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東南部的察隅縣,是記者自西向東走讀西藏邊境所探訪的最后一個縣。
察隅與印度和緬甸兩個國家接壤,東鄰云南,在西藏18個邊境縣中地位很特殊。它長達588.6公里的邊境線,占西藏自治區整個邊境線的八分之一還多。其中,與印度的邊境線長401公里,與緬甸的邊境線長187.6公里。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中印自衛反擊戰中著名的瓦弄戰役就發生在這里。
2006年深秋季節,我們離開林芝八一鎮,沿318國道前行,經過波密縣城和然烏湖,朝南拐到又彎又窄的土路上,翻越四五千米的高山大坂,進入風景優美的察隅河谷。受惠于對口援藏政策的實施,在深圳市的大力幫扶下,依山傍水的察隅縣城雖然比較小,但基礎設施建設卻不算差,市容市貌在藏東南也屬上乘。
喜馬拉雅山脈和橫斷山在這里交接、碰撞,使得察隅地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相對高差達到3600米,平均海拔只有2800米,擁有典型的高山峽谷和山地河谷地貌,以及獨特的亞熱帶氣候,造就了“雪域小江南”。它也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除了藏、漢、納西、獨龍、門巴、珞巴、怒等民族之外,還有待識別的民族——僜人。
僜人是我國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沒有文字,但有語言,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舊社會,僜人居住在深山老林中,以洞穴、樹蔭為棲身之地,刀耕火種。1968年,政府動員和幫助僜人從深山老林搬出來,在山下的河谷或臺地安家落戶,逐步告別原始落后的生活方式。目前我國共有僜人1392人,290戶人家,全部居住在察隅縣,其中下察隅鎮有6個僜人村,上察隅鎮有4個僜人村。1983年,自治區民委撥出專款翻新了下察隅鎮僜人村大部分群眾的住房。到2000年和2004年,該鎮的京都和沙瓊兩個村再次進行民房改造,人均住房面積達到20平方米。其余各村和上察隅鎮的民房,也將隨著安居工程的實施而改變面貌。2005年,僜人群眾的人均收入為1600多元。
當地有“不到下察隅不算到過察隅”、“沒有吃過僜人家的抓飯,不算到過僜人村”的說法,下察隅的河流、峽谷、森林和民俗風情,都是發展旅游業得天獨厚的資源。山清水秀,自然條件在邊境地區算得上比較好的,但守著這樣的山水,多少年來僜人的生活卻一直非常艱辛。
有個村主任名叫阿魯松
我們走訪的重點,是下察隅鎮的沙瓊村。
52戶、279人的沙瓊村,從山上搬到山腰處的平地后,生產生活條件有所改善,但貧窮落后的面貌依舊沒有徹底改變。窮到什么程度?直到2001年,全村人均年占有糧食僅150公斤,人均純收入500多元,人均現金收入才70余元。九成以上人家的全部家當只有“三塊石頭支一口鍋”,鍋里水燒開了,沒米下鍋,借遍全村也不一定能借到一碗米……年年靠政府救濟才能度過年關。更嚴重的是,這里陳規陋習盛行,治安秩序混亂,小偷小摸、打架斗毆層出不窮。一貧如洗的家里,還得掛幾把鎖防小偷。遠近的人都知道沙瓊村的“五多一響”:“缺糧戶多,吃救濟的多,喝酒的多,小偷多,懶漢多,警車的警報天天響。”如此的亂攤子,干部群眾都很擔憂它的前途。
2001年,40歲的阿魯松當選為村委會主任。要除掉窮和亂的根子,得從哪里入手呢?
