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欄目蔡偉和王立根兩位老師的文章是對2007年第3期譚海生老師《中小學生寫作用語應提倡華麗反對樸實》一文的討論。
在寫作學中,華麗與樸實表達的是兩種風格,或曰兩種境界,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矛盾概念,也不存在優劣高下之分。中國古代文人學者對此早有精見,他們一方面認為“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另一方面又強調“言之無文,行而不遠”,〔1〕認為“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錦繡也”。〔2〕
那么,為什么中小學作文教學會出現樸實與華麗之爭呢?個中原因有很多,但歸結起來不外乎以下三個方面:
1.誤解
由于沒有對語言的華麗與樸實進行明確的界定,更沒有提出語言華麗與樸實的評判標準,誤解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一些反對華麗提倡樸實的人,誤把“華麗”當成了“無病呻吟”“亂用詞語”“堆砌辭藻”的代名詞;而另一些反對樸實提倡華麗的人,則誤把“樸實”當成“粗糙”“粗制濫造”“詞語貧乏”的代名詞。這種誤解,直接影響到讀者對文章的接受與鑒賞,并帶來程度不同的誤判,也使中小學語文教學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
2.偏見
有的作家、文章學家或文藝理論研究者,其實也知道語言的華麗與樸實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一個客觀的判斷語言華麗與樸實的標準,但由于受個人好惡左右,對這兩種語言風格進行了極端的褒貶。喜樸實者,見到華麗的語言就覺得虛情假意,思想空洞,形同奶油小生;喜華麗者,見到樸實的語言,就覺得蓬頭垢面,面目可憎,形同邋遢癟三。他們的這種偏見,影響到中小學語文教師的寫作理念,導致作文教學行為偏差:有的教師對學生中文不對題、似是而非、胡亂堆砌辭藻的語句贊不絕口,有的教師則對粗劣草率甚至低俗不堪的大白話表示認同。
3.失界
所謂失界,包含兩方面意思:一是指缺乏眼界和語言修養,即不能對成功的語言表達進行審美鑒賞,面對樸實或華麗的語言,只看到其“土”或“洋”的表面,而不能深入到語言的深層含義中,體會言外之意,感受象外之意,于是,對語言的優劣只能進行淺表化的判斷;一是指不分文體界限,對語言作機械的、教條的評判。其實,作文語言究竟是華麗好還是樸實佳,都與作文的文本密切相關。一般說來,應用與論說文體以樸實為佳,抒情與寫景文體以華麗為好。
不客氣地說,上述三方面因素在譚老師文章里都能見到影子,加之譚老師在論證過程中還存在諸多缺陷,若不加以辨誤,恐對中小學師生有誤導作用,故再贅述幾句。
我贊成譚老師提出的不要用成年人標準評價中小學生的寫作的觀點,但他在推斷中卻出現了一些偏頗。例如,譚老師說:“‘真情’和‘矯情’、‘真情實感’和‘虛情假意’實際上都是對寫作內容的評價,而不是對語言運用能力的評價。”這一句犯了絕對化的毛病。“情感”和“情意”無疑是寫作內容的評判標準,但又何嘗不是語言運用的評判指標呢?語言特別是文學語言是用來顯示形象、表情達意的,形象性和情感性是文學語言的基本特征。因此,“感情真切”不只是對中小學生作文內容的要求,同樣也是對他們語言運用的要求。我們經常發現同樣的或相似的一句話,出自甲手顯得自然優美,出自乙手卻滑稽可笑。例如,有學生在聽老師分析了魯迅《秋夜》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一句后,仿擬寫出“我有兩個朋友,一個是朋友,另一個也是朋友”,“我有兩個同桌,左邊一個是女生,右邊一個也是女生”,“教室里有兩個窗子,左邊一個是玻璃窗,右邊一個也是玻璃窗”等句子。我們不懷疑學生寫作時的真誠,也不反對學生對經典的自覺模仿,但是,我們不能不認為正是學生語言運用能力的幼稚,導致這種給人以矯揉造作之感的仿句的出現。
譚老師又說:“如果一個學生從小學寫到高中,其作文語言始終是‘樸實無華’的,始終是‘平淡如水’的,那這個學生的語言水平就可想而知了,這是語言學習規律和語言運用規律決定的。即使是成年人寫作,如果其作品語言始終‘樸實無華’,那他的語言水平也必定是很有限的。”這里,譚老師把“樸實無華”與“平淡如水”對舉,顯然,把“樸實”誤解為“粗糙低劣”“不值得咀嚼、回味”了。其實,樸實是一種很高的語言修養,只有懂得推敲、錘煉的大家,才有可能達到樸實無華的境界。例如李紳的《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典型的語言樸實之作,這種率直樸素、簡練平實的筆法,能說是“平淡如水”嗎?一個缺乏語言修養的人,能寫出如此精湛的詩句嗎?白居易的作品公認是婦孺皆懂的大白話,老舍、趙樹理的小說也都是以樸素的語言風格著稱,能說他們的語言水平有限嗎?
