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聽筒,一聽就知道是老秦打來的電話。老秦的聲音沙啞,低沉,很多年他就是這種聲音。在我認識的蕓蕓眾生之中,只有他是這種“很有特點”的聲音,年逾六十之后,他的這種“很有特點”的聲音愈發明確了。拿起聽筒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是他來的電話。而且只要聽到他的這種聲音,我的心腸就不油然地變得柔情起來了。
我和老秦是七十年代末在江畔俱樂部下圍棋認識的。那時候,他在省電視大學當教員,還沒到雜志社來。第一次謀面,就覺得對方是相當風流倜儻的一個人,長得帥——頭型也好,飄逸,戴一副眼鏡,穿一條雪白的卡嘰布褲子。感覺有點像前外交部長喬冠華那個勁兒。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尊重他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圍棋下得好。在江畔俱樂部那些較為固定的下棋人當中,他的棋藝名列前茅。所以下棋的這些人都叫他秦老師。因為這些下棋的人不都是知識分子,您下的比我們好,當然得管您叫“老師”了。
七十年代末,是一個文化界人士集體無限期“等待”的年代。在等待的歲月里,下極為耗時的圍棋是打發時光的好方式。
幾次“手談”下來,我和老秦成了朋友,對他的情況也多少了解一點。
老秦畢業于黑龍江大學的俄語系,臨近畢業前夕,被市里的一位領導干部看中,通過一次簡短的俄語對話,便被招了女婿。老秦父母的家在太平區,那是他眷戀不已的出生地。不過,當時太平區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相對其他幾個區要低一點。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
后來,當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時,我才知道他離婚的真正原因——畢竟他人長得太帥了,太有風度了,大牌明星一樣,而且很有那種文化人的氣質。這樣,難免別人會對他的離婚有別樣的猜測。在一次小酌中,他的確喝得有點多了(恰是這個時候,我才看到他身上的那種唐宋詩人的氣質)。他說:“阿成老弟,你想想,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全都圍坐在飯桌那兒,一動不動,等著我一趟趟地伺候他們。老弟呀,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呀?咱也是七尺男兒,咱也是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軀呀。”
我便一臉怒色地使勁點頭,好像忙里忙外給那一桌牛B之人端菜盛飯的不是他,而是我。
后來,我們常有這種推心置腹的談話。老秦感慨地說,咱們能這么推心置腹的談話,是一種享受啊,是幸福的享受啊。人這一生能有幾個推心置腹說心里話的朋友呢?
……
老秦離婚以后(是啊,好的俄語水平能維持婚姻嗎?俄語對婚姻有滋養作用嗎?),不久,他便從電視大學調到了雜志社,并住在雜志社里。不然他到哪里去住呢?雜志社的幾位領導都非常有人情味,愛才,便在雜志社的辦公室那間屋子里給他搭了一個小吊鋪,仰頭看,是相當不錯的吊鋪呢,非常結實。他就睡在那上面。
這大約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老秦在雜志社負責編輯一本外國小說雜志。我發現他的英語也可以,而且這其間他開始在業余時間瘋狂地寫詩。要知道,單身男人被孤寂激活的智慧是遏制不住的。老秦以寫古體詩為主。像:
詩殘筆老閑置久,
春氣徐來夢若花。
斷句細裁知苦味,
俗心靜慮品新茶。
楸枰曾誤十年事,
書劍未成半壁家。
徒將虛名浮后日,
輕擲性命亂涂鴉。
還有一首我也很喜歡:
身退江湖遠,名隱親故疏。
鏡中添白發,箋外覓璣珠。
筆起神猶在,日傾月當初。
夜深好煉句,意念欲何如。
一則是七律,一則是五律。兩律當中都有一種難得的真情。這就是后來他為什么在外國小說停刊之后,又當上了“詩歌”雜志主編的緣故。的確,人之一生,有許多你始料不及的事情。所以古人才說人生是“前途未卜”嘛。
那個時期,在雜志社住著的,還有另外一位年輕的女編輯,她剛剛下鄉返城回來,她的父母正在鄉下勞動,干農活兒,相關的好政策還正在落實的征途上。所以,她回到城里一時沒地界住。暫時的茫然也是茫然啊,只好先住在雜志社的資料室,在那里安了一個老式的行軍床。那么,雜志社的同志們下班走掉之后,整個二樓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晚飯他們是各做各的吃,不過,他們覺得有些不自然,好像不友好似的。心里有了此類的障礙,兩個人便間或地在一起做飯吃。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女編輯覺得老秦有點可憐,覺得老秦有一點大丈夫落難的悲涼,有一種“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氣概。同是天涯淪落人哪。于是,那種眉眼之間的憐愛之情,瞬間燃成了愛情的熊熊大火。
