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戰地記者埃文·賴特與伊拉克戰爭中的美國士兵共同生活了兩個月。他敘述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故事:伊拉克戰爭給伊拉克和美國人都帶來了無限痛苦,同時。這場戰爭也使一些年輕人被自己的國家訓練成了無情的殺手……
戰爭讓他們覺得“好”
這是一座伊拉克小鎮。海軍陸戰隊的悍馬車(美軍稱其為“humvee”)在這座正在被炮火摧毀的無名小鎮的主干道上疾駛,兩側是磚灰結構的兩層樓。伊拉克的槍手就躲在窗戶后、屋頂上或街巷里,用機槍、AK步槍和BPC(土制)火箭襲擊。雖然還不到下午5點,一場沙塵暴就把小鎮籠罩在漫天的紅色灰沙之中,使它變得地獄般昏暗。時速50英里的風呼嘯著,小鎮里彌漫著陣陣臭氣,鎮里的下水道已被美軍進鎮之前剛剛停止的炮火炸壞,路上污水四溢,糞尿橫流。住宅和公寓也被陸戰隊的炮火摧毀,從墻上被炸開的洞里,不斷冒出火苗和濃煙。子彈、磚塊、建筑物殘片、被炸飛的路燈桿和毛驢車的碎片四處橫飛,雨點般地落在前方被污水淹沒的路上。
美軍的悍馬車進小鎮后剛拐了一個彎,就遭到了伏擊。馬路的左側是座有鮮亮鈷藍色圓頂的清真寺,寺對面是一座三層樓。一挺機槍從三樓的窗戶里開始掃射。頃刻之間,悍馬車就中了20余發子彈。但是無人受傷,沒有一個陸戰隊員驚慌失措。他們開足馬力沖進彈雨,同時用手中的武器進行還擊。
悍馬車上的四個陸戰隊員屬于第一批越境進入伊拉克的士兵。在過去一個星期里,他們是在咖啡因、缺覺、無聊與期待中度過的。對其中一些人來說,遭到伏擊就是對他們祈禱的回應,戰爭使他們興奮。那天凌晨大約5點,科威特的沙漠中傳來陣陣低沉的爆炸聲。在伊拉克邊境以南20公里的沙漠里,睡在散兵坑里的海軍陸戰隊員們一個個坐起來,注視著茫茫沙漠,靜聽著遠方的爆炸聲,臉上毫無表情。自從六個星期前離開加州彭德爾頓營的基地之后,他們就一直在焦
急地等待著。他們渴望戰斗。后來,兩架“眼鏡蛇”武裝直升機從他們頭頂上方呼嘯著向北飛去,顯然是去參戰的。陸戰隊員們振臂高呼:“好!”
“好”是海軍陸戰隊非正式的鼓勵用語。當一名隊員在體能長跑訓練中奮力前沖的時候,大家就用這樣的呼喊方式鼓勵他。晚上聽別人講述在泰國和澳大利亞嫖妓的時候,有人也會發出這樣的呼喊。在用50口徑的機槍掃射一陣之后,也會有人這樣激動地呼喊。對美軍來說,“好”是個非常簡單的詞,它表達一個人在面臨死亡帶來的身體或情感方面的極端挑戰時,亢奮、恐懼、力量和帶性欲色彩的沖動。幾乎所有海軍陸戰隊隊員,都希望這場與伊拉克的戰爭將給他一個“好”的機會。
戰場上的“傻帽兒”
布拉德·科爾伯特,28歲,是那輛悍馬的車長。現在,他們在這個無名小鎮遭到伏擊,科爾伯特顯得特別冷靜。他從前面的車窗探出身去,用步槍有條不紊地朝附近的建筑物里發射槍榴彈。悍馬車有節奏地晃動著,車頂上的炮手是一名23歲的列兵,正把一發發炮彈射進沿街的建筑物里。車上的機槍手是一名19歲的陸戰隊員,從車窗里向這座小鎮掃射,就像一名飛車上的槍手。沒有一個人說話。
