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傳統文化的一枝“奇葩”

內容摘要：本文在描繪日本藝妓文化的基礎上，結合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國》和暢銷書《一個藝妓的回憶》，全面地揭示了文人筆下形形色色的藝妓形象，以及藝妓文化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當代日本社會的泛藝妓化現象。

關鍵詞：藝妓文化；《雪國》；《一個藝妓的回憶》；泛藝妓化

一、藝妓以及藝妓文化概述

抱三弦上畫樓，低聲拜手謝纏頭。

朝朝歌舞春風里，只說歡娛不說愁。

這是黃遵憲(1848～1905年)《日本雜事詩》中的一首詩，黃遵憲在詩中注云：“業歌者稱藝妓。侍酒筵頗矜莊，樂器止用阮咸。曲似梵音，以牙撥弦。又有細腰杖鼓，以手拍之。鼙鼓雙槌撾擊，淵淵乎作金石聲，舞者以扇為節，有折腰垂手諸態。”這種侍酒筵業歌舞的藝妓，又稱藝者，是日本的一種特殊的職業，也是日本傳統文化的活的載體。

日本藝妓產生于17世紀的東京和大阪。最初的藝妓全部是男性，他們在妓院和娛樂場所以表演舞蹈和樂器為生。18世紀中葉，藝妓職業漸漸被女性取代，這一傳統也一直沿襲至今。

藝妓并非妓女，她們有自己的行規——“藝妓道”，所謂“藝妓道”，一是該行業約定俗成的準則，二是藝妓必須遵循的道德規范。藝妓賣藝不賣身是她與娼妓的最大區別。她們的交易是滿足男人們的夢想——享樂、浪漫和占有欲。通常與她們交易的，都是上層社會有錢有勢的男人，在昂貴的餐廳和茶舍里，談論生意的男人們喜歡請一位藝妓相伴，為他們斟酒上菜，調節氣氛，而這最少也要花費1千美元。

藝妓，意味著以藝術為生。每個藝妓要經過嚴格的訓練。學習茶道、書法、樂器、舞蹈、禮節等等。舞蹈是她們向大眾展現才華的唯一形式，在私人的宴會上，藝妓所表現出來的藝術，完全是另一回事，男人們用餐時，她們跪在旁邊斟酒上菜，微笑著和他們調情。待到酒過三句，藝妓開始表演一些游戲活躍氣氛，或是彈奏樂器，或是演唱艷情歌曲。令日本男人最為滿意的，是藝妓的談話藝術。無論是國際新聞，還是花邊消息，她們都了如指掌，她們懂得如何迎合男人的自尊心，善于察言觀色。了解男人的情緒，她們的工作其實很緊張，而男人們則得到了徹底地放松，她們濃妝的臉上幾乎看不出喜怒哀樂。她們在客人面前保持著委婉而堅決地矜持，通過訓練與天分，藝妓把自己塑造成了想象中完美的女人，她們是日本文化與藝術的縮影，這也是她們為之驕傲的。

至于藝妓尋找“相公”(供養她的男人)，卻是保障生計的手段之一，也是一種模擬的愛情與準婚姻，使她不能隨便有染于其他男人。藝妓道的基本要素，還包括嚴守客人的秘密，著名藝妓中村喜春的回憶說，戰爭期間，警察要求她報告客人的言論，中村對此的反應是：“開什么玩笑!叫我為國家當間諜，我真想臭罵他一頓，別看錯人，藝妓最重要的信念，就是保守客人的秘密。”據說明治維新前夕，很多反對幕府的志士，就在藝妓館聚會與密謀。當時不少藝妓，還搭救過被追殺的維新志士。這一點，不禁讓人想起中國明末清初的幾位名妓，她們不讓須眉的豪俠之氣，與日本的藝妓倒是頗為相類。

藝妓的世界始終保持著一種神秘感。藝妓從其一產生就是為處于日本上層社會中的達官顯貴、富商闊佬服務的。人們只能在那些豪華的茶肆酒樓和隱密的日本料亭中看到她們的身影。藝妓們多是服飾華貴，舉止文雅，一套鮮艷的絲綢和服，常在幾十萬乃至上百萬日元之間，由于受服務對象的地位所決定，藝妓們平時很少在大庭廣眾之中拋頭露面，她們平日深居簡出，外出時不是乘放下簾子的人力車，就是安步當車。步行時還要在頭頂上扣上一個寬大的竹編草帽，把整個臉部遮蓋得嚴嚴實實。

