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歌的異在表現
當下的詩歌存在諸多問題。
這些問題首先從詩歌的接受范圍以及社會效應表現出來。隨著社會重心的轉移,人們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向外,他們不再關注社會生活里出現的重大問題和發生的重大事件,以經濟利益為原則,并把生活的富裕視為生活的主要目標和人生的最佳狀態;向內,他們不再關注自己的心靈世界,不再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不再在意自己的文化品格,也不再進行自我反思,越來越向世俗滑落,成了身體忙碌而心靈蒼白的單面人,心理結構嚴重失衡。詩歌越來越受公眾冷落、鄙視,越來越邊緣化,詩歌只是作為詩人們的情緒性依賴而存在,只是詩人們賴以立足人世而自我認定的一絲榮光。于公眾而言,詩只是一個怪物,不合時宜,他們要么漠然視之,要么像管閑事似的進行冷嘲熱諷,要么超然詩外任其自生自滅。問題的關鍵在于人們沒有太多閑暇沉進悠然超然的形而上審美境界,只好趨向實在的審美境地。這就是所謂的“日常生活審美化”。日常生活中的審美吞沒了人們的詩性思維和詩性訴求,使人們遠離了對詩的閱讀、領略和向往。總之,詩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和生活,淡出了社會的關注和激勵,其處境顯得艱難而慘淡。
同時,詩歌不被社會認同,異在于社會的實際狀況和人們的實際生活,不對社會的發展和人們的生活產生影響,這與詩歌本身的現實性強度和藝術化程度相關聯。詩歌的現實性能貼近讀者,詩歌的藝術化能提升讀者,從而讓讀者感覺到實在的現實因素,又最終實現對現實的超越,從中獲得心靈的慰藉,流連澄明的境界。目前的詩歌不但未產生這種效果,而且處境每況愈下,詩歌內部存在的種種問題也是導致詩歌異在于社會和人群的重要原因。問題主要在于詩人對詩歌根本屬性的認識出現了偏差。這偏差主要體現在認為詩歌惟一的、本質的屬性是審美,并在此基礎上一意孤行追求所謂“純詩”。誠然,詩歌在已往高度政治化語境中迷失了自己的審美屬性,喪失了自己的獨立品格和地位,出現了無論是思維方式還是表現方法的非詩性化局面,但這并不意味著詩歌就應該完全拒絕和遠離社會。而源于歷史的教訓,基于審美主義的神話,詩人們相信“純詩”是詩的最高境界,過分強調詩歌的獨立自主性,把審美屬性當作詩歌惟一的、本質的屬性而排斥其他因素的加入和參與,甚至極端地把審美當作人全部的感覺并一心一意加以挖掘、表現、渲染,以致詩歌越來越內在化、心靈化,最終成為一個封閉體。于此就出現了這樣的怪事,一邊是詩人自以為是、故弄玄虛,一邊是世人對詩歌嗤之以鼻。詩人與世人彼此對壘,詩歌與現實相互疏離,詩歌在沒有讀者沒有共鳴的境地中獨自空轉。
詩歌的異在還表現于它在某些詩人那里受到了非詩的對待,亦即詩異在于詩人自己。社會轉型的影響無處不在,經濟利益的驅動無所不能。但如果不是苦心追求詩歌的質量而只把寫詩當作沽名釣譽、謀取利益的工具,也就偏離了詩歌的根本精神,違背了為詩的根本原則。詩是文化的發源地之一,代表著人類最高最美的精神境界,是一個國家民族的精神形象,它源于現實又引領人們超越現實,是人間理想的棲息之所。它的超越性質和慰藉作用要求詩人必須站在一定的時代高度和人類高度融通世象、俯仰天地,從而明辨是非、燭照心靈并加以詩性表現,以此維系、捍衛人間的希望。但自新時期以來,詩人們似乎不再那么神圣地看待詩歌了,他們一邊寫詩,一邊奢望詩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名利,把詩歌寫作事件化,把詩歌評判名利化。如此,詩歌的標準和原則遭到了嚴重踐踏,詩歌的精神極度萎縮。在經濟利益和策略操作的雙重擠壓下,詩歌的真相嚴重變形,詩歌的價值標準嚴重混亂,而詩歌的精神也極度渙散。詩歌,只是名利的手段和話語霸權的工具。
二、詩歌的現實性要求
詩歌的異在局面已很嚴峻,令人憂心,詩歌何去何從,已是必須思考的問題。詩歌的異在局面既與社會形態有關,詩人自己也有責任,那么在我們無力改變社會形態的情況下,就只能從詩人的詩歌態度和詩歌觀念著手進行調整和轉變。詩畢竟是詩人寫作的結果,詩人的詩歌態度和詩歌觀念直接決定著詩歌的形態特征和價值取向。詩歌出了問題,實則是詩人的詩歌態度和詩歌觀念出了問題。而我們的詩人卻于此無察,于此不醒,依舊汲汲于心,愈演愈烈,實在有失詩人之良知和詩歌之法度。詩人自古受人景仰,是崇高理想的化身,是社會道德的堅守者,是社會批判的急先鋒,是人間詩意棲居的營建者,是引領世人向澄明境界飛升的天使。而今天的詩人們卻不以為然,除了為著名利還是為著名利。這與詩人的人格修養、道德情懷和審美天性以及詩歌的精神品格是極不相稱的。詩壞得不能再壞了,詩人也不能更壞了。我們必須挽救詩歌,而首先該挽救的就是詩人。詩人恢復尊嚴,詩歌重歸神圣,這是救治當下詩歌的首要之途。
