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周斌,曾長期擔任中國外交部的日語翻譯,參加了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談判。30多年后,作為親歷者,他重述了當時談判過程中的點滴細節(jié),披露了幾個焦點問題解決的內(nèi)幕。本版特選此文,以饗讀者。
1972年9月25日,日本新任首相田中角榮開始了日中關(guān)系的“破冰之旅”。中國外交家在戰(zhàn)爭責任等問題上與日本外交家激烈交鋒……
初抵北京
田中角榮是1972年7月7日當選為新一任日本首相的。當選為首相以后,他有一個重要的表態(tài),就是愿意同中國談判,解決兩國之間懸而未決的問題,用日本話來講,就是實現(xiàn)邦交正常化。當時周總理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時機,就馬上回應說,北京機場的大門對日本的新首相是開放的,隨時都可以來。
田中訪華是有一個國際背景的,就是美國對華關(guān)系開始松動了。基辛格來了,尼克松來了,而且基辛格來,事先沒有通知美國最親密的盟國——日本。對此,田中很有意見,他覺得關(guān)鍵的時候,美國對日本這個小兄弟并不怎么重視。日本人普遍認為,尼克松打開對華關(guān)系之門采取了一個“越頂”的行動,就是越過日本同中國直接握手了。日本很惱火,心想我跟著你這么多年,包括1971年恢復中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時候,美國反對,日本作為一個小伙計也跟著反對到底。在這樣的背景下,結(jié)果美國倒是同中國熱起來了,這是促使田中來中國談判的一個國際方面的原因。另外一方面呢,不來也不行了,日本國內(nèi)各黨各派、民間團體要求同中國恢復邦交正常化,呼聲非常強烈,所以田中角榮也承認,他是被眾多輿論、廣大老百姓的聲音推到北京來的。
我記得田中角榮抵達北京是1972年9月25日中午。那一天北京天氣很好,但氣氛很嚴肅,因為他是來談判,不是來觀光的。而且,談判成功不成功還是個未知數(shù)。所以,下了飛機以后,田中顯得很緊張。日本有一個習慣,初次見面都是要介紹自己的名字的。他說:“我叫田中角榮。”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他是田中角榮。他還說:“我是54歲當了日本首相的田中角榮。”語氣中強調(diào)了54歲,也就是強調(diào)他很年輕,很有為。
周總理親自陪同田中角榮到達釣魚臺國賓館18號樓下榻。走進會客室里面,田中角榮一定要給總理脫大衣,總理穿的是秋天的那種風衣。總理說:“我是主人,怎么能讓客人做這個事情呢?”他就和總理開玩笑說:“你把最好的18號樓提供給我使用了,我就是這里的主人,所以你到了我這里,我應該給你脫大衣,這是最起碼的禮貌。”氣氛很好,這時他又說到自己54歲當了日本首相。為什么又再次強調(diào)呢?因為在日本政治家里面,像他這樣的情況,沒有學歷,中專程度,是很少見的,而且這么年輕就當上了日本首相。日本前首相佐藤本來是要把班交給福田的,但最終田中勝利了。總理聽了笑笑說:“田中先生,我51歲當?shù)氖紫啵袊氖紫啵耶數(shù)浇裉欤呀?jīng)23年了。”此后,田中角榮在中國的四五天中,就再也不提他54歲當首相了。
晚宴惹“麻煩”
當天晚上,周總理設宴招待田中角榮一行。田中在酒會答詞中說了一句話,使周恩來等許多在場的中國人很不滿意。他說,過去日本給中國添了不少麻煩,對這一點要表示歉意。這個“添麻煩”,在日本話里是一種很輕的歉意表達。比如說,你在路上走,不小心踩著人家了,哎喲,給你添了麻煩了。
當時是日方翻譯譯的,總理就問中方翻譯,日語里這個“添麻煩”到底是什么意思,日方翻譯譯得準確不準確?確認是這個意思以后,總理就很不高興。我記得喬冠華同志反應最激烈,他這個人有點詩人氣質(zhì)。宴會結(jié)束,喬冠華回去以后,發(fā)火說:“就憑這個,他能到中國來?殺了我們多少人啊,侵略了我們多少年啊,造成了我們多大的民族災難啊,這個就是添麻煩?不行!不行!不行!”我還記得韓念龍同志在一旁連連說:“老喬,老喬,你別激動。這個事情,再看看,我們總有辦法對付他的。”