他們結婚之后,雜志社的同志們都覺得這一對夫妻是天設地造,他們也相當恩愛。愛巢之中的老秦,精神面貌非常好,意氣風發的樣子。到了中午,喜歡和同事下圍棋,他愛人,就是那個女編輯做好飯之后叫他好幾次,他都很男人地說,等等,急什么?下完這一盤。他愛人就甜蜜地笑,愛惜地笑。在節假日,老秦偶爾也到江畔俱樂部去下下棋。這時期,“等待”的那一批知識分子都紛紛上崗了。但星期天還過來湊一湊,手談手談,一下一天,過過手癮。中午的時候,老秦的愛人便騎個自行車過來給他送飯。大家看了,很感慨,說,這真是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啊。
俗話說,兩座山不相遇,兩個人總會相遇的。八十年代中期,我調到了雜志社工作,居然成了老秦的同事。那時候,老秦已經分到了一處房子了。只是,這個新房子絕大部分時間是老秦一個人住。老秦愛人的父母雖然返城后也有了自己的住房,但流放回來的二老年事已高,已七旬有余,而且,他們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所謂“老蚌生珠”。二位老人的日常生活有很多麻煩,特別是晚間,一驚一乍的,離不開人。所以,她只能抽空跑回新房,風風火火地給老秦炒一大鍋菜,然后分成若干份,凍在冰箱里,囑咐老秦,吃的時候就拿出一份熱熱。站在一旁的老秦一言不發,很理解地點頭。
老秦并不喜歡吃解凍的食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個人沒有個性才是可悲的呢。妻子替他凍好的那些份凍菜,老秦都偷偷地把它們扔掉了。一個星期過后,他妻子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給他炒上一大鍋菜,再分成份凍上。老秦也不制止。他們的愛的確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的。或許,知識分子也可能就是這個勁兒。知識份分子的過法和普通老百姓的過法不一樣,兩股勁兒。
老秦解決吃飯的辦法,就是上飯館,早晨如此,中餐如此,晚餐亦如此。基本上自己不在家做飯。對此,我有點不能理解,他過去是會做飯的呀,而且還做得不錯,伺候過一大家子嘴刁的人,那現在為什么不自己做著吃呢?恐怕不僅僅是怕麻煩吧?一定是心理上的什么陰影吧?
通常,下了班之后,他去火車站站前的那個地下室的圍棋社下棋。我去過那里一次,畢竟過去有下圍棋的“底子”嘛,再說,生活的全部也不能光是寫作呀,那不太慘點了嗎?還得積極地生活,千萬別把自己擺放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這個地下室的棋社非常簡陋。我背著手看了一圈兒,有若干個棋桌,在那里下棋的人水平也參差不齊。但是,幾乎人人都有一股子惡狼一般的熱情和點火就著的壞脾氣,所謂“棋逢對手,狗遇豺狼”。但是,老秦在這里仍然是最受尊重的人,大家都叫他秦老師。不僅如此,他到這個棋社不用花錢,免費的。棋社的老板也很尊重這個氣宇軒昂的知識分子。
這個地下室的棋社還有一個小賣店。要知道,下圍棋的人幾乎全是廢寢忘食的主兒,下起棋來,像蒲松齡在《聊齋》里寫的那個小故事似的,看下棋的小鬼連自己去托生的大事都忘了。但是,完全的忘食也不可能,小賣店則提供方便面,或者給饑餓者下掛面,都很便宜、快捷。許多次的晚餐,老秦都是在棋社里解決的。他一邊吃一邊下棋,光在一旁吃,不下棋也不好看。這個時期的老秦在雜志社同志們的眼里,似乎變得越發地孤傲了。
我想,或許是這種準單身的生活,讓他的心態與行為有了一些自衛式的調整罷。
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因習慣從初一到初六在單位寫點東西。家里太鬧,或者說太熱鬧,寫不了什么,就到單位去寫。這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和老秦在雜志社相遇了。見了面,他居然是一副很憤怒的樣子,跟我說,早晨他到菜市場買一袋方便面,那個女售貨員無緣無故,竟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摔摔搭搭的。老秦憤懣地對我說,老弟,你說,我買方便面有什么錯嗎?真是豈有此理。我就勸他,大過年的別生氣了,“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嘛。犯不上生這個氣。
當然,我清楚那個庸俗的女售貨員為什么會對一個瀟灑的、大年初一買方便面的、疑似的單身的男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原因。