詩人對待詩歌的態度問題解決好了,詩人的詩歌觀念也就相應成為殛待解決的問題。這是一個眾聲喧嘩、多元并存的詩歌時代。粗略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把當下詩歌分為三種走向:一是基于急功近利、不擇手段,不把詩當詩來對待的“惡搞”;二是甘于寂寞、淡泊,貼近現實、反映民生,對詩藝孜孜以求的嚴謹寫作;三是追隨時代風潮,把審美作為詩歌惟一、最高本質不及其余的時尚寫作。第三種走向自新時期起可謂所向披靡、一路凱歌。它之所以能成為詩歌主流,不單因為它對傳統詩歌的反叛讓人看到了詩歌發展的希望,更有強大的時代思潮為其搖旗吶喊,甚至有世界范圍內審美主義理論的堅強后盾。在國外,自現代主義詩歌產生之日起,詩歌的獨立地位和本位觀念日益被看重和強調,并在實際的詩歌創作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詩人的主體意識雄居作品核心,淡化了與外界的關聯,把心靈世界當作最重要的表現對象,所謂“純詩”,所謂“唯美”,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皆是這方面的代表。在這種理論中,審美不僅成為了人生的終極指向,也成為了作品的最高價值。“藝術創造變成人們據以達到自我定義的典型方式。藝術家,作為原創的自我定義的行動者,某種程度上成了人類的典范。”在國內,自反對文學政治工具論和階級性開始,審美主義文藝思潮就成為了文藝理論的主要表達。而最先體現這種主張的就是在“朦朧詩”之爭中崛起的“三個崛起”。“朦朧詩”被公認為中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斷裂后的接續,其現代意識中的審美傾向已然明顯表現出來。“第三代”詩歌更是推進一步,在暴力般的詩歌實驗中沉迷于玄想、內心體驗和智力競賽。到了“知識分子”寫作,詩人們借靠知識的優勢,講究靈魂的高蹈、抽象的玄思,追求陌生的沖突、曲折的勾連,意在建立一個純粹審美的“理想國”。但反觀新時期以來的詩歌歷程,我們不難發現詩歌真正的主體(讀者)被驅逐了、被遺忘了。新時期以來以審美主義為主導的中國詩歌已然因為詩歌觀念的狹隘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一是失去了讀者基礎,二是詩歌本身面臨著山窮水盡、窮途末路。“所謂文藝審美本性論,仍然是預設主義和本質主義的,它既不能解釋文藝的歷史發展,更無法回應當今時代文藝發展的要求。”②因此,我們應對審美主義詩歌進行深刻反省,重新思考詩與現實的關系。詩人,應該重返人間。
由是觀之,前述新時期以來貼近現實、反映民生而又富有詩性特質的第二種走向的詩歌就顯得彌足珍貴。詩歌不僅重現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這是現實性詩歌背負的使命,亦是它的榮光。從詩歌發展史角度看,這種詩歌的可貴之處還在于它對此前傳統現實主義詩歌的革新和創生。當代以來至新時期以前的詩歌雖然表面上被賦予了現實主義的品質,但由于時代過度膨脹的熱情以及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力覆蓋,詩人們實際上看不到真正的現實或者不敢表現所看到的現實本質,骨子里激蕩著的是喪失了現實基礎的浪漫主義情懷,或者是基于政治恐懼而違心的逢迎式的表達,真正的現實被抽空了。其弊端有二,一是幫助時代制造了現實的假象,二是犧牲了詩歌的自我品格。新時期以來的現實性詩歌則不同。詩人們擺脫了非詩因素的干擾,專注于對現實的深入感受、體驗,努力求得對現實的深度認識和真相揭示,并加以詩性表達。詩歌既有堅實的現實基礎,貼近人心,又具備了較高的詩學價值,即,向現實的掘進與向詩境的提升構成了這類詩歌的現實品性和審美屬性。較之新時期之前的詩歌,這類詩歌更像詩,更具審美價值,而較之單純審美主義的詩歌,這類詩歌具有開放性,向現實敞開,向讀者敞開,是現實真切的回音,是讀者迫切的心聲。不是現實不需要詩歌,而是現實中難覓理想詩歌的蹤影,不是讀者拒絕詩歌,而是多數詩歌本身就不是為讀者而寫。這是—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是一個價值觀念極度混亂的時代,但并不等于人們不再期待積極價值的重建,不再向往深層審美的重臨。正是在這樣的社會中,詩歌更應發揮其詩性作用,更應承擔起價值重建、心靈凈化的歷史使命。
于此,我們應旗幟鮮明地反對肆意踐踏詩歌法則和精神的做法,對審美主義的詩歌也應持審慎態度。優秀詩歌從來就是擺脫生理和私心向人類高度進發的產物。沒有了現實的潤澤,個性和獨創性只是虛假的概念。愿詩人們靜下心來,愿詩意與現實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