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鄒友開
■文/朱莉婭
2007年6月23日晚8點,原中央電視臺文藝部主任、著名電視藝術(shù)家、曾寫過《好大一棵樹》等膾炙人口歌曲的著名詞作家鄒友開吃完晚飯后,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瀏覽新聞,忽然看到了“著名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侯耀文先生因心肌梗塞經(jīng)搶救無效于一個半小時前去世”的消息。
那晚,鄒友開一夜未眠。他倒了上好的白酒,對著侯耀文生前所住的昌平沙河玫瑰園方向,徐徐傾倒,禁不住潸然淚下:“耀文,老哥給你送行了。”
你是我金不換的兄弟
我和耀文認識,是在1989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籌備的時候。當時我作為中央電視臺的文藝部主任,主抓春晚節(jié)目的策劃、編導和審查等工作。我手里有一個小品本子《英雄母親的一天》,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演,后來有人向我推薦了侯耀文。
那年的春晚,耀文和趙麗蓉合作的《英雄母親的一天》一經(jīng)亮相就引起轟動。直到今天,它依然是春晚最讓人難忘的小品之一。
慢慢地,我和耀文的接觸頻繁起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因為耀文比我小幾歲,他就叫我“老哥”,我則親切地叫他耀文。
1993年春晚排練期間,已經(jīng)75歲高齡的侯寶林老先生身體一直很不好,耀文既要照顧好老父親,又要排練節(jié)目,睡眠嚴重不足,我真擔心他會受不了。但耀文卻一直堅持了下來,盡管他常常困得站著都能睡著,但只要一排練,他的精神立馬就回來了。
耀文私下對我講:“老哥,這可能是我獻給父親的最后一個春晚節(jié)目了。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演好,我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
我被耀文的孝心所感動,給他的節(jié)目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見。那年春晚,耀文和石富寬搭檔的《侯大明白》非常精彩。讓人遺憾的是,耀文的話竟然一語成讖,那真的成了他獻給父親侯寶林先生的最后一個春晚節(jié)目。1993年2月14日,侯寶林先生與世長辭。
對于父親的去世,耀文異常悲痛。一天晚上,我陪耀文一起給侯寶林先生守靈,耀文流著淚對我說:“老哥,老父親在的時候,盡管我已經(jīng)45歲了,但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孩子。可是現(xiàn)在,老父親去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
我鼻子一酸,心疼地握著耀文的手:“耀文,你別怕,老先生去了,你還有老哥呀!以后有什么事,跟老哥講,老哥就像你的親大哥一樣,一定會盡力幫你。”
就是在那一年,耀文獲得美國華美藝術(shù)學會頒發(fā)的“國際藝術(shù)成就證書”。他的表演得到了世界的認可。
1994年的春晚,耀文忍著失去父親的巨大悲痛,和黃宏一起表演了《打撲克》。耀文在這個作品里針砭時弊,表演入木三分,給人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這個極具諷刺的小品,在當年“我最喜愛的春晚節(jié)目”中獲獎。
耀文是那種很有創(chuàng)造力的演員,常有出人意料的好作品。他在1996年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查研究之后創(chuàng)作的《京九演義》,在1997年春晚上一經(jīng)演出,就立即被奉為歌頌型相聲的新經(jīng)典。那也是我和耀文在春晚的最后一次合作,雖然后來他又上了好幾次春晚,但由于我在2000年退休,所以《京九演義》可以說是給我和耀文的合作畫上了一個非常圓滿的句號。
但合作雖然結(jié)束了,我和耀文的友情卻并未停止,相反比以前更濃厚了。
2000年我退休后,一下子閑了下來,這讓以前每天都忙碌的我,非常不習慣。耀文知道我悶,常常特地來看我,陪我喝茶聊天,還說相聲逗我開心。耀文早已是大師級的人物,他開玩笑說:“老哥,我專門為一個觀眾說相聲,這可是只有你才享受得到的特殊待遇啊。”
