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建設》2006年第9期刊載了懷寧《對〈老王〉主旨的探索與思考》一文,讀后很受啟發。該文認為,教參把《老王》的主旨歸結為對以老王為代表的底層勞動人物在不幸生活中不改善良淳樸天性的謳歌,“違背了作者的寫作初衷,甚至可以說將作者看得太淺薄了”。懷文的看法是,《老王》的主旨“是人物的頌歌,但更是對自己靈魂的拷問”。懷文這個看法令人信服,它觸及了問題的本質,同《老王》的內容及思想情感是一致的。但是,懷文對作者楊絳同老王交往心態的評析則顯得輕率、武斷,對《老王》結句修改原因的“揣測”也有牽強之嫌。
先看懷文對作者同老王交往心態的評析。懷文說:“在當時,盡管作者對老王也是心懷感激,但到底有沒有將老王當成一個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看待呢?顯然是沒有!這種心態有點像現在我們對那些在建筑工地上勞作的建筑工人的態度差不多:我們感激他們給城市帶來的變化,同情他們的辛勞,但我們從來就只把他們當作‘民工’,當作下層人民,甚至時時刻刻提防著他們,怕他們給我們帶來麻煩給城市帶來不安定……”
懷文斷定作者沒有將老王當成一個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看的根據是什么?是《老王》本身的思想蘊涵,還是懷文的主觀臆斷?綜觀《老王》全文,答案只能是后者。因為即使在顯微鏡下也難以找出《老王》有這樣的思想蘊涵。《老王》一開篇,作者就交待自己與老王的交往不同一般:“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要知道,老王的三輪,乘客是“不愿坐”的,“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可作者楊絳卻不怕,她愿坐,而且“常坐”,豈只“常坐”,還一路上“說著閑話”呢。
這是何等的信賴!這是何等親密的交往!這種建立在信賴基礎上的親密交往,在《老王》里貫串著始終。
夏天,老王給作者送冰,“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作者認為,他是蹬三輪的人中“最老實的”,“壓根兒沒想到”欺負她這個“好欺負的主顧”。“文化大革命”開始,作者的丈夫一條腿走不得路,她沒求別人,是“煩老王送他上醫院”,而老王“卻堅決不肯拿錢”,并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不僅如此,他還擔心地問:“你還有錢嗎?”作者從干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作者關心的是老王的生計;老王病了,也扶病上她家,不能上了,還要托“同院的老李代他傳話”。病逝前,老王還硬撐著登作者的門,給她送“好香油”“大雞蛋”,作者也領受了他的謝意。這種建立在信賴基礎上的親密交往還感染了下一代。作者在干校時,女兒得知老王患夜盲癥,夜晚看不見東西,“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作者楊絳如果沒有將老王當作一個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看,她同老王的交往能彼此這樣信賴,這樣親密,這樣善始善終嗎?
再看看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兩人的社會角色。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知識分子在階級斗爭的狂風暴雨中社會地位是每況愈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則降到了最低點,在“臭老九”的黑帽子下,許多人連起碼的人格尊嚴都沒法維護。工農大眾呢,他們雖然沒有得到什么真正實惠,但表面的社會地位卻是至高無上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最高指示”聲震云霄,響徹大地。在這種社會環境和政治氛圍中,作為“臭老九”的一員,而且正在“煉獄”中的楊絳,她敢藐視無疑是地地道道的工農階層的老王嗎?她會賤視老王這個冒著“受牽連”危險,那么熱心地幫助自己的“工農”朋友嗎?
