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２０年去結束一個錯誤，我不想終老于無愛婚姻

■傾訴/楊澤

■文/本刊記者 付洋

就算我當初做了個錯誤的選擇，但我已為這個錯誤“服刑”20年，我自認為不欠任何人了。我決定，等女兒一考上大學，就正式跟妻子提出離婚。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能阻攔我，包括我自己……

女兒上大學那天，我提出離婚

2006年9月1日，我親自把女兒送進了南方那所知名大學。幫她整理好床鋪，打了一壺開水，再把錢存進附近的銀行，然后在女兒不舍的眼神里轉身離開。做這一切時，我的表情很平靜，可內心其實早已翻江倒海。因為我心里醞釀了一年的計劃終于時機成熟了：我要跟妻子淑芬離婚！

回到家是下午4點32分，還有28分鐘，淑芬才能下班；然后再過半個小時，373路公交車才會慢悠悠地把她載回家；回家后她總會先沖個澡，然后去廚房做飯，6點30分我們吃完飯之后，她起身刷碗；晚上有空的時候她會看一會兒電視，一般是“焦點訪談”或“新聞調查”；看完之后，她就會把遙控器給我，回到書房準備她第二天教的高中化學課；11點關燈睡覺。每一天，我們都是這樣過的，安靜、平淡，周而復始。如果我愿意的話，我可以跟淑芬就這樣平靜地過一輩子，或許在別人眼里，這就叫白頭偕老，攜手一生。

可是，我從來不認為這是幸福的婚姻，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因為我們簡直沒有一點兒共同之處，除了孩子和家里的瑣事，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共同話題。每一天，我們都在對牛彈琴或鴨子聽雷的隔膜與無奈中度過。我想方設法與她溝通，希望她能夠了解我，但她卻一次次以“忙”為理由，而拒絕費心去想這些她認為“不切實際”的東西。信仰、理想、自由……還有愛，這些我認為本應該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在她眼里卻成了無稽之談。這個家對我來說唯一的意義在于：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當我對婚姻感到失望時，女兒的模樣總是一次次閃現在我的腦海。我不能讓她失去與父親或母親一起長大的幸福，我也不希望有一天女兒戀愛了，對方的家長卻因為她在單親家庭長大而看不起她。

當女兒長大后問我，她該找一個什么樣的男朋友時，我說，找一個彼此相愛的人，如果做不到相愛，至少也找一個價值取向一致的人。這是我結婚20年的教訓。因為我的婚姻里沒有理解，沒有欣賞，更談不上愛。每次在這種乏味婚姻里感到煩躁不安時，我總是一遍遍地問自己：為什么當初要犯下這樣的錯誤？年輕時總是迷信外在的條件，相信只有“美人”才能讓自己這個“英雄”俯首稱臣。千辛萬苦地把美女追到手，唯恐被別人搶了去，就急匆匆地拉著她去結婚。把婚姻的籠門關好之后才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只狗，而她是一只美麗的兔子。

她生性保守矜持，而我開朗不羈；她冷靜而實際，我卻浪漫而注重生活情趣；她最注重的是家庭的穩定，而我最注重的是自由。說好聽的是互補，說得不好聽就是彼此都不能認同對方的價值觀。

在最初的爭吵之后，我們漸漸學會了藏起自己的棱角，學著像其他夫妻一樣過日子?？墒?，細細碎碎的摩擦總讓我活得很別扭，就像硬把左腳穿進右腳的鞋里。我喜歡在特別的日子里給她制造一些驚喜，但她卻認為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東西，毫無用處。我希望她熱情一點兒，包括在夫妻生活上，但她卻憤怒地說：“你把我當成蕩婦了嗎？”我帶她去咨詢過婚姻專家，專家說我們缺乏溝通，需要彼此包容和接納。問題是，如果從內心里就不認同對方的觀點，連感情基礎都沒有，怎么溝通？如果包容就意味著拋棄自己所堅持的信念和生活方式，那么即使能維持一個家的完整，失去了自我的人還有資格幸福嗎？

淑芬是個好女人，我也不是一個壞男人。可兩個好人的婚姻就一定會幸福嗎？我常常會想，假如我跟一個壞女人結婚，她外遇、拜金或者不顧家等等，我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提出離婚。可當你面對的，是一個端莊大方，既在工作上干得出色、又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既孝敬公婆、又能照顧丈夫和孩子贏得鄰里一致稱贊的女人時，我該如何開口向她提出離婚？雖然離婚的念頭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卻總是下不了決心，沒有這個勇氣。于是我就自我安慰：“再等等吧，只要時間長了，矛盾自然都會化解的。”等到20年過去了，我發現，自己仍然沒辦法讓枕邊的這個女人理解我。我到底應不應該繼續等下去，這種同床異夢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呢？