耀文常常拉著我去散步,做運動。秋天香山楓葉紅的時候,耀文還特地約我一起去爬山。耀文對我說:“你工作這么多年,辛苦勞累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該好好享享清福了,你要學會享受這樣的悠閑。”
我和耀文一起站在香山上,看著秋高氣爽的美麗景色,心里充滿了感激。我知道耀文很忙,可他還是抽時間來陪我。
在耀文的幫助下,我逐漸習慣了退休后的生活。但耀文知道我完全不工作是不習慣的,于是他又幫我聯(lián)系給一些歌手寫歌,還撮合我做了多起大型節(jié)目的總導演。在耀文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工作室,繼續(xù)發(fā)揮著余熱。
我對耀文說:“耀文,你真是比我親弟弟還親呢。有了你這個弟弟,給座金山我都不換。”
天塌下來有哥和你一起扛
耀文不但作品好,待人熱心,對公益事業(yè)也是非常熱衷。他不但經(jīng)常資助一些有困難的人,在美國發(fā)生“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特殊時期,耀文更是執(zhí)意率領(lǐng)10位中國藝術(shù)家組成的團隊,于9月19日至10月3日,在美國9個城市為觀眾舉行了慈善義演,受到海外僑胞和美國人民的熱烈歡迎。
雖然耀文此前也多次赴海外演出,但是這次情況非常特殊。當時美國的情況異常混亂,我很擔心耀文的安全,每天都要和他通一次電話,確定他是平安的,我才能稍微安心。直到耀文從美國演出完平安回到北京,我的心才落下來。
但由于工作異常忙碌,經(jīng)常出差、到外地及國外演出,耀文的婚姻出現(xiàn)了危機。2004年,耀文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袁茵離婚了。
耀文很愛袁茵,他們的結(jié)合,曾在曲藝界被傳為佳話。耀文1990年與袁茵認識之前,已離過一次婚,他的前妻是原來鐵路文工團的同事。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讓耀文異常珍惜與袁茵的第二次婚姻。結(jié)婚后,耀文為了不使妻子太辛苦,讓袁茵做了全職太太,自己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擔。
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他們的感情非常好,但由于耀文經(jīng)常出差,使得兩個人聚少離多,這讓袁茵覺得異常孤獨,兩人因此離婚。離婚后,袁茵帶著女兒妞妞離開了耀文,這讓他變得落寞和萬念俱灰。
耀文離婚的事,很快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到處都在說他們婚姻的破裂是因為袁茵與相聲界的晚輩戴志誠有了感情。對這件事,耀文忍著巨大的傷痛,大度地主動出面保護袁茵:“我們離婚的事,與戴志誠無關(guān),而且我和戴志誠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們兩家樓前樓后住,交情很深。媒體說的那些事,純屬子虛烏有。”
但讓耀文尷尬的是,袁茵后來還是和戴志誠結(jié)為了夫婦。
婚姻的再次失敗給了耀文非常大的打擊,他病倒了。
有一次,我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卻都打不通,我擔心他有什么事,就跑到他家。只見他臉色蠟黃、步履蹣跚著來給我開門,才幾天不見,他一下蒼老了很多,鬢邊頭發(fā)明顯白了,雙眉深鎖著,一臉憔悴。看著他,我差點掉下淚來。
我伸手摸了摸耀文的額頭,發(fā)現(xiàn)燒得滾燙。我趕緊把他送到醫(yī)院,在他身邊守了一天一夜,他才好起來。可是燒退后,耀文卻怎么也吃不下東西,我買來他最愛吃的白粥和饅頭,他也吃不下,只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老哥,情這個東西一旦攤上了,鐵打的人也會不行的。我離不開我閨女妞妞,她那么可愛,誰都蒙不了她。有一回,她半夜鬧著要吃大閘蟹,由于買不到,我就用雞蛋黃撒上蔥姜蒜,給她做‘賽螃蟹’。她不吃,說不是大閘蟹。她那時才兩歲,這么機靈的閨女,我怎么舍得呀!”
我說:“耀文,天塌下來,有老哥和你一起扛。我雖然不能幫你什么忙,但能陪你說說話,解個悶兒。老天給一個人的苦難,都是一個人剛剛能夠承受的,你可要挺住呀!你想閨女,也可以常常去看她嘛。你和袁茵雖然離了婚,但閨女不管到哪兒都是你的閨女呀!”