由于上述種種原因，藝妓一直被籠罩在一種神秘的氣氛之中。人們除了能在電影或電視播放的有關藝妓生活的鏡頭中了解一二外，還可以在日本文人筆下看到藝妓的身影。

二、川端的舞妓和雪國中的藝妓

日本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川端康成，他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國》，都是描寫藝妓的戀情。小說《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創作的名篇。是根據他1918年的伊豆旅行體驗寫成的。作品以含蓄的筆觸，表現了一個高中生和一個舞妓在旅途中的一段朦朧的清純愛情。盡管這部短篇，既沒有深邃的哲理，也不大考究情節和結構，但作者以濃郁詩意和優美動情的筆墨，描繪了真誠的愛情，流蕩著獨特的美，從平凡的生活中尋求玲瓏幽邃的青春氣息。小說中的舞妓熏子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純情、天真而不卑微。認真的表情、閃光的眼睛，再加上鮮花一般的容貌，這里看不到藝妓特有的那種老于世故、善于周旋的精練和狡詐，只是通過一些旅途中的瑣事展現熏子情竇初開的朦朧美，

“爬到山巔，舞女把鼓放在枯草從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彈掉自己腳上的塵土，卻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褲下擺，我連連后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彎著身子給我彈去身上的塵土，然后將撩起的衣服下擺放下，對粘著直喘粗氣地握說：‘請坐! ’”

跪在地上給“我”彈塵，這其實是藝妓特的有的職業訓練，以及從小就訓練成隨時關注客人的一舉一動，發現客人有什么要求。就搶先給客人做好，以求得客人的滿足。但在文中，天真純情的薰子仿佛已經令人忘記了她是一個藝妓。這里把藝妓的細致周到柔順和小家碧玉的純樸天真結合起來，塑造了一個理想的少女形象，在川端康成的時代，受到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影響，藝妓的社會地位已經大不如前，明治時代藝妓風光一時的盛景已成為歷史，川端康成描寫的流浪藝人又是藝妓中的無名之輩，或許描繪社會下層人群的可愛之處正是川端康成的寫作初衷，但不管如何，小說以他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塑造了一個帶有藝妓特點的女性美的典型形象。《伊豆的舞女》似一首撩動人心的情歌，曲調優雅感人，意境純潔美麗。風神幽遠，顯得淡泊而空靈，充溢著川端年輕時期健康的審美基調。

川端康成的另一部著名小說《雪國》，則塑造了一個不同的藝妓形象。小說描述了島村和藝妓駒子的一段戀情，駒子是一個鄉村藝妓，“出奇的凈潔”是駒子最突出的外表特征，小說如此描寫道：“玲瓏而懸直的鼻梁，滋潤而光澤的嘴唇，兩只眼睛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短而密的眉毛下，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凈”。在作者眼中，和外表一樣潔凈的是駒子的心靈，駒子出身貧寒，為生活所逼淪為藝妓，卻仍保留了許多窮苦人身上的美好品質，她愛看小說、雜志，她堅持記日記，不管什么事都毫不隱瞞地照原樣子寫下來；她學藝勤奮，彈三弦的技藝高人一籌，她自尊自愛，從不為拼命掙錢而隨便出賣肉體。

她一方面承受著生活的不幸和壓力，勤學苦練藝道掙扎著生活下來，不僅表現了對生活的熱愛，還表現了她對純真愛情的熱切渴望和追求。她雖然為生活所迫，當了藝妓，與島村發生性關系，但并不甘心長期繼續地保持與島村的曖昧關系，而是向島村提出，兩人過正正經經的生活。她仍然在追求一個普通女子的正常權利，希望能夠過正常人的生活包括愛情生活，但是，另一方面，駒子的不幸遭遇，扭曲了她的心靈，自然形成了她復雜矛盾而畸形的性格和變態心理，她常常表露出輕浮放蕩的脾性，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川端在這個人物身上，貫穿了哀與艷的結合，讓駒子更多的是流露出內在真實的哀愁，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生活情趣，透露出其純樸天真性格的一面。川端就是在描寫駒子畸形性格一面的時候，從表面上看，將她裝飾得十分妖艷、放蕩，實際上卻反映了她內在的悲傷，帶有沉痛的哀愁的詠嘆。她的一片真誠的愛心被島村玷污了，留下的是“說不出的孤獨感”和“難以抑制的悲哀”。下等藝妓駒子是日本底層社會一個受損害的女性形象，美得純潔而悲哀，令人同情而又感傷。