從那以后,只要逢年過節,我就告訴辦公室給老秦送一箱方便面過去,或者送一箱凍餃子。因為,這時候我已經莫名其妙地當上雜志社的頭了,頭兒說的話,作為下屬,理解,執行,不理解,也得執行。嘻。
從那以后,只要有機會,我總是拉著老秦和我一塊兒出差。他當然很高興,那表情不說感謝,但分明含著感謝呢。有時候下了班,我們一塊兒去小館喝杯啤酒。記得,當他看到小酒館里專等著吃三兩水餃的老人時,便不勝感慨地說,將來,我們老了,一個人了,也會像他們一樣,沒人給包餃子,就上飯店買三兩吃。他這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還有一次,我們出差回來在返程的火車上,他看到那個檢查完各節車廂之后的列車長,無緣由地長嘆一聲,對我說,看到沒有,人到中年,常常會無緣無故地嘆氣啊,而且都是下意識的,就是活得累呀。他的這句話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每每一塊兒出差回來,出了火車站,我回家,家里有熱飯等著我嘛,而他,則去了站前廣場對面那個地下室棋社……
這時候,老秦的岳父母已八旬有余了,更離不開人了。是啊,當女兒,特別是當獨生的女兒,該有多艱難啊。
老秦的業務水平,在雜志社是首屈一指的,學養也好,鑒賞力也高。他僅僅當一個詩歌的刊物的主編,說句公平的話,有點委屈他了。但是,他似乎不覺得,干得非常認真,甚至有點嚴厲。他手下的那幾位編輯不怕我,都怕他。跟我什么話都說,一見他來了,都不說話了。我就開心地笑。但是,老秦卻對我非常尊重。他似乎也喜歡看我的小說。有一次,我就勸他寫點散文、隨筆之類,大作家、大散文家不要去當了,像咱們這個歲數什么都看得很透了,但可以換一點散碎銀兩嘛。我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這其間我隱隱約約地感到老秦在經濟上有一點點拮據。想想看,天天吃飯館的人,公家就開那么點工資能夠用嗎?我跟他說,聽說,火車站前那個地下室的棋社又黃了,你在家呆著干嗎呢?他說,有時候去網吧下棋……我說,還是寫點東西吧,哪怕一天就寫兩行字也行。你老兄有厚實的生活積累,文字能力又強,寫這些東西對你來說不是問題。
果然,他聽了我的話,而且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不僅僅寫短章,甚至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天哪,看來這個世界很有潛力啊。
老秦的精神面貌也開始好多了。我們一道出差的時候,也可以津津有味地聊聊文學了。這樣的生活真的是一種享受啦。
有一次,我問他,夫人還是每個星期給你炒一大鍋菜嗎?他說,是。說完,便沒有下文了。他似乎已經不計較了。是啊,順則兩順,安則雙安。對人對己也還都不錯。說到底,人生的滋味畢竟不好言說呀。
人間歲月堂堂去。正當老秦打算好好干一番事業的時候,他的退休年齡到了。在他臨近退休年齡的那一段日子,臉色很不好,泛青,說話的聲音更沙啞了。其實,老秦的身體挺好的,智力與能力也日臻成熟,如果說他是一個老人,多少有點殘忍,刻薄些說,他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個準老人罷。現在就讓他從崗位上退下來,拋開個人情誼不說,也的確覺得可惜,是一種資源浪費呀。于是,我便以領導的身份找他談話,問他還想不想繼續干下去?如果想干,首先把退休手續辦了——這個人事制度的游戲規則不遵守不行,辦完手續之后,你繼續干,還當主編,好不好?他聽了這后非常激動,說,好,好。我說,可是,沒什么更多的待遇呀。他說,行,行。老弟,我退了休,呆著干什么呀?沒事呀。我就笑瞇瞇地點頭。
算一算,到今天,他已經連續干了三年了,而且干得真不錯。自然,一些想進步的年輕人會有些意見嘛,主編的位置也是個位置呀。但是,公正地說,老秦的水平比他們更強,經驗也比他們更豐富。
轉瞬之間,窗外又是一座大雪覆蓋的城市了,就是說,又是十二月份了。每當到年底之前,自尊心很強的老秦就一定會給我打個電話,說,老弟呀,是不是把我刊物主編的名字撤掉?我說,不撤!你繼續干。他像一個士兵似的說,好。我聽你的。
2007年3月·雪天
阿成,原名王阿成。1948年11月生于黑龍江,祖籍山東省。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現任哈爾濱市文聯副主席。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從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有作品《年關六賦》《東北人,東北人》《走廊》《趙一曼女士》等。作品多次獲獎。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年關六賦》、長篇小說《咀嚼罪惡》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