經(jīng)我多番勸解,耀文的心情才漸漸好起來。
楓葉未紅而你已經(jīng)遠去
離婚后,為了排解心中的苦悶,耀文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鐘愛的相聲事業(yè)上。他吸收了很多年輕的相聲藝人到中國鐵路文工團說唱團,其中比較重要的一件事,就是2004年6月18日收了郭德綱這個弟子,耀文也是郭德綱唯一真正磕頭擺酒拜的師傅。
2004年5月,耀文打電話給我,說他覺得一個叫郭德綱的小伙子非常不錯,想收他當徒弟。他說:“現(xiàn)在相聲界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我準備大量引進青年演員,郭德綱是我看上的第一個。老哥,你在春晚把關(guān)了十幾年,也幫我看看把把關(guān)。”于是,我到了郭德綱說相聲的天橋茶館,聽了一場郭德綱的相聲。郭德綱的表演收放自如,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風流和灑脫,有著濃郁的草根特色。
我對耀文說:“郭德綱行,是個好苗子。”不久,耀文正式收郭德綱為徒。在耀文的提攜下,郭德綱結(jié)束了倍感辛酸的10年京漂生活。從2005年下半年開始,郭德綱忽然一夜紅遍了全國。可眾人萬萬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倒綱運動”。郭德綱先是陷入汪洋的官司,接著又有人說郭德綱在天津的時候貪污公款……耀文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讓郭德綱擺脫這些麻煩。
沒想到,居然有人把矛頭又對準了耀文,說耀文為郭德綱撐腰是在借此壯大個人勢力。對這些話,耀文絲毫不放在心上。
從此后,耀文的麻煩就沒有斷過。侯寶林老先生生前曾經(jīng)告訴過耀文,好演員一定要在臺上讓觀眾看到你的眼睛。因為演員是要靠眼神來表達內(nèi)心的,有時候,一個神態(tài)比語言更有力量。但耀文年紀已經(jīng)大了,眼皮往下垂,有一次他在錄像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一笑,眼睛都“沒有”了。想到父親生前說過的話,為了讓觀眾能夠看到自己的眼睛,于是耀文在2005年57歲時,去做了雙眼皮手術(shù),可有很多人卻說他在炒作、作秀。
耀文對這些說法沒做任何辯駁,他帶領(lǐng)一批相聲界中流砥柱式的人物,集結(jié)在北京展覽館,于2006年1月6日和7日,舉辦了兩臺高水準的相聲精品晚會:“歡笑嘉年華——中國笑星名家新段相聲小品歌舞賀歲晚會”。
但是,沒白沒黑的高強度工作和過度勞累,加上吃飯長期不規(guī)律,耀文的身體很快就被拖垮了。他開始大把地掉頭發(fā),胃病也變得非常嚴重,對此,我沒少責怪耀文。但耀文說:“老哥,我年紀大了,能為相聲多做一點事,就做一點。”
2007年5月23日,耀文因為太過勞累而有些恍惚,駕著他的黑色奧迪車由西向東行駛到北京國貿(mào)橋下時,與前面的一輛捷達轎車追尾。這本是一個很小的事故,但卻被人在網(wǎng)上炒成“百萬名車撞捷達”。
這事還沒完,2007年5月29日,王朔在博客曝料,稱曾以《笑臉》唱紅中國、前不久因吸毒被抓的謝東其實是相聲大師侯寶林的私生子、耀文的弟弟,甚至說耀文對惹上麻煩的“弟弟”謝東不理不睬的做法“不厚道”。
王朔此話一出,媒體把耀文的電話都打爆了。晚年的耀文身體本來就不好,記者的無孔不入讓耀文心力交瘁。耀文能容忍別人對自己說三道四,卻絕對不能容忍別人對自己父親的污蔑。他對媒體說:“謝東是不是侯寶林親生的,要去問謝東本人。”這本是一句氣憤的話,卻被媒體誤認為是耀文間接承認了這起私生子事件。辯解不清的重重壓力,給耀文的身體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在“私生子”事件之后,網(wǎng)上又爆出了耀文與妻子袁茵的離婚內(nèi)幕。這些耀文不愿意提起的陳年舊事,一下子暴露在世人面前,讓他感覺相當難堪。
因為怕耀文受不了,2007年6月初的一天晚上,我特地到耀文家去陪他喝酒,勸他想開些。
