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最早發表于《北京文學》1987年第1期,是余華的成名作。其情節極其荒誕,人物行事的原則顯然違反常識,不合情理。這樣怪誕的人物和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但這篇小說卻成了當代小說的經典。
從藝術上來說,其探索性非常明顯。它肯定不是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可以把它歸入現代派之列。在現代派小說家看來,小說并不是人生的真實反映,而是作家對人生的自由想象和對人生意義的探索。探索不僅僅是在內涵方面,而且是在形式方面。現實主義小說的現實性的描寫,并不是所有小說必須遵循的神圣規范,相反,任何規范都是藝術形式發展的桎梏,對人生的探索必須打破傳統的觀念,對藝術形式的探索也必須沖破經典的形式規范。按經典的形式,情節的發展要合情合理,有著鮮明的邏輯因果性。但探索性的小說,則有可能打破這種因果性,代之以反因果性。例如在這篇小說中,“我”以敬煙來對司機表示善意,司機接受了“我”的善意,結果卻是粗暴地拒絕“我”乘車。“我”兇狠地呵斥他,他卻十分友好起來。半路上,車子發動不起來,他本來應該焦慮苦惱,但實際上他卻無所謂。車上的蘋果讓人家給搶了,他本該憤怒、反抗,但他卻無動于衷。“我”本能地去和搶奪者搏斗,被打得頭破血流,本該是非常痛苦的,但一點痛苦的感覺也沒有。一車蘋果被搶光了,司機卻“越來越高興”。搶劫又一次發生,“我”奮不顧身地反抗,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司機不但不同情和幫助我,相反卻“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整個小說的情節的原因和結果都是顛倒的,無理到了荒謬的程度。可是作者似乎覺得這樣的荒誕還不夠過癮,對荒誕性再度加碼。搶劫者開來了拖拉機,把汽車上的零件等物品,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司機有什么反應呢?作者這樣寫道:
這時我看到那個司機也跳到拖拉機上去了,他在車斗里坐下來后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著的是我那個紅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錢,還有食品和書。
如此荒誕,是不是絕對荒唐,絕對無理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小說就不成其為小說,而是一堆囈語了。仔細研讀,你會發現,在表面上絕對無理的情節中,包含著一種深邃的道理。這個道理,至今還沒有一個讓人們廣泛認可的歸納。
有人在解讀這篇小說時,抓住“十八歲”這個關鍵詞,認為小說的立意就是讓孩子感受成人世界,成人世界的殘酷使孩子震驚,使他“無限悲傷”“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這種震驚感,就是青春心理的一個階段性的總結。
但我覺得,這個解讀還可以繼續深化下去。小說展示成人世界的暴力,特別強調其荒謬性,荒謬的焦點在哪里?不在搶劫者的快樂,而在被劫者的快樂。如果只有搶劫者的快樂,就沒有荒謬感了,就沒有現代派小說的藝術探索了。小說的荒謬感是雙重的,首先,被損害者對于強加于己的暴力侵犯,毫無受虐的感覺,相反卻感到快樂;其次,被損害者對為了反抗搶劫付出代價的人,不但沒有感恩,相反對之加以侵害,并為此感到快樂。另外,除了施虐和受虐,還有更多的荒謬滲透在文本的眾多細節之中。小說有時很寫實,有時又好像漫不經心。妙就妙在這種漫不經心上。常常自由地、突然地滑向極端荒誕的感覺,比如說,“我”被搶蘋果的人群打得很慘:“……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在寫這樣的血腥事件時,居然連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如果用傳統現實主義的“細節的真實性”原則去追究,恐怕是要做出否定判決的。然而文學欣賞不能用一個尺度,特別不能光用讀者熟悉的尺度。余華之所以不寫鼻子打歪了的痛苦,是因為他要表現人生有一種特殊狀態,是感覺不到痛苦的痛苦。
不明白這一點,就看不明白余華為什么要通過一個孩子的眼睛來看這個現象:孩子的眼睛是第一次看到,不可能習以為常,人生的怪異、人生的荒謬就凸現出來了。
車子上的蘋果搶光了,車子的輪胎都卸走了,“我”為了保衛蘋果被打傷了,鼻子掛在臉上,司機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從現實主義的因果邏輯來說,這樣描寫缺乏合理性。然而余華不是現實主義作家,他有意向傳統情節的因果性挑戰,在小說結尾,他并沒有承擔給讀者揭示謎底的責任,相反,他好像無緣無故地讓這個司機跳到了拖拉機上,把“我”的背包搶走,還在車子里朝“我”哈哈大笑。