雖然如此,小鎮里的伊拉克人還是成功地把這輛車堵住了。可是它的駕駛員喬希·雷·珀森也不是吃素的,22歲的珀森是一個狂熱的戰爭和軍事愛好者,他往嘴里塞了一些嚼煙和速溶咖啡晶體顆粒,還有一些商店里能買到的興奮劑,嘴一直不停地嘰咕。他對這一場戰役早就得出了一個深刻的結論:上伊拉克戰場的美軍盡是些“他媽的傻帽兒”。營長就是個傻帽兒,在邊界附近拐錯了彎,使入侵行動至少耽擱了一小時。還有個軍官也是個典型的傻帽兒,在這次戰役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在沙漠上揀紀念品——伊拉克軍人丟棄的鋼盔、共和國衛隊的帽子和步槍。在營保障部隊里,有一些人簡直傻透頂。他們擺弄無線電,又沒有帶足夠的電池,致使陸戰隊的熱像儀無法使用。
此刻,伊拉克人的子彈打在悍馬戰車上,珀森有意識地躬身伏在駕駛盤上向前開。車上每個人的生命都握在他手里。如果他受傷或者犧牲了,悍馬車就會停下來,所有人都有被消滅的危險,不僅是這輛車上的陸戰隊員,而且還有跟在他們戰車后面的排里其它19個人。由于沙塵暴很大,他們無法得到強擊機或直升機的空中支援。街上到處是碎石瓦礫,大部分來自被陸戰隊重武器摧毀的建筑。伏擊者從屋頂上向下拋纜繩,企圖套住或者擊倒悍馬車頂上的炮手。珀森開著車左避右閃,不時踩下剎車,纜繩不斷碰在車子上,炮手被一根纜繩打了一下,但卻沒有被套住。
這場關乎伊拉克國家命運的戰爭,對于一些美國士兵來說卻像是一場游戲,他們從中尋找刺激。悍馬車上至少有一名陸戰隊員似乎心醉神迷。19歲的列兵哈羅德·詹姆斯·特朗布利坐后座上,他這一整天都在等待同意他使用機槍的命令,可是他一直沒有機會。此刻,特朗布利緊貼在機槍上進行射擊。
每次擊中目標后,他都要大喊一聲:“我打中一個,軍士!”有時候他還要補充一些細節,“巷子里有個哈吉!(哈吉指去麥加朝過圣的穆斯林)被我打得抬不起頭!我看見他的膝蓋開了花!”悍馬車繼續向小鎮里開行,這時伊拉克的火力暫時停了下來。一時只聽見風呼呼地從悍馬車中吹過的聲音。科爾伯特沖著車里大聲問:“你們沒事吧?你們沒事吧?”沒人有事,他哈哈大笑起來,“真他媽的!”他搖頭說:“我們他媽的都過足了癮啦!”
美國第一代社會棄兒
45分鐘之后,海軍陸戰隊進入小鎮外圍一塊堅實的沙漠盆地,開始構筑防御工事。有幾個人圍在彈洞累累的悍馬車旁邊,為這一天的戰績放聲大笑。他們的臉上沾滿了灰塵、細沙、瀝青、槍油、煙草沫,還有鎮上的污水。誰也沒有沖過澡,換過衣服,身上的防化衣已經穿了10天了。自越過境之后,大部分人都沒有看見過自己的尊容,因為悍馬車上的所有鏡子和反光平面都已被拆掉。
這個排年紀最大的成員是35歲的槍炮長邁克·韋恩。他在陸戰隊員中間走動,捧著他們的腦袋晃晃,就像玩木偶一樣。“是哪個王八蛋傻帽兒把我們派到那個小鎮去的?”珀森問道。從他嘴里吐出的濃濃的煙草唾沫被風吹散,像細雨點般地落在身邊幾個伙伴的臉上。“這肯定是我們干得最愚蠢的事情。”19歲的特朗布利顯得有此難以自控。“我們進入埋伏的時候,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激動地說,“電腦戰爭游戲:罪惡城,我看見從窗戶里冒出的火焰、路上那輛被炸壞的車、四周不斷竄出人來向我們射擊,就覺得自己身臨其境。真他媽的酷斃了!”
