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作為創造社主力批評家與創造社重視文藝批評密切相關。《創造季刊》創刊號上設置的“創作”、“評論”、“雜錄”三欄目,“雜錄”實際上也是談論文藝的。第2卷第1期出版《創造周報》的預告:“這回的周報想偏重于評論介紹而以創作副之”。共出52期,留下一批獨具風格且自覺從事文學批評實踐的理論資源。《創造日》共出101期,其目的仍是“想以純粹的學理和嚴正的言論來批評文藝政治經濟”。成仿吾借助這些平臺,在文學批評領域不遺余力,逐步建立自成體系且獨具風格的文論思想,在現代文論史上具有獨特價值。
一、批評的獨立與獨創
建設現代文學批評的獨立價值并盡力厘清一些是非是成仿吾文論的重要努力方向。“沒有比文藝批評還容易被人誤解了的,它的職務在哪里?它的本質是什么?這些都是很難解答的問題。不僅我們現在的文藝界因為這些疑問不曾得到正確的答解陷在一種混亂的狀態,便是外國的批評家也很少能為正當的解答的”。
他首先是堅持藝術具有社會價值。“如果只就大一點的說,我以為至少有下面兩種:(一)同情的喚醒。藝術有它所必有的社會成分,利用人類對于美的憧憬,喚起在人類中熟睡了的同情。(二)生活的向上。藝術由它所反映的生活,提醒我們的自意識,促成生活的向上”,“既是真的藝術,必有它的社會價值;它至少有給我們的美感”。(墨)他將“美感”看作“社會價值”的一部分,同時又強調了藝術的獨立性,即“美”與“美感”的獨特作用。這與直接將藝術看作生活的反映、可以直接作用于社會生活的功利派也是不同的。
成仿吾認為,文藝或者說文藝活動,其實存在兩個方面,一是創作,一是批評。兩者是密切聯系,不可分離的。但是,他沒有將文學批評看作其他事物的依附物,也否定了批評是創作的依附。成仿吾看到,對于文學批評,文化現實與傳統依然存在很多偏見。批評因為無法擺脫與習俗、與政治、與利益關系的糾纏使批評風氣不正,這些問題如果不理清,不僅批評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而且對創作與風氣也是不利的。成仿吾力求通過理論建構賦予文藝批評的合法性與獨立性。在成仿吾看來,獨立的創造性的精神是批評的一個“常識”,對這種“常識”的背離絕對不能容忍。而一旦實施批評,他認為只要發自內心真實,是無所謂好丑,是超越是非的。
作為一個批評家,成仿吾充分地看到批評的現實令人不滿,而批評的正確觀念依然沒有建立,因此一方面他“奉著良心的指揮,為正義與真理而戰”,另一方面,著手批評的理論建設,“所以進步無批評不可,欲求進步,我們應當建設真確的批評”。為此,他不僅探討了批評的存在性、價值性與獨立性的問題,同時探討了批評的標準、方法和批評家等必然要解決的問題。
面對批評的標準,成仿吾提出,“我們的批評的標準應有以下兩種性質:1.超越的。2.建設的。”“超越”是“對于一切既成的思想與見解要能超然脫出”,維護這個標準就是標準建設工程的進步,通過不斷的建設的努力,建設一個永遠的標準,這是我們的文藝批評所應履行的使命!這個“永遠的標準”顯然不是指存在一個絕對客觀真理,而是去“發現”具有普遍規律性的標準,“從個性中認出普遍性,從小我中認出大我,從小異認出大同”。
他堅持“有話直說”,“不合理的獨斷與淺薄的印象”也應當屏絕,要“追求更真實的基礎以至于無窮”。“我們要更忠于文藝;不要顛倒是非,尤不可冤屈作者”,以“自己的人格做后盾”“維護批評的尊嚴”。為此,“為文藝批評的人,應該還要冷靜一點,應當還要嚴肅一點,應當深就全體的效能與藝術觀察——用冷靜嚴肅的態度觀察,也用冷靜嚴肅的態度表現出來才好。”