前些年,阿魯松以打獵和捕魚為業,是當地有名的富裕戶,年收入好幾萬元。這里森林遼闊,野生動物眾多,那時候沒有禁獵,黑熊和獐子都打得到,捕魚的收入更是可觀。每年3~6月,察隅河的魚群過完冬之后從下游印度大量回游到下察隅鎮附近,下網捕魚特別掙錢。
當上村主任,阿魯松把自己掙錢的活路統統放下,家里的事都交給妻子,一心一意投入到村里的工作中。他積極配合上級有關部門,加強對村民的法制宣傳教育,對不法行為及陳規陋習絕不姑息遷就。個別違法亂紀的人受到懲處,群眾的心思開始往脫貧致富的方向轉變。耕作方式落后,生產資料缺乏,糧食畝產量低,吃不飽肚子,這是窮根。上任第一年,阿魯松就提出大干一年、靠科學種田解決溫飽問題的目標。于是,大會小會發動自力更生,挨家挨戶宣傳農業科學知識,每戶人家增產增收都有硬指標。這年3月,正值春耕時節,村里不少人家缺糧,阿魯松主動從自家庫房拿出3000公斤糧食,無償分給困難戶,解了燃眉之急。27戶人家缺種子,他又拿出自家1000多公斤稻谷和玉米。同時,上級政府也送來20頭耕牛。群眾的生產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所有的荒地都及時播種,用良種、施化肥、灑農藥,科學種田一年見效。當年,村民人均占有糧食達到400公斤,人均純收入1200多元,人均現金收入539元。2002年的春節,沙瓊村的僜人第一次在自家的餐桌上擺上了豐盛的飯菜。
低矮破舊的木板房散亂地分布在山坡上,既不擋風也不遮雨,室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雜草灌木叢中的羊腸小道坑坑洼洼,別說沒有公路,就連馬車也進不了村;垃圾到處扔,環境臟亂差;莊稼地里沒有圍欄,村民之間常常因為牲畜糟蹋莊稼而發生糾紛;上級工作組來幫助工作,沒有休息的地方,甚至村民開會連一塊平地壩都找不到……改變村容村貌,創造良好的生產生活環境,是沙瓊村的第二個大舉動。還是在2001年的冬天,全村老少男女全行動起來。剛開始,沒有資金,加上部分村民對修路占地和房屋拆遷抵觸情緒較大,還有的村民講迷信說樹上和石頭上有鬼不能動,義務投工的積極性不高。關鍵時刻,又是阿魯松利用自己的經濟實力幫村里解了圍。他先是墊付8萬元錢,然后讓出了自家的10畝良田。村民終于理解支持,上級政府也給予很大幫助。從2001年到2006年,一年接著一年的苦干,5年時間過去,村子里出現了5條能通行汽車的土石大道,總長近2公里,它們分別被命名為“北京中路”、“廣東路”、“高速路”等。民房改造工程國家投入100多萬元,使人均住房面積超過20平方米,負責對口扶貧的縣直部門還幫助村民添置家具等生活必需品。每家每戶建起院子和大門,院內修了水泥路面。村民文化活動室、曬糧食的水泥地壩、飲水渠、莊稼地里的石圍墻等等也建起來了……群眾說,過去做夢什么都夢到過,就是沒有夢到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村干部過去到鎮里縣里開會,總覺得抬不起頭,專找角落里入座,如今卻很自豪。
自己努力了,爭氣了,踏踏實實做事,上級領導部門會給予更多關心、支持,村里得到的實惠更多。阿魯松非常清楚這一點,深知上級支持的重要性,這里的領導給幾萬元,那個部門安排一個項目,對沙瓊村來說就是大事。與內地那些精明的農村基層干部比起來,阿魯松毫不遜色。2006年10月8日,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走遍中國》欄目以“僜人傳奇——訪阿魯松”為題,對僜人的發展現狀作了報道。這個報道的標題取得很貼切,阿魯松確實是個傳奇般的人物。他還非常幽默、豪爽,與他交談十分愉快。我們在他家吃過地道的手抓飯,還有清燉土雞,喝過自家用雞爪谷釀的酒。他家木樓里的餐廳,其中一面墻上滿滿當當地掛著數十個牛頭。在僜人的傳統習俗中,牛頭是富裕的象征。
下察隅鎮的基礎設施比上察隅鎮要稍微好一些,經濟實力和發展水平也要強。整個察隅縣境內沒有一寸水泥或者柏油路面(除了縣城街道之外),從縣城到下察隅鎮的砂土路,路況要遠遠強過從下察隅到上察隅的路。上察隅鎮的群眾用電,都靠小型家用的水力發電機,沒有接入電網。從適齡兒童入學率和農村合作醫療覆蓋率來看,下察隅鎮和上察隅鎮分別為98%、13%和95%、12%。僜人村的人家,很少獨生子女家庭,一般都有四五個孩子,多的有六七個。子女多,經濟又落后,僜人的生活質量和教育問題都不盡人意。
立足察隅的自然條件和社會經濟現狀,僜人在政府的扶持下,正著力發展特色種植和養殖業,像規模化養殖蜜蜂和土雞、改良水稻品種、推廣油菜等經濟作物的種植等。沙瓊村從2003年起就把旅游業當作新的經濟增長點加以培植,100米長的瓜果廊和1700米長的芭蕉生態觀光通道建好后,又蓋了一棟木樓搞接待,42戶農家有能力經營家庭旅店。2005年,接待外地游客100多人。這個數字雖然小,但對沙瓊村卻具有開天辟地的意義。
僜人該如何應對新的時代