從文化上來說,這些海軍陸戰隊隊員是在涂墻藝術、霹靂舞等構成的亞文化以及斯普林格(斯普林格是美國著名晚間談話節目主持人,主持的節目粗俗不堪)似的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對他們中的有些人來說,被人殺害的說唱藝人圖帕克是美國的愛國者,他作品的知名度超過了亞伯拉罕·林肯的演說。他們當中有些人曾經是青少年犯罪團伙的成員;有不少人在參加海軍陸戰隊之前每天都離不開毒品,他們許多人都夢想有一天可以離開部隊,再次去親近他們久違的大麻。
這些年輕人大體上代表了美國第一代社會棄兒。這個排里有一半以上的人來自破裂的家庭,是由整天不在家、在外工作的單親父母撫養的。許多人更熟悉的不是他們自己的父母,而是電子游戲、現實電視劇以及互聯網上的色情內容。在“反恐戰爭”開始之前,誰也沒有對這一代人抱多大希望,只是希望他們能夠上完中學,不要出現更多的像哥倫拜恩中學(美國著名的發生校園血案的學校)那樣的校園血案就行了。
能笑的原因是沒被打死
沙塵暴開始減弱,天空逐漸由紅色變為棕色。小鎮外面,海軍陸戰隊隊員們剛剛解散,他們的排長、25歲的中尉納撒尼爾·菲克倚在他的悍馬車上,看著正在哈哈大笑的手下人竟然覺得有些恐懼。菲克中尉畢業于達特茅斯海軍學院,是抱著理想主義參加海軍陸戰隊的。他搖搖頭,表情復雜地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海軍陸戰隊登上海灘后,即使和敵人正面遭遇,很多人也沒有開火。但現在這幫伙計可沒有這樣。你看到他們怎樣對付那座城市的了吧?他們他媽的把它摧毀了。這幫人殺人是不成問題的。”
科爾伯特那輛車上幾名士兵圍在23歲的重武器射手,列兵安東尼·杰克斯身邊,因為他在這次伏擊中救了大家的命。他是排里四位重武器射手之一,單獨一個人就摧毀了清真寺對面伊拉克人一個主要機槍火力點。戰友們在他背上拍了足有幾分鐘時間,贊揚他的功勞。他們縱情歡呼,放聲大笑。他們幾乎就像約翰尼·洛克斯(維爾約翰尼:洛克斯維爾是美國電影明星)手下的一幫城郊白人家庭的人,為他那次更為殘暴、毫無意義的愚蠢絕技而歡呼。
“閉嘴吧,伙計們!我可沒那么好玩!”杰克斯用碩大的手掌在悍馬車上砰地拍了一下。他這一拍,大家都不吱聲了。他們低下頭。有些人感到內疚,笑不出來了。“現在我們大家能這樣笑,惟一的原因就是還沒有人被打死。”安東尼·杰克斯教訓他們。這是第一次有人嚴肅地提出這種可能性:這場戰爭并不好玩,實際上有可能是一無是處。
“9·11”是美國人心中永遠的痛,可是自從“9·11”襲擊以來,美國“反恐戰爭”的重任就落在了這些年輕人的肩上。對于這個排的許多人來說,他們的戰爭在世貿雙子座倒塌之后數小時就開始了。當時他們登上艦艇,準備去阿富汗執行任務。他們認為入侵伊拉克只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戰爭中的另一個戰役。這是他們的指揮官和他們的總統早就跟他們說過的內容。在伊拉克,海軍陸戰隊中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完成這里的任務之后,我們就將去打北朝鮮,我們將入侵伊朗、俄羅斯和中國,然后到達那里。”
(原載《烽火生活:美軍戰地記者伊拉克戰爭親歷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