耀文說:“老哥,我最近偶爾胸悶,心腦血管也有點小毛病。人老嘍,身體不如以前了。那些麻煩固然讓我不舒心,但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抓緊時間在有生之年完成我的3個心愿。第一,破除相聲界門第觀念,搞好相聲界的大團結(jié);第二,繼承我父親的遺志,寫一部《中國相聲教學大綱》,統(tǒng)一相聲標準,呼吁社會在藝術(shù)院校內(nèi)開設(shè)相聲專業(yè)課程,提高這支隊伍的綜合素質(zhì)。前兩件事,都是關(guān)于相聲的。父親臨終前,曾喟然長嘆:‘沒了,沒了侯寶林啦!你們得加倍用心才成啊!’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心便緊縮起來,生出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這也是我這些年不被世風迷惑,不為有些人改行而心旌搖動的重要原因呀!”
看到耀文良好的心態(tài),我非常欣慰,給耀文斟了半杯紅酒:“耀文,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耀文愉快地拿起晶瑩的高腳酒杯和我碰了一下:“第三件,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61歲,我要到奧運會比賽現(xiàn)場去看看,我要給奧運做點事兒,為中國的體育運動鼓勁兒。”
我說:“耀文,前兩件事,老哥幫不了你什么。但這第三件事兒,老哥要和你一起實現(xiàn),到時候咱哥兒倆一起去看奧運會。”
2007年7月17日,是耀文的60大壽。我和耀文約好了到時候給他祝壽,熱熱鬧鬧地辦幾桌,和老朋友聚聚。等秋天楓葉紅了的時候,我要和他一起去爬香山,再去看那秋高氣爽中滿山火一樣燃燒的紅色楓葉。耀文愉快地答應(yīng)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在耀文家和他同床而眠,聊了整整一夜。聊到我們認識這18年來的種種,感嘆時光的流逝。耀文說:“老哥,時光最易把人催,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呀,你我都老嘍!”
第二天早上離開的時候,我一再叮囑耀文,一定要去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要為相聲做事情,得有個好的身體才行,耀文一口答應(yīng)了。
沒想到,那竟是我和耀文見的最后一面。我和耀文那一別,竟然就是永訣。
此后的好幾天,我因為忙于自己的工作,一直沒和耀文聯(lián)系。2007年6月23日,那天早上起來后,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陣心慌,那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草草吃了點晚飯后,晚上8點鐘,我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打開新浪網(wǎng),忽然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鐵路文工團副總團長、著名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侯耀文先生因心肌梗塞經(jīng)搶救無效于2007年6月23日18時30分逝世,享年59歲。4天前,他曾因工作安排,失約預訂的體檢。
一時間,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繼而又覺得這肯定是一條假消息。我關(guān)掉網(wǎng)頁,拿起電話打給耀文,但始終無人接聽。幾分鐘后,一位圈內(nèi)的朋友發(fā)來一條短信:“耀文去了。”
黑暗中,手機屏幕上那幾個字,刺痛了我的眼睛。耀文,你就這樣走了,這怎么可能呢?半月前我們還在同床共枕啊!可是,你確實是走了,你是為相聲累壞的呀!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那晚,我徹夜未眠。我倒了上好的酒,對著耀文生前所住的昌平沙河玫瑰園方向,徐徐傾倒:“耀文,老哥給你送行了。”
我相信,耀文未走遠,他一定能夠聽到我的話。
耀文走了,帶著他未了的心愿,帶著他和我未能來得及實現(xiàn)、再爬香山的約定。
北京香山的楓葉未紅,而耀文,已經(jīng)走遠。
(責任編輯/張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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