這是現實的悲劇,然而在藝術上卻是喜劇。這讓我們想到了阿Q死到臨頭還想要出風頭。魯迅也把人生的悲劇當作喜劇來寫的。
喜劇的超現實的荒誕,是一種扭曲的邏輯,然而這種扭曲的邏輯啟發讀者思考許多深刻的悖謬現象,甚至可以說是哲學命題:為什么本來屬于你自己的東西被搶了你卻感覺不到痛苦?為什么自己的一大車子東西被搶了而無動于衷,卻把別人的一個小背包搶走還沾沾自喜?缺乏自我保衛的自覺,未經啟蒙的麻木、愚昧,從現實的功利來說,是悲劇,從藝術哲學的高度來看,則是喜劇。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這最為荒謬的現象背后潛藏著深邃的睿智:沒有痛苦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
當然,余華的這個短篇的價值,還在于他的語言所創造的一種荒謬而又真實的張力。“我”走在山路上,找不到旅店,想搭車。“我”站在路旁朝汽車揮手,“努力揮得很瀟灑”,可是司機看也沒有看他就“他媽的過去了”。“我”就追,“一直追到汽車消失之后”,然后“對著自己哈哈大笑”,但是又馬上“發現笑得太厲害會影響呼吸”,于是“立刻不笑”。在接著走路的時候,“心里卻開始后悔起來”,“后悔剛才沒在瀟灑地揮著的手里放一塊大石子”。這些句子,在正常語境中,都是不通的,但在這里卻是很藝術的。看來,這是一種極端隨意、怪誕的感覺,然而又不完全是怪誕,在怪誕中有某種深沉的啟示。
為什么追不到車,起初沒有懊喪,反而哈哈大笑?主人公還年輕,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對于人生的險惡還沒有體驗,對自己的生命和前途還沒有多少思索,因而把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只當作好玩。其次,在覺得好玩之后,在更深的意識深處,就產生了仇恨。這個純潔的心靈上居然冒出了拿石子去砸司機的邪惡念頭。這種邪惡的可怕在于,主人公并不覺得邪惡,相反覺得好玩。在余華看來,對于是非善惡的麻木,并不僅僅是成人世界的特點,在未成人世界,也是同樣存在的,只是和成人世界相比有程度上的不同。這實在是人生的荒謬。余華與許多作家肯定人的善良不同,他刻意突出人性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是嚴峻的現實,并不完全是作家藝術想象中的荒謬。作家以無理的外部形式揭示了內在的邪惡,既是思想的也是藝術上的創新。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不能從一般意義上去學習這篇小說的語言。在一般語境中,“哈哈大笑”是歡樂的表現,而文中的“哈哈大笑”,卻有復雜的內涵。
值得欣賞的還有以下幾處:
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里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
在通常情況下,剛剛生出來的胡須是很稀少、很短的,是不可能迎風飄飄的。這里把它寫成迎風飄飄,是有意的夸張,表示對自己的調侃。至于“定居”,也好像用詞不當,本該慎重地用來表示居民比較長期的遷入。用這個詞,是表達胡子一旦生出來就不會消失的感覺。對幾根不成氣候的胡子格外“珍重”,這樣大詞小用,有對自己的嘲弄,或者叫做自我調侃。我們在讀魯迅的文章時,經常會遇到這種字里行間的反諷意味。如在《鑄劍》的結尾:
于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里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莊嚴隆重的葬禮,忠于君王的義民,卻不得不向殺死君王者下跪。在這種尷尬中隱含著魯迅對愚昧的臣民的諷刺。更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
此后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后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方面是所謂忠憤的義民的愚忠,一方面是一般百姓對看女人的熱衷。
余華的行文風格雖然與魯迅有很明顯的不同,但在超出常規的用詞方面,和魯迅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
這不是有點不和諧,搭配不當嗎?晚霞應該是很有詩意的,為什么要和屁股聯系在一起呢?而且這樣的用語,在后面還出現了。這說明作家刻意地追求的恰恰不是詩意,不是美化,而是一種反詩意,“丑化”。因為,作家要表現的不是人們美好的、善良的一面,而是丑惡的、麻木的、愚昧的一面。
余華的語言藝術還有相反的一面,那就是頗有詩意的象征。在這篇小說中,“旅店”這個詞使用了十多次。為什么他要這樣不厭其煩地提醒讀者呢?