在成仿吾看來,“主觀”與“客觀”并不是二元對立的。“主觀與客觀是相對的,有此必有彼”,都是人精神世界的存在方式,“主觀”即直觀的、經驗的,是客觀的基礎與前提,“客觀”是在直觀發展途中,統一、區別而固定自己的普遍即是對象(客觀)。他強調了兩者的聯系,但區別了兩者的不同,批評應該是在“主觀”的基礎上通過想象、悟性、理性之后做“客觀”的判斷。雖然成仿吾并沒有真正揭示衡量“客觀”的標準是什么,也沒有揭示“主觀”如何作用“客觀”而“客觀”如何超越“主觀”的內在關系,但是,他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對批評標準認識的思路是正確的。“我們應當超越一切偏執的見解……所以為文藝批評時,如果想捉住作品的全部,我們非囊括一切部分的知識不可。總而言之,我們如果想捉住作品的實在與全部,我們的心境當如一碧的澄空,沒有絲毫云霧,而又能把一切的個體包涵。要這樣我們才能給各作品以相當的評價。”“我們承認作品的世界之獨立性……批評的主要的工作既是隨作者的指導,由部分的感觸構成一個具體的整個,那么,這種工作之前,卻有兩個困難之處:我們要有十分的感觸力,來捉住作品所描寫的對象。我們要有十分的想像力,來構成一個具體的整個。”
二、全而美的文藝觀
成仿吾的文藝觀與他的“使命”感密切聯系。面對新文學,我想我們的新文學,至少應當有以下三種使命:“對于時代的使命”、“對于國語的使命”、“文學本身的使命”。那么,什么樣的文學藝術才是他所認為的理想的文學藝術呢?成仿吾充分認識到文學獨特性的一面,確立了文學是不同于其他學科的特殊的思想載體,而這種載體應該是“全”與“美”的統一體。
他強調指出:“至少我覺得除去一切功利的打算,專求文章的全與美有值得我們終身從事的價值之可能性。而且一種美的文學,縱或他沒有什么可以教我們,而它所給我們的美的快慰,這些美的快慰與慰安對于我們日常生活的更新的效果,我們是不能不承認的。”“我們要追求文學的全!我們要實現文學的美!”成仿吾認為文藝形式所以要美,是由內容的“全”所決定的,也是文藝的功能目的所要求的。文藝要表現時代、社會、歷史、個人相互融匯的完整內容(全),必然要借助美的形式作浮雕式的表達,否則內容再“全”也會變得殘缺不全。文藝要“給新醒的民族以精神糧食”,對人形成“震撼的熱力”,引人產生美感,讓人感到“生的歡喜”和“生的跳躍”,也必須要求美的形式,否則,再好的內容也不能動人,甚至難免“被時辰的潮汐淘汰得無影無蹤”。可見,成仿吾認為藝術是“全”與“美”的統一,思想情感與形式的統一。
成仿吾強調來自內心自然、純沽、鮮美、真實乃至博大在美感中的重要作用,肯定作品由這種情感組成的一個以藝術的方式存在的獨立完整的世界。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進入藝術的最高境界——“沒入”,既作品能讓讀者不自覺處于沉浸與共鳴的狀態。成仿吾藝術觀的獨特性,在于他認為,個人情感有向社會滲透、擴張的功利性作用,是一種矢志改造社會、抗擊時代昏暗的熱情,一種喚起人類良心、引導人類解放的真情,一種具有啟蒙特性、自由氣質和狂飆突進色彩的激情,一種關乎人類“終極關懷”追求的熱情。
當然,這個境界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狀態,成仿吾并沒有真正解決“全”與“美”如何統一的問題,也沒有更細致具體解決“全”與“美”在作品中如何具體體現的問題,他只斷定藝術表現應該是“暗示”的,是“浮雕式”的,是“具體的”同時又是通向“普遍性”,是“情感的”又是“社會”的,是“真實主義”而不是庸俗的“寫實主義”。他嘗試著想從七個方面加以具體說明:(一)“藝術的世界”。排斥作者“無端的跑出來,妨礙我們的沒入”。(二)容量。以事實的個數除篇幅所得之商,即這篇文的容量。所以篇幅要恰到好處,避免庸俗又避免稀薄。(三)追懷。直接是生命的和詩美的。(四)暗示的推移,“一字一句能在讀者的想象中,誘起不斷的預想”。(五)效果。注重全體效果與部分的效果的技巧。(六)音樂。可以增加美的效果。(七)美文。文字的簡潔優美,亦全體的生命所系。這七個方面都力求用相對實用的技巧與策略來實現“全”與“美”統一的藝術理想,雖未必準確清晰,但是具有針對性與啟發性。
三、真而勇的主體精神建構