2006年春節剛過，就在我茫然無助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李大嘴死了，一個成天樂呵呵、在朋友圈子里最能逗趣兒的家伙。大家都說就他那樣兒，怎么著也得活到88歲。他總是把嘴一咧：“哪夠啊，我得活到100歲，你們誰先下去了，都甭惦記我！”可沒想到一場車禍就把這個連針頭長什么樣都不知道的人給帶走了，死時才42歲。我無法形容內心的震動，生命如此脆弱！當你快死的時候，你不能對死神說：“再等我一會兒，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再死！”我還等什么呢？我已經44歲，說不定哪天就死了。生命這樣短暫，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遷就、去忍耐，過自己根本不想過的乏味日子？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為自己活一次，找一個心靈相通的女人過下半輩子呢？

就算我當初做了個錯誤的選擇，但我已為這個錯誤“服刑”20年，我自認為不欠任何人了。于是我決定，等女兒一考上大學，我就正式跟淑芬提出離婚。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我，包括我自己。

我不是瘋子，也不是陳世美

5點35分，淑芬進了門，看了我一眼后，就去洗澡了。我渾身僵硬，覺得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當浴室的門打開的一剎那，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了。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能夠從沙發上跳起來，然后攔住她的腳步說：“我想跟你談談?！?/p>

淑芬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一邊拿干發帽仔細地包頭，一邊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身上蒸騰著的熱氣讓我有些暈眩，我在心里默默地反復念著：“大嘴，大嘴，大嘴……”仿佛這是一個讓我能夠馬上獲得勇氣和力量的咒語?？粗难凵裨絹碓讲荒蜔?，我終于掙扎著說：“我想跟你離婚！”

淑芬的動作定格了。她沒有看我，只是用手指拉扯著浴巾，然后靜靜地問：“你說什么？再說一遍！”于是我又重復了一遍，這次聲音不再高亢，可態度卻更加堅定了。是的，我要離婚，我一定要重新為自己活一次！

淑芬抬起頭來，無力地笑了一下，眼神卻跟以往一樣堅定：“別鬧了，老夫老妻的，還離什么婚？你以為小孩子過家家嗎？別讓人家看笑話行不？”就是這樣，淑芬心里想的永遠是別人，別人的看法，別人的印象，別人的態度……她整個人都是為著“別人”而活的；而我與她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管別人，我只想走自己的路。別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我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跟你離婚。這個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一直擔心影響女兒的學業。現在她已經考上了名牌大學，前途基本有了保障；你也當了主任，經濟上沒有問題。事業能成為你的精神支柱，女兒能夠陪著你，我也就放心了。房子你住著，存款留給女兒做教育基金，我都不要。今天晚上我就搬出去，什么時候你同意離婚了，就給我打電話?！?/p>

淑芬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我突然覺得很好笑，要求離婚的男人一定是因為喜新厭舊嗎？但我理解她的想法，像我這種搞攝影的人，成天接觸的都是美女，想外遇真是太容易了。我又有點兒驚訝：我有那么多機會可以外遇，為什么20年來都沒有呢？或許是我不想像其他男人一樣，有了外遇又舍不得離婚，兩邊便宜都占盡了。我不想繼續這段婚姻，只是想給自己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但在離婚之前我絕對不能對不起淑芬。我們一起生活了20年，一起經歷了很多事情。我尊重她，跟她和平分手，而不是用其他女人去羞辱她，讓她的下半生都在恥辱中度過。淑芬是個好女人、好妻子，盡管我不愛她，但是我希望她以后能夠找到真正的幸福，不再為別人而活。

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蛟S我心里偷偷地期待她不舍的哭泣，但是她沒有，她一直都是冷靜自制的，不愿意把感情外露。我拎著行李箱走出家門時，她突然揚起聲音說：“我不會跟你離婚的，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砰”地一聲，我在她的聲浪里甩上了門，把所有的猶豫和惶恐甩在了里面。

搬到朋友的房子去住的第二周，父親才知道我們已經分居了。86歲的老父親脾氣火暴，一見面就揚起拐棍：“渾小子，你瘋了還是傻了？什么沒學會先學會休老婆！淑芬哪點兒對不起你，人家跟你一起過了20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你渾球啊你！”我站著一動不動，任由父親打罵。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的想法，老人是不會懂的。但，我寧愿被他打，也不會再回到那個籠子里去。妹妹在一旁求我：“哥，你別惹爸生氣，爸血壓高你不是不知道，趕快認個錯，跟嫂子和好吧！”我站著沒有出聲，父親急了，最后他被妹妹攙扶著出了門，走時他說：“我現在沒有兒子了，只有一個媳婦！你一天不認她，我就一天不認你！”