第二天,在談判的時候,周總理說,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受列強的侵略、殘害,很多國家都侵略過我們,欺負過我們,但日本是時間最長、程度最嚴重的,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損失最大。總理講這些話時很激動,他說:“在這樣的情況下,田中先生,應該怎么表達這個事情,給歷史一個正確的評價吧。”
于是就涉及到重要問題了——日本侵華戰(zhàn)爭如何表達。中國就堅持,首先得明確那場戰(zhàn)爭的性質(zhì)是你侵略了我,這是兩國恢復友好關(guān)系的前提。日方覺得自己理虧,但又不想接受中方的表達方式,這樣就談不下去了,難以進展了。
車中會談
除了談判,中方還安排田中一行游覽故宮和長城。9月28日上午,姬鵬飛外長和大平正芳外相在來回長城的途中進行車上會談,日本人叫做“車中會談”。當時就我一個翻譯在場,日方翻譯沒去,還有一個警衛(wèi)人員。我覺得那一場談判是起了扭轉(zhuǎn)的作用的。
大平這個人給人的印象挺好。他很誠懇,是個基督教徒。他是1910年生的,跟姬鵬飛同年,兩人同歲,談得很好。大平說:“姬外長,我說心里話,田中先生對這個事情很擔心,我也很擔心,我們?nèi)绻劜怀傻脑挘覀兓囟蓟夭蝗ィ瑖鴥?nèi)反對我們來的人很高興,國內(nèi)希望我們來的人,我們怎么向他們交代呢?”至于戰(zhàn)爭性質(zhì)和責任問題,我記得大平的原話是這樣的,“那場戰(zhàn)爭的性質(zhì),中國人所堅持的那些觀點,我個人都同意,當年我在張家口呆了一年零十個月,我沒有參加軍隊,我是大藏省的一個官員,在張家口做調(diào)查。我怎么不知道那場戰(zhàn)爭對中國人民意味著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中國人民是怎么看待我們?nèi)毡拒婈牭哪兀姨宄恕!彼f,“田中先生比我年輕,他是1918年生的,但是,戰(zhàn)爭后期日本在中國打仗消耗兵源很多,田中也被征兵了,他被派到東北牡丹江。他沒打過仗,到了牡丹江以后,他就病了,得了霍亂,住在牡丹江的陸軍醫(yī)院,所以他沒有拿過槍,也沒殺過人,但他也知道那場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可是,現(xiàn)在日本和臺灣地區(qū)還有所謂的外交關(guān)系,親臺灣的勢力也比較強烈,自民黨內(nèi)的反對勢力很強。在這個情況下,你讓我們完全承認這一點,完全按照中國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來表達,田中和我回不去,回去以后我們也站不住。就算我們簽訂了聯(lián)合聲明,或者簽訂了其他什么政府文件,一回去也許我們就倒臺了。”
但是“添麻煩”的說法,我們也無法接受,所以,這個談判很困難了。姬鵬飛外長說,“我們倆同齡,我們是各為其主,各為自己的國家在爭,但是,你這個態(tài)度很好,很誠實,你講的你們的處境和困難,我一定向周恩來總理報告。我們應該找到一個合適的表達方式,就是你們能過得去,中國人民也能接受。”
達成一致
9月28日深夜至第二天凌晨,雙方外長和助手們在釣魚臺國賓館繼續(xù)談判戰(zhàn)爭責任問題。談啊談,大家都累了。我記得其間總共送了四次咖啡,喝咖啡刺激精神。最后,凌晨2點多一點的時候,大平外相從襯衣口袋里面拿出一張紙條,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他說:“姬外長,這個是我們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一個說法,如果再超過這個內(nèi)容,我們就真難了。”接著,他開了個玩笑,“那我們就卷鋪蓋回去了。”
日方翻譯就讀了紙條上的內(nèi)容,我記得是這樣的一個表達方式:“日本國政府,對過去日本通過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害,痛感責任,深刻反省。”聽完后,姬鵬飛還不放心,又讓大平先生把這個條子拿來看看。這個條子是大平手寫的,不是下面人起草的。姬外長擔心日方翻譯翻得不準確,對我說:“小周,你一個一個字準確地給我翻譯。”我說:“就是這個意思。”大平又說了:“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再要求我更多的話,我做不到。”