重視主體精神建構是成仿吾文學批評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成仿吾將“藝術人生”和“人生藝術”實際上是等同起來看的,藝術的“全”“美”與“人”的“全”“美”是相輔相成的。所以,要追求藝術的“全”與“美”,自然要重視主體的批評。
這當然是一個復雜博大的問題,對此,成仿吾其實是深有所感的,譬如,如何才能成為一個“真的藝術家”,他強調了知識、心情、修養、道德等重要性,在知識上又強調科學知識等廣博知識的必要儲備,實際上,依然只是一個籠統而空泛的觀念而已。但是,他建立了一個邏輯基點,即著重強調了“內心要求”即主體內在精神的重要性。它的特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同情心。它是人性的普遍性即“全”與情感性即“美”的統一。在他看來,社會的墮落與混亂都是“同情心”喪失的結果,所以,文學要承擔喚醒“同情心”的責任,要傳布“愛”的宗教。二是偉大的心情。“一個真的藝術家當真是一種真的心情的偉力之所有者,而且他如要成為偉大,他也必定要養成偉大的心情。這便是真的藝術家與他的修養的要點。”“所以真的藝術家,我們可以簡單地說,他是有偉大的心情而能以人生為藝術的人,他是超人,他是人而神。”三是勇氣心。“積極的表現”,“不顧一身的利害”,“為高尚的目的苦戰”。
成仿吾從一些歷史英雄人物那里汲取了偉大傳統的啟示,將它們與時代精神緊密聯系在一起,充滿著知識分子返觀與重塑的價值立場,顯示出超越性的一面。正因為如此,他堅守“真”、“勇”、“美”的精神,堅持獨立且特行的批評風格,用批評實踐自己的藝術人生與人生藝術,自覺擔當建設新文學的使命,他批評態度嚴肅、求真,力求學風嚴謹、以理服人,并沒有幫派作派和淺薄憤青的傾向。
成仿吾評論《吶喊》,是頗下了一番決心的。“我是個不能說趣話的人,我的筆偏是我的叛逆者。世人的批評沒有比對于我更不公平的,然而我頗自知這是我自己性格上的缺點,也是我自己的將以悲劇完結的命運”。所以,決定來一次“靈魂的冒險”。可見,成仿吾評論《吶喊》有一個動因是對反擊文壇上《吶喊》評論“不公平”,這可能是針對茅盾的評論或者可能是對《吶喊》評估過高、贊美一片的現象,這種過度敏感的叛逆與針對性自然會影響這篇評論的客觀性,似有過猶不及的嫌疑。但是,他沒有“為尊者諱”,堅持用自己的標準對《吶喊》加以評判,批評《吶喊》過于寫實、重再現與描寫,轉而推崇重暗示、表現作品,這些結論非有人身攻擊的動機,亦無刻意貶低之嫌,至少算一家之言。其實,他并沒有一筆抹殺《吶喊》的價值,而是在分析、論證的基礎上辯證的評判,對《吶喊》做了類型劃分并逐一評析,具有側重“形式”分析的新意。他肯定了魯迅寫實性作品的“高超的手腕”,他承認“《風波》、《故鄉》是不可多得的作品”,總體而言,《吶喊》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批評的多樣性存在與可能,也暗示出《吶喊》思想藝術的復雜性與豐富性。
成仿吾推崇《不周山》,放到《吶喊》整體性評價中當然偏頗,但是他對《故事新編》獨立價值的發現卻是現代第一人。這雖然使魯迅有些不服,但事實上,魯迅恰恰沿著《不周山》的藝術特點而創作了后期具有獨特藝術價值的《故事新編》,這當然不是和成仿吾斗氣較勁的產物,而是魯迅在小說創作方面本來具有多種潛質并最終轉化為現實的結果。從這個角度看,如果說成仿吾在顧及整體性方面存在缺陷,但不能否認他是具有獨特的藝術感受力與判別力的。
成仿吾充滿理想與激情的藝術批評與當時“關乎現實”、“穩健推進”的人文價值觀自然有距離,其用“全”與“美”相統一的原則衡量創作的批評實踐難免有偏激的地方,他常常從理想人格角度評判作家自然有些簡單化,而他充滿個性的文風又難免招人非議。但不能無視它是新文學重要的文學思想資源,不能否認他以建設與超越的姿態積極實踐對推動新文學的發展所起積極作用,而他追求“真”、“勇”與“美”的批判精神難道不是批評長期存在的一種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