時不時地在心中響起,讓我覺得天不欺人,我應該好好珍惜,更加努力。
旋律是無形的,它啟動的思緒也是無形的,所以它的力量是無所不能、無孔不入的。當你沉入其中受其調遣的時候,你的心里爆發出來的東西卻是無邊無際的,對你的思想深處的挖掘更是沒有盡頭的。說是洪水滔天,說能排山倒海,說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一點也不過分。
在聽到英文歌曲My Heart Will Go On 之時,我還沒有看到《泰坦尼克號》電影,但樂曲里那種致命感覺已經足夠震懾我了。生生不息的愛情,千古絕唱的主題,在音樂的圣殿中當然不能缺席。在歌曲的賞讀中,我的愛情記憶、愛情意識、愛情欲望和理想都被調集起來了,無來由地生出想談一場戀愛的沖動,而且是轟轟烈烈的,最好能驚天動地,直至生死相許,換來一次徹頭徹尾的重生。我也仿佛看到我的愛人正在某個地方安詳地等待,她的目光迤邐而來,滿是柔情,像是在前世之中模糊卻堅執的約定。她相信我一定會向她走過去的。但同時,她的眼中又充滿了哀怨和憂傷,因為我們錯過了太多美好的時光,命運對有情人總是如此的吝嗇、不公正。那時,正是我的人生旅程遭受極大挫折之時,我聽著聽著,不由得柔腸百結,思緒萬千;想著看著,不由得心痛不已,淚流滿面。
我想,真正的愛情是可以讓人奮不顧身,拋棄一切的。它是一個人的人生之旅是否成功、完美的重要尺度。所以,那么多人不顧現實的坎坷曲折,不顧未來的無定風險,前赴后繼,勇敢地迎接愛神的狠心一箭。愛江山更愛美人,這是多么壯烈的豪情,引多少英雄折腰之后丟城失池,直至生命本身。我本不是一個傷感的人,而且,我也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應該流血不流淚。所有的悲劇都是美的,所有的愛情都是在遺憾中缺失。聽著歌曲,想到前生后世,我實在控制不住,我的情緒完全被音樂里面的傷感曲調深深把握,我無法從里面走出,一任自己沉浸在無限的傷痛之中,任由靈魂出竅,在大海的波濤中起起伏伏。
時光是枚極鋒利的刃,它在砍削所有的無生命的事物。宇宙無窮,人世渺茫,太多的事物都是稍縱即逝,無法深入、自持。從時間里轉身,那些改變已經明確地發生,處在其中的人們,往往就會生出物是人非、滄桑無常的感覺。生老病死,顛沛流離,聚散緣分,高潮低谷相迭,人生就沒有圓滿的時候。受傷,從肉體到靈魂,自知人事之后,可能就像影子一樣與每個人始終相伴,被欺騙被踐踏被蹂躪被遺棄等失落、屈辱之感也就與之緊緊相隨。
我們需要安慰,需要溫暖而柔軟的撫摸,需要輕靈卻堅執深入的力量來慰藉和治療。宓子踐治單父,終日彈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可知美育比政治力量更富影響力。我不相信文字語言,說到位了的東西往往現實、直白、死板,沒有余地,不好。即使放在眼前,往往也是像山峰一樣只能面對,很難接受。包括自己寫的日記,一段時間過后,也很難再回到當時的感受程度,甚至感到它們不知所云。當然,這不是絕對的,字面的東西也可以適當地溝通,像《百年孤獨》中的人們絕對不可交流也只是一定層次上的虛構。我們最好是自己調節,在一些暗示中調整、行走、馳騁。我喜歡詩歌,喜歡小說,喜歡文字背后精美、巧妙的喻指。
音樂是一種極致,我以為是神一樣的東西,冥冥之中可以與我們心心相應。天然的質地,流淌的旋律,背后更開闊的空間,可以奔走,可以高飛,可以奮勇擊水三千里,可以任由風吹雨打五千年。音樂聲中,一只無形的手伸過來,像海水一樣,洶涌的浪濤推人上高峰入波谷;像溪流一樣,清澈而潺潺如飄,在幽然之中流淌真意;像屋檐下的雨滴一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靜下來仰頭觀看,低耳傾聽之際,一點一滴打在心上,以穿石之情勸慰一顆疲憊的心靈。這是一種真正的交流,這是一種可以真正交換的形式,我們可以完全解除所有防備,把整個身心交出;而它的每一個符號都能被我們充分理解,在各自的體味中發揮作用,在我們靈魂的源頭作基本的標記,在久遠的時空里播下我們的影子。
