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蘆花蕩》一課時,我注意到文中這樣一段話:
老頭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他的工作范圍廣得很:里外交通,運輸糧草,護送干部;而且不帶一支槍。他對葦塘里的負責同志說:你什么也靠給我,我什么也靠給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險。
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每天夜里,在敵人緊緊封鎖的水面上,就像一個沒事人,他按照早出晚歸捕魚撒網那股悠閑的心情撐著船,編算著使自己高興也使別人高興的事情。
文中“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思考。教參中說“這句話點出了老英雄性格的核心,這句話既有非常自信自尊的意思,又有自信過分、自尊過分的意思。全文的情節,老英雄的全部功過,都是由這一點生發出來的?!睆倪@些話可以看出,教材編者顯然是把“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話看做課文的文眼,由此引導學生鑒賞小說人物。事實上不少教學設計也正是根據教參的意圖來展開教學的。
但在我看來,這個句子似乎有些多余或者說它放錯了地方。因為從上文的那句“你什么也靠給我,我什么也靠給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險”,我們就能隱約感覺到老頭子過于自信,下文中又描寫老頭子過封鎖線“就像一個沒事人”,而且不阻止小女孩洗臉,甚至在小女孩說大女孩受傷后,還說“不怕。他打不著我們!”這一切都明確地告訴讀者:這是一個自信乃至有些自負的老頭子。如果再加上這句“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就顯得有些多余。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鬃釉唬骸扒橛牛o欲巧?!泵献釉唬骸爸瞧﹦t巧,圣譬則力?!边@些話都說明一個道理:文學作品應以曲巧取勝而不宜平鋪直敘。而“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總結人物性格的話由于出現過早、概括過于直白,使得后面的敘述變成了對這句話的印證,從而削弱了作品的藝術表現力。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句話是完全可以去掉的;如果不去掉,也應將它后移,這樣可以從一定程度上避免讀者對人物有先入為主的印象。
那么,這個“迷路的句子”的“家”應該安在哪兒呢?
我決定還是把這一問題交給學生,讓他們來探究。以下是該問題的教學片段。
師:人有時會迷路,課文里的句子有時也會“迷路”。對于“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話,教參認為是小說的文眼,全文的情節由此生發,至關重要。我認為這句話完全是多余的總結,可以去掉。也有人認為可以保留,只是這句話“迷路”了,應該把這句話后移到大女孩負傷之后再出現。你同意哪種看法?你能給這個“迷路”的句子找到溫暖的“家”嗎?
(學生大概覺得這樣的問題很新鮮,也覺得這樣的表述很有趣,很多人都微笑著,然后很快投入對該問題的思考。大概五六分鐘后,陸續有學生要求發言。)
生:我認為這句話應該保留。這句話在文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可以使全篇更加流暢。寫文章沒有必要處處都含蓄,有時候直白一些,讀了會感覺比較輕松。
生:我覺得可以去掉。沒有這句話上下文也很通順,而且從課文的情節完全可以看出老頭子的性格,既然這樣何必保留呢?
生:我認為應該保留。這句話是對老頭子性格的概括,正是這句話,情節的發展才顯得更加合理,下文的復仇也似乎更合乎邏輯。我感覺這句話是文章的伏筆。
師:沒有這句話情節的發展就不合理了嗎?
生:(想了一下)也合理。
生:我喜歡這種簡單明快的風格,讓人一目了然。所以我也贊成保留。
生:我覺得作者把人物性格提前總結出來,完全就是把讀小說的人當成小孩子。讀到這句我已經可以猜到下面肯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繼續看下去果然壞事了,感覺這句話把文章的懸念都毀掉了,所以應該后移。
生:我覺得可以去掉這句話,讓這個句子“無家可歸”。(其他學生被他的幽默逗笑了)好的小說一般不會把作者對人物的看法直接說出來。比如我們學過的《爸爸的花兒落了》,如果作者開篇就點明爸爸很愛我,對我也很嚴厲,那文章多乏味呀。所以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文章的敗筆。
(這個學生平素就頗有見地,他的發言得到不少學生的肯定。)
生:也不見得?!端疂G》里很多人物就是先點明性格的,難道可以說《水滸》就不是優秀小說了嗎?……
師:看來想給這個“迷路的句子”找個“家”還真不容易。這實際上是一個怎樣才能把故事講得更生動有趣的問題。我還是主張去掉這句話,因為曲筆更能讓小說引人入勝。總之,寫文章時,總括性的語句是否出現,何時出現,出現在哪里,都非常重要,這甚至可以決定文章的成敗。今天的討論并非一定要為“迷路的句子”確定一個“家”,這個討論給我們的閱讀和寫作提供了可參照的點。
我認為上面的教學片段值得進一步思考。從表層看,它涉及小說創作中是否運用曲筆的問題,但從深層看,它涉及小說教學應該關注“講什么”還是“怎么講”的問題。
眾所周知,傳統小說理論側重于小說的內容,最關心“講什么”,主要研究故事的構成要素,即情節、人物、環境。至于“怎樣講”,傳統小說理論認為是一個如何表現內容的問題,是一個取決于內容的問題,因而是一個次要問題,無需給以特別的關注。這種理論對中學語文的小說教學影響極大,語文教師往往一看見小說,就馬上打出小說三要素的“王牌”,逐一進行分析。這也導致了小說教學模式化和單一化的傾向。如《蘆花蕩》一文,教師會講“情節曲折動人”,“老頭子干練勇敢自信”,“環境優美”等。像“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句子,通常不會引起教師的關注。
現代小說理論由單純的故事內容分析轉向了敘事分析,主要研究“怎樣講故事”的問題,研究小說敘事的規則和方法以及敘事話語的結構和特點。同時,現代小說理論還重視對小說敘事語言進行精細而深入的探討,引導讀者在關注“講什么”的同時,更注重“怎么講”和“為什么這么講”;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將小說的藝術個性揭示出來,真正引領學生去感受、鑒賞小說的美?!短J花蕩》一文中“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話,從敘事學角度看,屬于“預敘”。預敘是敘述時間的一種倒錯,即提前將未來會發生的事件敘述出來。預敘又有明示和暗示的區別。明示的預敘是指敘述人清楚地交代出在未來將會發生的某一具體事件。暗示的預敘則是隱約地暗示人物未來的命運。文中“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這句話應屬于暗示性的。暗示性的預敘何時出現、是否出現均體現著作品的藝術水準,語文教學對于這類句子的研討從本質上講是在探究故事“怎么講”和“為什么這么講”。
《蘆花蕩》固然在“講述”一個老英雄的形象,可它是怎樣“講”的呢?從“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可以看出,作者是先概括講,然后再把這種性格融到情節的描述中。這樣“講”好不好?作者“為什么這樣講”?“怎樣講”固然有作家風格的問題,但是否也有文學創作應遵循的共性呢?理解和體會這類問題其實是引導學生由“情節閱讀”轉向“鑒賞閱讀”。
給“迷路的句子”找個“家”是對小說教學中“怎樣講”這一問題的關注。“家”是否找到了,或者說“家”是否存在,并不是這個教學嘗試的終極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讓學生在比較中懂得故事該“怎樣講”才更富有藝術魅力。事實上,迷路的何嘗僅僅只是句子呢?我們的小說教學不也在尋找溫暖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