姬外長在那兒深思熟慮,他總得作一個回答。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3點了,印刷廠的工人都等著呢,因為這個文件(《中日聯(lián)合聲明》)上午九、十點鐘要簽字的,而那個時候都是排字的,不像現(xiàn)在印刷這么方便,所以關(guān)于戰(zhàn)爭責任的措詞必須盡快定下來。姬外長說:“大平先生,我建議我們休息十分鐘。”大平很高興地說:“好,休息十分鐘!我剛才遞給你的這個條子,我還沒有給老頭子看過。”日本政界,雖然田中比他小8歲,但是田中的位置比他高,一個是首相,一個是外相,所以背后都叫田中“老頭子”。他說:“估計田中還沒有睡著,還等著呢,我得去給他看一看。”所以,姬鵬飛說大平這個人很老實。大平可以不用這樣講,實際上他和田中去商量就是了。姬外長也馬上去見總理了,總理也在釣魚臺等著這個結(jié)果呢。
大概十二三分鐘后,他們都回來了。姬外長說:“大平先生,就按照你提的建議,按這個文字表達形式定下來。”
9月29日上午,周恩來總理、田中首相、姬鵬飛外長、大平外相正式在人民大會堂簽署了《中日聯(lián)合聲明》。
“外強”和“內(nèi)秀”
9月29日下午,周總理決定陪田中角榮首相一行訪問上海。
田中角榮坐的是日本專機,道格拉斯8(DC8)。周總理坐的專機,伊爾18(EL18),是前蘇聯(lián)的飛機,田中那個是美國的飛機。田中說:“我坐你的飛機。”我記得總理跟他開玩笑說:“我的飛機沒有你的好。”田中角榮說:“我讓他們先飛上海等我們,我和大平、二階堂三個人就坐你這個飛機。”總理說:“那好啊。”田中說:“大平君和姬鵬飛先生,車中會談很成功,我還要和你來一次機中會談。”
但是,一上飛機,田中角榮就睡著了,而且打呼嚕。大平外相就覺得非常抱歉,因為是田中提出要機上會談的,現(xiàn)在這樣就不合禮貌了。大平就要推醒他,總理把大平的手給卡住了,說:“他累了,你不要叫醒他,我同你談一樣。”大平說這是不對等的,應該總理對總理,外長對外長。但是,總理說:“我同你談一樣。”大平很高興,然后就什么話都說了,他說:“車中會談以后,我想了半天,我不能打行李回去啊,我一輩子,晚年我就想做成這件事情。”
通過幾天的接觸,周總理對田中的評價是“外強”。怎么說呢,54歲啊,來勢洶洶,很有氣魄,做事也很果斷的,日本人給田中角榮起了一個外號——“安裝了電腦的推土機”。他要干的事一定干到底,而且很準確,像裝著電腦控制的。至于大平正芳,日本人普遍認為,這個人是“鈍牛”,很遲鈍的一頭牛,很溫和,很踏實。但是,后來總理的評價,我認為實在是太高明了,他說:“田中角榮給人的印象是外強,大平給人的印象是內(nèi)秀。”
茅臺和天皇
田中角榮到上海,住在錦江飯店南樓11樓。
當晚,上海舉行了盛大的歡迎酒會。周恩來總理和田中角榮首相一起舉杯祝賀。田中那天確實喝了不少茅臺,他很能喝。總理其實一杯也沒有喝。表面看,總理喝的也是那個茅臺瓶子的酒,其實拿的雖是一樣的茅臺瓶子,但是倒酒的人都是有技術(shù)的,倒的都是白開水。當然,總理本來酒量是很大的,但他老早就不喝了,是醫(yī)生嚴格禁止的。
晚宴的氣氛很好,田中到各桌子上去,他都干杯,都是茅臺。他下面的秘書就提醒他,這個酒55度你知道嗎?這個酒,用自來火點著它,要冒火的。有人還點給他看,你現(xiàn)在喝的是火啊。可田中不聽他的,還訓這個人:“少廢話!今天總理陪我到上海,我還不答謝他?”茅臺酒在日本有名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第二天,也就是9月30日,田中角榮首相一行離開上海,返回日本。上飛機的時候,總理追上去,又把田中拉下來,總理說:“請你向天皇陛下問好。”天皇陛下,那時還在“文革”期間,出自總理之口,也只有出自總理這樣偉大的政治家、外交家之口。你既然跟他建立外交關(guān)系了,天皇是個象征元首,你難道不應該向他問好嗎?但在過去,天皇是一個禁語,因為他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一個象征。中國人不提這個的,但是既然建交了,開始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了,那你就得承認他的存在。
我當時聽了也很吃驚。后來日本報紙反應非常強烈,說只有周恩來才有這種氣度,才能在這種場合講這樣得體的話。
中日恢復邦交后不久,我就被派往東京建立使館,因為之前講好了,聯(lián)合聲明簽訂以后,雙方盡快各在對方的首都建立使館,那么我作為建館先遣隊,就到了東京。1976年初總理去世時,我也在東京,我是流眼淚流得最多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