我不得不再說到愛情。愛情與音樂總是心心相印,相互印證;愛情的發展大都是波浪形的,峰谷相繼,誰都不能自始至終地保持著一種狀態。所以,愛情的訴說更加艱難,更加富有情趣和意義。對音樂的熱愛也是愛情生活的本身。愛情需要歌唱,需要用歌聲來贊美來表達;音樂的所指和能指,表現美妙的心理,說出心里最強烈的感情體驗,早已和所有的愛情息息相通。因而,處于熱戀之中或者前往戀愛途中、甚至有過愛情經歷的所有人,心中都會不斷流淌著某首、更多的歌或曲調。
在我的愛情黃金季節,我不停地在收錄機里放著齊秦的歌曲,而且特別是《愛情宣言》,應對我久久以來壓抑的心情。我覺得我快要爆炸了,必須大聲吼叫,在一個空闊的地方喊出來。那時,我租了一間屋子,我和女友避開了俗世的視線,在自己簡陋的天地里獨享塵世的快樂。我們單純卻必須顧忌多多。在那個晚上,我們沒有打開音響,而是各自看著書,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話。我在無意識之中哼出《愛情宣言》的調子。女朋友驚訝不已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想起來唱這首歌呢?我也一直在心里唱啊,真是奇怪了!是很奇怪,但又不奇怪,我們早已心有靈犀了,更何況這與心聲一致的音樂呢?如今我們已經結婚生子,美麗、可愛的女兒成了生活的主題,我們的愛情光芒經過時間的打磨已經不再尖銳,而是溫暖、厚實;我們的感情表達也從那時的激情澎湃走到了現在的靜水無瀾,妻子也從那時的嬌嬌女成了孩子的母親,我們主要精力在為生存奔波,為女兒將來有一個好的發展背景、基礎而操勞。平淡不是忘卻,無言不是沒有,很多時候,我們回頭一看,相互凝望片刻,我們還是在心底歌唱:“我相信嬰兒的眼睛/我不信說謊的心/我相信咸咸的淚水/我不信甜甜的柔情/我相信輕拂的風/我不信流浪的云/我相信患難的真情/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約定/是不是變成石堆/我的心就不會再痛/是不是別開頭去/你就感覺不到我的深情/這是我的愛情宣言/我要告訴全世界”。就是這些沒有聲音的歌唱,可以洗去身上的灰塵,可以清除心中所有的疲倦,可以把我們的目光再一次攏回來,在一個個寒冷的夜晚照亮我們的房子,烘烤熱我們的心情。
音樂就是有這種功效,輕易地把時間的刀刃磨鈍,在無意識之中淡化和忽視時間的流逝,強調了生活本真的樂趣和活力,使一段日子變得更有價值,更值得回味,在意義增加中反復呈現,讓我們體味到一些永恒和堅定。
來吧,把音響打開,把歌碟放進去,讓音樂如水而來。閉上眼吧,讓水再一次淹沒,讓水再一次清洗,讓水再一次撫慰。我會看到你,我的神,在天上,高高的,天馬行空,遠遠地觀望著我。我絕對地放松,躺下,張開,等待,你的目光就在這個旋律之上,輾轉,委婉,纏綿,久長,一種生命的本質形式,在解釋著我,引導著我,關照著我,鼓勵著我。很多人在舞著,并不踩上點子,也沒有具體形狀,只是一些影子、線條,像閃電一樣閃爍,像思想一樣空靈。我也在其中,沒有身體,只有靈魂,只有無序的動作,在人群中穿梭,憂傷而快樂,無奈而滿足。人們都在許愿、祈求,為自己,為親友,為上帝,為我。我看到了更多熟悉的人,逝去的先人,未來的后人,他們和我一樣認命。我漸漸地忘掉了疼痛,我的傷口漸漸愈合、結痂,我模糊地感覺到我是一個正常生活、幸福無比的人。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