這個“旅店”,是“我”原本追尋的目標,“我”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這是帶有象征意義的,也就是說,人生已經有了一定經歷,需要一個歇腳的地方,需要一個人生的階段性休整,當然這不是體力的休整,而是精神上的休整。因為一時還沒有“旅店”,才有“搭車”的念頭。在某種意義上,“搭車”和“旅店”是對立的。這兩個詞有著豐富的內涵。人生是個旅程,旅程的象征是汽車,汽車是不斷運動的,但人生又要有驛站,也就是旅店來休整身心。汽車、旅程是如此殘暴,如此野蠻,驚人的荒謬,看來和休整身心的要求是不相容的。但是,小說寫到最后,作者對汽車的感覺卻是另一個樣子,這是小說思想的另一個焦點: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我無限悲傷地看著汽車,汽車也無限悲傷地看著我。我伸出手去撫摸了它。它渾身冰涼。那時候開始起風了,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使我也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
我打開車門鉆了進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里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內流出的血液的氣味。外面風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
整篇小說似乎都在通過旅店和汽車的對立,強調汽車象征人生的險惡、人生的荒謬,可到了這里,不但沒有荒謬感,沒有邪惡,相反成了詩意的、溫暖的歸宿。
這里作家顯然在向讀者顯示,雖然人性是邪惡的,世界是荒謬的,但即使被搶掠得、被剝奪得同汽車那樣,“也”如同“自己”被損害的傷口“一樣”,“都可能使自己感到安慰,成為自己心靈的歸宿”。也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一座殘存的座椅,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內流出的血液的氣味”。這就是說,被損害者、被剝奪者雖然遍體鱗傷,但是心靈并沒有被剝奪,心靈并沒有遍體鱗傷。作者唯恐讀者不明白,又從正面提示說,“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心窩”未曾受到摧毀這一點上,這部受盡傷害的汽車,成了“我”的心靈的旅店。
正是因為這樣,小說的筆調從最初的反諷,到最后變成了象征的抒情。
文中還有一個關鍵詞,就是“紅背包”。它和旅店、汽車一樣是有象征意義的。
在小說的結尾,這個被司機搶去了的紅背包又出現了。作者倒敘“我”十八歲,父親讓“我”出門,為“我”準備好這個“紅背包”,對“我”說:“你已經十八了,你應該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我”就這樣背著“紅背包”,“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整個故事本來是很灰暗的,為什么作者要讓背包是紅的,而不是其他顏色?紅色的象征意味,雖然不一定是革命的,但肯定是帶著光明和希望的。
這就是說,作者有意在結尾不讓讀者太悲觀,這個光明的尾巴是作品主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一筆是很重要的,但是,為什么它會被絕大多數讀者和評論家忽略呢?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讀者和評論家太粗心,或者缺乏修養;二是作者的這一筆表現得還不夠充分。我想,后者應該是主要原因,因為作者表現人性的邪惡,用了獨特的荒誕手法,真是別出心裁,讓讀者驚異,讓讀者沉思。但是在結尾處,主要用詩意的象征手法,這個方法,就其形象的感染力以及手法的獨特性來說,可能是略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