也許是因為作者一直在藝妓身上追求純真潔凈的美，《伊豆的舞女》塑造了一個天真純潔的舞妓，而在《雪國》中，作者卻殘忍地通過葉子的死來保留那神圣的潔凈。小說寫出了藝妓生活的痛苦，和在宴飲席上周旋應酬的精神痛苦，如果說《伊豆的舞女》中描繪了一個可愛的藝妓的話，那么《雪國》描繪的是真正的藝妓。

讀這一類小說，總有一種霧里看花、似是而非的感覺，弄不清藝妓的來龍去脈，也許是川端康成追求朦朧美的結果吧。讀了美國作家阿瑟，高頓(Arthur G01de)的《一個藝妓的回憶》，令人豁然開朗。

三、《一個藝妓的回憶》——揭開藝妓面紗

一個名叫小百合的著名日本藝妓，在生命的黃昏時分，以充滿靈性的、傷感的語調，向世人講述了自己從一個偏僻漁村的小姑娘成長為一代名藝妓的、傳奇般的一生和歷經坎坷的情感歷程，披露了京都藝妓界種種鮮為人知的、頹廢糜爛的生活內幕，讀來回腸蕩氣，動人心弦，這就是《一個藝妓的回憶》的故事梗概，小說出版后，引起巨大轟動，竟高居美國《紐約時報》書評欄小說類暢銷榜長達14個月之久，并榮登英國《書商》雜志、德國《明鏡》周刊、澳大利亞《圖書新聞周刊》等報刊的暢銷書排行榜，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讀了這部小說后，立即買下了它的電影改編權，并將親自執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同名影片。《一個藝妓的回憶》的成功，由此可見一斑。

小百合的講述始于九歲那年命運的突然變故，在日本海海邊一個名叫養老町的貧窮漁村里，千代(當時的名字)度過了暗淡的孩童時代。衰老的父親，垂死的母親，預示著她無望的未來，這時，一位見過世面的本地商人發現了她不凡的天資，因為她長有一雙美麗的灰色眼睛，通過他的中介，小千代被賣到了京都一家小有名氣的藝妓館，由于出眾的天資，她立刻引起該館的名藝妓初桃的忌恨。初桃想盡一切辦法陷害她，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忍無可忍中，小千代越房頂逃跑，不僅沒成功，反而跌斷了胳膊。由于犯了行規，出頭之路被堵死了。一次，她應差到街上辦事，絕望中一人在祗園大街一角傷心哭泣，一位被人稱做“主席”的實業界大亨偶然發現了她，使她絕處逢生，不久，祗園的一代名藝妓真羽美收她作妹妹。在真羽美的精心訓練，調教下，小百合終于成了一名成功的藝妓，成為達官貴人的新寵。與此同時，真羽美與初桃展開了激烈的明爭暗斗，最后，初桃被淘汰出局，淪為下等妓女。經歷過種種曲折后，小百合終于如愿以償，成為“主席”的情人……

通過小百合娓娓動人的講述。人們可以了解作為藝妓的一切生活細節和職業奧秘，事實上，把這部小說當做藝妓知識大全來讀也不妨，“一個女人走路，應當給人以一種小細浪漫過沙堤的印象”類似的描寫如精美的珍珠散落在小說中，給人以極大的享受，讓人領略日本文化獨特的美，在日本男性的眼中，藝妓無疑代表著女性的最高魅力，為此他們不惜代價地追求，于是造就了祗園這個浮華的、頹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美”是首要的。它是藝妓惟一的生活資本，惟有充分擁有這種資本并且有效運用。才可望升入祗園金字塔的頂尖，享受榮華富貴。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藝妓們必須調動自己全部的智慧，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前功盡棄。一次盈盈顧盼，一次恰到好處的玉臂裸露，都有可能對未來的一生發生影響。藝妓們在這方面展示的驚人智慧。讓人嘆為觀止。為了誘使那條大“鰻魚”人“洞”，真羽美甚至不惜采用苦肉計。她用刀子扎小百合的大腿，以便制造接近那位好色的闊醫生“螃蟹”的機會。這方法果然奏效，“螃蟹”最后出了天價競爭到小百合的“初夜權”。