譚老師為了證明“華麗”之必要,還搬出了魯迅、郭沫若和茅盾等名家的寫作訓練經歷及科舉時代孩子們的“對課”作例證。但是,譚老師恰恰忘記了一點,華麗的語言固然需要一定的訓練來獲得,但樸實的語言更需要反復的錘煉才能實現。至于“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這些“對課”的基本訓練,更是最生活化、最質樸的語言訓練,與所謂的“華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譚老師認為“滿篇‘之、乎、者、也’的古文雖有樸拙之名,但這種樸拙是相對于駢體文而言的,與一般現代白話文相比,仍然不知華麗多少倍”,并推斷出大師們在年少時“都曾經長期浸淫在‘華麗’之中”,則多少顯得有點強詞奪理。因為,把所有的古文都歸于“華麗”之下,那么,還有什么質樸、樸拙或樸實可言?這就失去了論爭之必要,只要學生不去讀樸拙的現代白話文,全心全意地讀“華麗的”古文,不就萬事大吉了?
我特別反對譚教師所說的“‘華麗’有助于拉近口語與書面語的距離”的觀點,如果讓華麗的語言來拉近口語與書面語的距離,那無異于緣木求魚,只能貽笑大方。華麗的口語只有在一種場合才用得上,那就是舞臺(包括演講臺)。現實生活中的口語永遠需要的是樸實,當然是高境界的樸實,而非粗糙,更非粗俗。
順便提一句,語言的積累,不只是華麗的專利,同樣也是樸實的必經之途;好詞好句體現的并非都是華麗的特征,更多的具有樸實的元素。肯積極主動地使用詞語,應當肯定,但像“我的家三個成員臭味相投,家中一團和氣,但我成績不好的時候,爸爸也同室操戈,心狠手辣地揍得我五體投地,媽媽在一旁袖手旁觀,從不見義勇為”這樣的亂用詞語是必須反對的。不能因為“中小學生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誤用錯用的現象肯定會經常發生”而姑息學生詞語誤用現象,更不能“肯定和鼓勵”,因為學生的可塑性是很強的,一旦形成亂用習慣,想要改變就困難了。
啰唆了這么多,無非想說明一點,中小學教師在對待學生語言運用的問題上絕對不能走極端,要幫助學生自覺地將樸實的語言與華麗的語言融會貫通,恰當運用。畢竟“樸素的語言風格能夠給人以簡潔、明凈、曉暢、率真的審美感受,能夠以其內涵的豐厚和思想的深邃打動人們的心靈,具有不容忽視的審美價值”,〔3〕而華麗的語言能給人優雅浪漫、情思豐富之感,能夠以其和諧優美的聲韻、絢爛艷麗的辭藻、變幻多彩的形象打動人。樸實與華麗并非水火不容,勢難兩立,而是樸實之中顯奇崛,絢麗之極見質樸。兩者有機統一,互為補充,才是寫作之道。
〔1〕周偉選譯《傳統寫作論選譯》,文心出版社1989年版,第416、431頁。
〔2〕謝榛《四溟詩話》,中國國學網·國學寶庫,http://www.confucianism.com.cn/gxbk.asp.
〔3〕王詠梅《素淡雖可貴富麗不可無——論華麗語言風格的審美價值及其結構方式》,《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6月第17卷第2期,第73~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