災難遠遠沒有結束。雖然我和妻子都極力想隱瞞這個消息，但遠在南方的女兒還是知道了。她跟學校請假，學校不放她走，她竟然給輔導員跪了下來。她說，大學什么時候都可以念，她不能讓爸爸拋棄這個家。我以為她能夠理解我，這么多年來，女兒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和妻子的生活是多么不合適。但她選擇站在了母親那邊，先是寫出一封封言辭懇切的長信來求我回頭，我雖然看著眼淚都掉了下來，但她不知道，我的想法并不是她所想象的一時沖動。不僅如此，她還給她媽出了很多歪點子，到電信局查我的通話記錄，在我的皮包里裝上微型竊聽器，甚至找到我的朋友，求他收回房子，不要“助紂為虐”。我上了大學、有頭腦有思想的女兒，把我當敵人一樣去偵查和監控，但我不想跟她打自衛反擊戰。最后我還是搬出了朋友的房子，另租了房子住。當我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尤其把煩人的手機關掉之后，簡直可以說是身處世外桃源。在眾叛親離之后，能夠有個地方來棲身，這種感覺很好。

在偵查了我半年后，家里人終于可以確定，所謂的“新歡”并不存在。鄰居們討論的熱點開始由“老楊在外面包的“二奶”是誰”轉變為“老楊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是腦殼壞掉了，想一出是一出。父親認為我是一時鬼迷心竅，甚至請了麒麟到家里來為我驅邪。淑芬也放下矜持，從幕后走到臺前，開始極力挽回這段婚姻。她甚至開始允許我在外面自己生活了，以為我是一時的審美疲勞，過一段日子沒有意思了，就會乖乖地回來。但她仍然不同意離婚，她說我可以發燒說胡話，但是兩個人中總得有一個人保持清醒才行。

2007年3月10日，我在租屋里過完自己45歲的生日，沒有任何人來參加。但這一次我給自己準備了很多禮物，拆開每一張包裝紙，我都對自己說：“阿澤，你走到今天很了不起，一定要堅持下去！無論成敗與否，要給自己一個重新活一次的機會！”

得到了自由，我卻失去了世上最好的女人

我還是低估了女人的韌性，當一個女人決心跟你耗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光靠信心和勇氣遠遠不夠，這兩樣東西她儲備得遠比你多。

由最初的憤怒到現在的無可奈何，我的心情漸漸恢復了平靜。與淑芬的相處模式漸漸像一對朋友，沒有感情糾葛，也不一起生活，只是偶爾聯系。有時我會回去幫她干點兒重活，她沒有課的時候，長年坐在辦公室里改卷子、批作業，結果患了腰間盤突出；她倒洗菜水的時候，總是不注意把菜葉挑出來，常常會堵塞下水道，所以我得抽空回去幫她通一通。

有一次回去幫她通下水道的時候，淑芬忽然說：“你就算跟我離婚，難道就會找到幸福嗎？難道為了夢想，你真的愿意放棄這一切嗎？”我說：“起碼我嘗試過，失敗也無所謂。我不能因為恐懼就干脆不去試了。我這輩子只能活一次，45歲的我還有這個勇氣，55歲時恐怕什么都完了?！蔽姨痤^繼續說道，“非工作原因而連續分居兩年，那咱們就可以離婚了，我有耐心等下去?！毙尥晗滤篮?，淑芬遞給我一杯水：“你走吧，我同意離婚。我也不想再婚了，如果在外面折騰累了你再回來，這兒仍是你的家。”那一瞬間，我真想說：“算了，我不離了?！笨晌乙ба?，背對著她說了一聲“謝謝”，然后逃了出去。

恐怕沒有任何一對夫妻能像我倆這樣和平地簽離婚協議書。淑芬的表情從頭到尾都很平和，簽完字時，她甚至對我禮貌地笑了一下，握著我的手說：“希望你能夠找到幸福。”我點了點頭，最后抱了她一次。

離婚的時候，我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了妻子和女兒。雖然女兒因為離婚的事情已經不認我這個父親，但我舍不得讓她受任何委屈。我的收入除了房租以外，日?；ㄤN還是綽綽有余的。

離婚后，我成了炙手可熱的鉆石王老五，相親的隊伍絡繹不絕，可我卻遲疑了。我與這些女人若即若離，像獵犬一樣時刻保持著警醒。我希望愛情的到來，又恐懼等到的不是愛情，只是一場空。

前妻不再像以前那樣和我聯系了，她甚至開玩笑地說，她不想耽誤我的第二春。有一天，我去前妻的住處，想把以前的零碎小東西都搬走，走到門邊的時候，卻聽見女兒高昂的聲音，好像在跟人爭吵。我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拿鑰匙開了門，站在走廊里，想聽聽女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我清晰地聽見女兒在大聲罵，說我不負責任，對不起她媽，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親！我的心猛地一縮：這就是我的寶貝女兒啊！20年的父女之情，說沒就沒了。女兒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啪”的一聲巴掌響，一向端莊矜持的淑芬啞著嗓子吼道：“無論他對我怎么樣，他就是你爸。你是他一手帶大的，要不是因為你，或許他早就跟我離婚了，他值得你一輩子去尊重他。如果你不認這個爸，你干脆也別認我這個媽了！”

我慢慢從走廊退了出去，把門關好，然后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我忽然覺得：我獲得了自由，卻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知道自己或許會后悔，可我希望自己的下半生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活。那一夜，我在心里念了很多遍：“淑芬，對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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