44歲的巴里龍,是察隅縣職務最高的僜人干部——縣政協主席。此前,他擔任過多年副縣長。而全縣所有的僜人中,只有4個公務員,3個教師和醫護人員。團縣委書記坦妮婭(漢名叫張梅)也是僜人,畢業于西藏民族學院。還有兩位僜人,分別擔任上察隅鎮人大副主席、下察隅鎮黨委副書記。巴里龍、坦妮婭都與記者談到過僜人的發展問題,特別是教育和人才的培養,希望國家實施更多行之有效的優惠政策。像內地西藏班和西藏中學的招生,曾經每年都給僜人8個指標,但2005年卻被取消。后來在有關部門的努力下,今年才又恢復。
即使在這些年發展最好最快的沙瓊村,至今都沒有一個大學畢業生。記者在村里住了兩天,見到六七個本應該上學的男孩女孩,卻都請假在家幫助家長收獲莊稼。13歲的五年級學生松海,就在曬場上和母親一起打谷子。自從父親幾年前病逝后,每到農忙季節他都得回來幫母親干活。跟村民一打聽,據說這種現象很普遍。不少家長認為讀不讀書無所謂,反正讀了書也不包分配工作,所以常常以各種名義向學校老師請假,把孩子從學校叫回來干農活。一些孩子的厭學情緒也比較嚴重。那天晚上,村頭曬谷場上的幾個十三四歲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下守著谷堆,有唱有跳。這些少年性格開朗活潑,舉止大方,并無與陌生人打交道時的膽怯和扭捏。他們告訴記者,自己學習成績不好,沒有興趣上學,再說讀書比干活還要累人,又不自由,不如回家干活算了。鎮里和村里的干部,昨天還去那些學生家搞家訪勸學,但效果不太明顯。其實,下察隅鎮的中心小學和中學辦學條件如今已經很不錯了,國家“兩免一補”政策實行后基本上解除絕大多數貧困家庭孩子上學的困難。記者在小學里看到,學生的宿舍和食堂與內地學校相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從上個星期開始,學生每隔一天還能喝上一盒純牛奶(由蒙牛乳業公司贊助)。沙瓊村旁邊的四川籍農場職工羨慕地說,想不到邊境地區的學校建得這樣好,學生們的學習條件如此優越,比老家農村要強得多。
巴里龍主席還特別談到民房改造,說除了國家的補助之外,農民每戶至少得投入兩三萬元以上。這對于絕大多數尚處于貧困中的僜人來說,是無法拿出這筆錢的。要完成民房改造的任務,搞新農村建設,像僜人村這樣的地方主要還得靠國家加大投入。又比如最近縣里有關部門推廣閉路電視,不許私人安裝使用衛星接收的“鍋”,每戶要拿出1000多元錢,沙瓊村的許多人家也無能為力。生產資料特別是耕牛缺乏,也影響了僜人村的經濟發展。幾年前,林芝地區民族宗教局曾給沙瓊村撥款5萬元購買一批耕牛,但至今多數已病死、摔死或被狗熊咬死,僅剩的幾頭遠遠不能滿足需要。每年,都有許多人家因缺少耕牛而耽誤耕種。
記者還去過下察隅鎮的嘎腰村,這個50戶人家的小村子,民房改造至今沒有啟動。村子里僅有的漢族人是29歲的李奉全,從重慶來這里開了一家小賣部,8年前與村里的一個僜人姑娘結婚,現在有兩個孩子。他告訴記者,多年來,這里的村民只種一季包谷和水稻,沒種經濟作物,沒搞冬季農田開發,近兩年種了雜交水稻后才勉強解決吃飯的問題。他還說,附近山上的云杉等名貴木材被砍伐出口到日本,承包的外地老板賺了幾百萬元,而本地人卻沒有什么受益。村里有個8歲的小姑娘名叫達布央,家中十分貧困。2005年,她患上眼疾后只能在鎮醫院作簡單的治療,無錢去縣醫院住院動手術,一拖再拖導致右眼幾乎完全失明。記者見到達布央時,輟學的她正吃力地做著家務活兒。
對弱勢人群的關注和幫助,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體現。雖然僜人的人口不多,但如何加大對他們的扶持力度,使其更快更好地發展起來,分享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成果,我們還有許多工作應該去做。況且,察隅的僜人居住在鄰近印度的邊境地帶,對方也有10多萬僜人,從鞏固邊防的角度講,我們更有責任幫助他們。
沙瓊村56歲的僜人婦女丹娘,給記者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丹娘一直以務農為生,但從2006年4月開始,她變成了縣職業中學的編外老師——給編織班的70個女孩子(其中6個是僜人)傳授僜人傳統服飾的編織技藝。她吃住在學校,每月工資600元。如今,除了邊遠村寨的一些老人之外,即使在下察隅也很難看到穿傳統服裝的僜人了。沙瓊村只有六七個婦女會傳統編織手藝,包括丹娘的姊妹和女兒、兒媳婦。職業中學今年第一次把僜人傳統服飾的編織納入教學范圍,那些女孩子對此很有興趣,盡管學得很慢,但非常認真。
離開察隅之前,記者在風景如畫的察隅河畔為坦妮婭和丹娘拍了照片。
在僜人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進程中,她們,無疑是兩個時代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