藝妓的“美”無疑首先是作為一種誘餌存在的，但這種“美”又具有相當的自足性和獨立性，這不僅表現于藝妓們在歌、舞、樂方面有相當的造詣，穿著、打扮、舉手投足的高度藝術化，同時，也表現在人們對藝妓行規的恪守上。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男爵為小百合的姿色所吸引，頗費周折地設下圈套將她留在自己莊園里，單獨接近她。然而，男爵的最終所為僅限于解開她的和服，窺視她的身體而已。男爵何以臨陣退縮?當然是由于藝妓行規的不可冒犯，而這種對行規的服從，顯然有著日本人對“美”的根深蒂固的敬畏之心。此時的“美”，是以“初夜權”的方式出現的。男爵后來果然按行規加入了對小百合的“初夜權”的競爭。日本人愛美，愛到不肯屈從一切的程度。比較一下中國的同類題材小說，如《賣油郎獨占花魁》之類，結果便很清楚。中國人固然也愛“美”，卻不徹底，“美”最后往往被“善”所收編，日本則不然，“美”始終保持著獨立的地位，拒絕“善”的征服，這也許就是日本的藝術作品讀起來回腸蕩氣的真正原因。由于美與惡都被推到極致，便產生了巨大的藝術張力。《一個藝妓的回憶》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學者董炳月曾指出：“如果說藝妓是日本色情文化的一枝奇葩，那么這部展示藝妓生活的《回憶》則可以看做日本色情文化的百科全書。”這部小說真正要告訴人的是，人性的殘忍、生存的欲望如何附著在這種美之上，美與惡是那樣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美麗的藝妓之花，開自于人性之惡。

從舞妓薰子的純情、下等藝妓駒子的痛苦、到以小百合為代表高級藝妓的奢靡丑惡和悲慘，一代代文學家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動情而真實的藝妓史。當然文學作品中的藝妓畢竟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它反映的是文學的真實，文學的真實有時更能深刻的表達現實，但不是現實本身。

四、現代日本社會的泛藝妓化

日本藝妓的形成過程也受到中國唐宋時代的教坊、朝鮮妓生的影響，但只有日本藝妓保留到了現代社會，這不僅是因為她是對日本傳統文化的繼承，更重要的是她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滿足了不同層次的文化需要。盡管和19世紀末相比，和20世紀70年代以前藝妓的全盛時期相比，日本的藝妓似乎已是夕陽余暉，但是藝妓的文化并沒有衰落，而是浸透到了日本社會的各個方面。可以說，實際上藝妓脫下了厚重的和服，離開了藝妓館，進入了社會的大舞臺，日本社會也進入了泛藝妓化時期。

經濟方面，比如日本的服務業，藝妓周到體貼的服務，成為一切服務業的典范，同時日本服務業在世界上有口皆碑，原因就在于日本的服務業中浸透了藝妓文化；還有日本的制造業，日本能夠成為經濟大國，日本產品能夠遍及世界，和日本產品的性能有密切關系。日本產品的特點不在于原創性，而在于質量可靠和人性化的設計。為用戶著想，提供最周到體貼的服務，使日本產品設計生產的基本理念，這可以說是藝妓文化的產物。

文化方面，藝妓文化在日本最大的作用當屬對于日本女性審美觀、價值觀方面的深刻影響，藝妓道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求藝妓修煉培養日本女性美的典型氣質，這種氣質集中了日本傳統觀念中女性美的要素：忠貞、典雅、嬌美、柔順。這一觀念，雖是男權至上的產物，但因其長期通行于社會，女性對這種氣質的追求，遂成了自發的愿望，而非僅僅體現于對男性的屈從。藝妓的溫良恭讓，自然成為日本女性的楷模。她們的言行舉止，成了普通女性的模仿對象，藝妓本身也因為藝妓道而自豪。正如張愛玲所說的，藝妓是日本女性美的典范。

如今，藝妓已在日本社會中逐漸淡出，漸呈衰落趨勢，真正的藝妓只是生活在“廓”中的藝人，普通日本人的生活也已經和藝妓幾乎無緣，但是藝妓的文化影響已經遍及日本，藝妓特有的溫順體貼成了日本共有的女性美的理念。藝妓不僅繼承了傳統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日本當今社會的諸多方面，而且為日本現當代的文學創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素材。

(責任編輯：楊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