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時代的身體文化解讀

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生產的擴張，不僅使物品極大地豐富，而且通過新市場的構建、廣告及其他媒介的宣傳，努力將大眾培養成為消費者。以美國為代表的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極大地帶動了各種奢侈品的消費，從而使以享樂為核心的消費主義開始形成。這種轉變迅速從經濟領域滲透到文化領域，使消費文化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語境。與此同時，當代中國和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也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動下，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西方后現代消費主義的深刻影響，于是消費文化受到了普遍的關注。

一、身體：最美的消費品

消費文化一個最主要的特點是深度意義的消失，生命的意義和文本的深度同時消失。商品意識浸透到文化和藝術領域，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的對立在此歸于失效，商品也被賦予審美特征，而文化則貼上了商品的標簽，復制、消費和平面感成為消費文化的代碼。因此消費時代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文化傾向，一個文化和精神價值取向的問題，它反映著新的心理結構，標志著人的性質的改變。同時消費時代的文化也成為宣揚消費意識形態的有效手段。由于深度意義的消失，以及人們在狂熱的消費中無暇靜心思考，對象的功能性質已不再是首要的和主要的，而那些甚至是游離于具體功能之外的對象的視覺滿足效果，則上升為主要的價值和意義來源。視覺文化上升為消費社會主要的審美形態。正是各種形象和符號，把人們內心追求自由和享受的欲望與物質現實巧妙地連接起來，通過各種畫面的視覺信息刺激，把人們壓抑在內心的欲望激發起來，使人們在這種信息環境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和滿足。“……由視像生產方式所體現的，便是在日常生活之‘物’的形式外觀上所‘物(質)化’了的人的特定審美趣味。換句話說，在當今時代，隨著視像生產的日益發達，日常生活里人的各種審美趣味日益失去它原來的精神想象性質，而‘無可爭辯’地落實在各式各樣的實體形式之上。”

于是，人的身體這個以往隱藏在幕后的東西在消費時代反倒擁有了消費和審美的雙重功能，它突破了傳統的倫理束縛，一躍成為當代社會消費和文化所關注的中心。既然消費社會的特點是鼓勵消費，以消費帶動生產，因此就不能抑制消費，不能限制人的身體欲望，而這正是后現代的身體，它是被欲望所規定的，“作為肉體性的存在，人的身體是其基本本能的沖動和實現。因此人的身體實際上是一個欲望機器，是由欲望而來的不斷的生產和消費”。“歷史上形成了種種關于身體的智慧。道家要合于自然，儒家要合于禮制。天主教則要求禁欲，通過節食和獨身親近上帝。但后現代的口號主張強健和性感的身體，成為可消費物。消費就是享受，讓自己享樂，也讓他人享樂。”也就是說，作為欲望和肉體的身體也并不是直接而是伴隨著消費呈現在人們面前。本來，人們對于身體的興趣并不是新鮮事物，但是身體的消費價值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身體成為一種無所不在的商品化現象，則是當代消費文化的語境中出現的新時尚，為身體消費商品，為商品消費身體，身體成了消費的中心，身體文化成為消費文化的代表形態。

在消費文化中，人們賦予身體在建構自我方面以更加重要的意義，身體的外在顯現成為自我價值的象征。身體所擁有的符號／象征價值大量出現，特別是年輕、性感的身體越來越為現代人所認同。各種模特以及影視明星常常充當著“形象大使”的角色，她們的身體成為讓大眾既自卑又羨慕的理想身體，許多青年男女就是按照這種標準來塑造自己的身體。并且人的身份與其身體形狀、外表所表現的社會價值聯系了起來，美麗已經成為一種產業，而且其市場價值巨大，發展勢頭遠超過很多傳統行業。

其實，身體從來都是美的容器，古今中外的藝術家創造了無數精美絕倫的人體藝術品，但只有現在，身體的美搭上了消費的快車。才讓我們有機會體會到對身體的重新發現。身體要使自己成為滿足大眾欲望的消費品，就要恢復自己的審美特征，并且千方百計地包裝自己，美化自己，人們在圍繞消費的同時，身體的美學意義也隨之顯現了出來，所以說身體既是消費的，又是審美的。在鮑德里亞眼中，身體就是最美的消費品，由于受到資本主義拜物教崇拜邏輯的影響，對身體的發現和自戀式的投入轉而使它向外延伸，使它變成了一種更加美麗的物品，“身體只是心理所擁有的、操縱的、消費的那些物品中最美麗的一個。”