由以上事實和分析可見,懷文以目前一些人對待民工既感激、同情,又提防、懼怕的病態心理來推斷楊絳先生對待老王的心態,是不正確的。
再看《老王》結句的修改。《老王》的結句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個結句很重要,它表達了作者的寫作意圖,反映了文章的主旨,表明該文確確實實如懷文所說“是人物的頌歌,但更是對自己靈魂的拷問”。這句中“幸運的人”原作“多吃多占的人”。作者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改動呢?懷文從兩個方面作了“揣測”:一是在那個可怕的年代,自己有幸得到了老王等熱心民眾的關心與幫助,幸運地活了下來,是不幸中的萬幸;二是自己若干年后得以省悟當年對老王的“侮辱”與“不公平”,并有膽量將它“公之于眾”,從而使自己的靈魂得到了洗滌,這也是幸運的。這種揣測,雖然不能說全無道理,但脫離了對原文的具體分析。作者為什么要這樣改動?這只能從文章本身去尋求答案。從章法看,這個結句在文中主要起收束全文和點明主旨的作用。“多吃多占的人”顯然概括不了全文內容,也不能真實反映作者同老王的交往,更不能正確揭示作者愧怍的原因。老王給作者送冰,幫作者送人,給作者送油送蛋,作者都是給了“錢”的,如果單純從經濟學觀點看,這是“等價交換”,不是“多吃多占”。可是老王送冰是優惠的,送人是熱情的,送油送蛋是真誠的,而且都是出于自愿,都是這位不幸者善良淳樸品質的自然流露。對這種優惠、熱情和真誠,處在十年“煉獄”狀態中的作者,無疑會感到特別溫暖,特別寶貴,所以,應該說,作者接受它們,也是出于對這位不幸者的感激與回應,是對他的善良淳樸品質的認可與尊重。既然是這樣,對他們的交往,怎么能用“多吃多占”來反映?“多吃多占”又怎么能充分表達作者的不安與愧怍?
把“多吃多占的人”改為“幸運的人”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就內容而言,它的概括是準確的,而且緊密呼應著前文。《老王》中,老王的不幸是明寫的,隱含著作者“幸運”的意思,而且在作者心中始終有著暗暗的比較:老王沒有組織相靠,自己有;老王沒有親人相依,自己有;老王身有殘疾,自己沒有;老王患難治之癥,自己沒有;老王身處“陋巷”,自己不是;老王的生計只能“湊合”,自己不是。同不幸者老王相比,作者是“幸運的人”。就主旨而言,它能深切地表達作者的愧怍之情。作者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會產生愧怍呢?如前所述,老王是不幸者,作者是“幸運的人”,可不幸者給“幸運的人”送冰、送人、送油送蛋,都是善良淳樸的心田里綻放的真誠花朵,是崇高的友誼樹上結出的圣潔果實,它沒有世俗氣味,也沒有功利色彩。“幸運的人”是如何看待這善良、真誠、崇高與圣潔的呢?開始,她心安理得,認為你投桃我報李,一瓢換一碗,誰也不欠誰的。后來,她心生不安,覺得投的多報的少,滴水報涌泉,自己是“多吃多占”了。最后她漸漸意識到,不幸的人投給自己的并不只是“桃”,也不只是“涌泉”,它還是善良、真誠、崇高和圣潔!錢是不能與它等價的,它也不是錢能報償得了的。于是她拷問自己的靈魂:你這不是侮辱不幸者嗎?你這不是幼稚、淺薄,甚而至于卑下嗎?這樣,對不幸者的愧怍之情就深深地刻在“幸運的人”心中了。
作者對不幸者老王的愧怍還有一點。她想,自己身處危難時,老王忘記自己的不幸,不怕受牽連,勇敢而坦誠地送理解,送溫暖,送慰藉,幫助自己從危亂中挺了過來,自己是何等的幸運!現在死神嚴峻地逼在老王面前了,老王形同“僵尸”了,卻還是依然“忘我”,艱難上樓,親自登門,給自己送油送蛋,這是怎樣的崇高啊!自己是怎么回報的呢?自己不是千方百計幫助他趕走死神,而是繼續用“等價”的錢去“侮辱”他,這是何等的低俗,何等的麻木,何等的愚蠢哪!為了把這種愧怍強烈地表達出來,她就對結句作了如前文所說的修改,讓“幸運的人”同不幸者、低俗同崇高構成鮮明對比,以突出“拷問自己靈魂”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