伴隨著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消費時代身體的審美成為一種特定的景觀被納入了視覺審美中，成為后現代美學關注的中心。身體的美就是它自身的表演，時裝表演無疑是后現代身體美學的范本，模特從外貌到身材都是千里挑一，簡單的表情和動作也是千錘百煉，時裝更是來自于大師們的精心設計和藝術靈感，雖然所有這些背后都隱藏著巨大的商業動機。

當下，人們對身體的關注已經成為一種日常生活的美學現實，每個人都能同美打交道，使得當代人越來越重視自身的感性體驗。

二、身體文化的變遷及其現代悖論

身體揭開它的遮羞布大膽地暴露自己有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人們一度將身體和靈魂相對立，并將人描述為肉體和精神的對立，其基本原則是，肉體是人的動物性，是人動物性的欲望和沖動，因此肉體是邪惡、骯臟和墮落的。精神是人的理性或者來自天國，是自由、美好和純潔的，但它受到身體的束縛，就變得不自由了，因此精神應該控制肉體，肉體的欲望要被禁止，這是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思想的基本原則，并且很容易就轉變為一種宗教的禁欲主義，導致了黑暗的中世紀。

所謂物極必反，在西方，隨著理性主義的失落，人們對理性主義普遍產生懷疑，而被理性所忽視的身體便受到了格外的重視，它普遍地進入到哲學、政治學、經濟學、文學、藝術等領域。在哲學史上，這個轉變從叔本華開始，在他那里，長期被理性壓抑的身體和人的生理欲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身體和動物性取代了形而上學中理性的位置而進入哲學的視野，甚至進入知識和真理的核心地帶。在尼采哲學里，人不是別的，就是對世界懷有強力意志的身體，是肉體創造了人的生命，所謂精神、靈魂不過是肉體的工具，是肉體的意志之手。在弗洛伊德那里，我們所謂偉大燦爛的文明也只不過是像動物一樣的原欲——力比多的產物。當代西方著名的新馬克思主義學者特里·伊格爾頓甚至斷言：“美學是作為有關肉體的話語而誕生的”。他認為身體提供了一種比現在飽受嘲笑的啟蒙理性更基本、更內在的認識方式，并且將他所推崇的20世紀三位最偉大的美學家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分別概括為：作為勞動的身體、作為權利的身體和作為欲望的身體。著名的現象學家梅洛·龐蒂則將身體問題闡述得最為系統、最為深刻，他的《知覺現象學》全面地論述了身體和意識的關系，徹底顛覆了笛卡爾以來的身心二元論，而賦予身體以主體的地位。

在這些理論背景下，消費時代的身體文化有其存在和發展的合理性。馬克思早就揭示出，身體并不簡單地是各種器官的集合，人的身體、器官和感覺都是以往全部歷史的產物。可以說，無論是傳統對身體的壓抑，還是現代對身體的救贖，身體都構成一種文化，一個隱形的文化場域，而不單是身體本身。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其蘊含的文化含量也不斷積累，可以說，“我們早已沒有純凈、純粹的肉身，身體不再僅僅是身體。身體經常是一個宣言，一種主張，反映著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深刻關系。身體的文化含量遠遠高出我們的想象。”而且身體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文化現象，作為對傳統禁欲主義、精神至上等觀念的批判，身體成為一種尖銳的、具有顛覆性的意識形態，對身體的發現，在很長時間是面向自由、真相、解放以及對宗教神話的批判，其最終的目標是人的全面徹底解放。

在消費社會，身體不再簡單地作為肉體和勞動力，美麗成了身體的主題，特別是對于女性，美麗幾乎變成了一種絕對的命令，成為資本的一種運作形式，作為一種價值在運作，迅速轉化為資本并創造出可觀的經濟效益。

如今我們面對的“是身體處在消費主義中的歷史，是身體被納入到消費計劃和消費目的中的歷史，是權力讓身體成為消費對象的歷史，是身體受到贊美、欣賞和把玩的歷史。身體從它的生產主義牢籠中解放出來，但是，今天，它不可自制地陷入了消費主義的陷阱”。這是消費時代的身體文化留給我們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身體的解放是真正合乎人的本性的存在方式，這種方式應該是審美的、反對拜物教的，但現在這個被解放了的身體卻走向了市場，變成了消費品，這也是當前美學理論中一個尖銳而又有待解決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