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的指引人
世紀偉人巴金逝世,文壇巨星殞落,我亦痛悼,這是因為他一再指引我在險阻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應如何行進。我感謝他,敬仰他。
與巴老相同,我也出生于四川成都的一個封建大家庭,時間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我的子侄要我談我們祖輩的大家庭時,我常說:“你們看看巴金的《家》,就可以大致知道我們封建大家庭的情況。”巴老的祖籍是浙江嘉興。他的高祖父李介庵在清嘉慶年間入川為官后落戶于成都,我家祖籍是江蘇丹陽,我的曾祖父在清同治時到川做官后也定居于成都,且與巴老家多有交往而沾親帶故。
巴老在1957年《家》再版時所撰的《和讀者談〈家〉》的文中說過:川西盆地的成都正是官僚地主聚集的城市,“在這種家庭中長一輩是清代官員,下一輩靠父親或祖父的財產過著奢侈、閑懶的生活……長一輩的人希望清朝復辟,下一輩不是‘關起門來做皇帝’,就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年輕的一代卻立誓要用自己的雙手來建造新的生活。”我出身的封建大家庭的情況與巴老的家可謂大同小異。不過,到二三十年代后,我的家庭卻逐漸資產階級化了。我的伯父叔父多投資于銀行、組建公司,經商了。但在家庭生活中仍恪守封建禮教,凡事都是家長說了算,講究“三從四德”,還多包辦婚姻,家人親戚之間也多閑言碎語,是是非非,爾詐我虞。我父親一直是個科級公務員,靠工薪生活。抗日戰爭發生,物價不斷飛漲,我父親養家發生困難,就常受到很勢利的家人親友的奚落。我少時生活在這樣的大家庭里,感到壓抑、郁悶。
我上初中了,許多同學都在看巴老的《家》,談論《家》,我看這名著后大開茅塞,我覺得自己也應當學習覺慧,要多讀新書,力求進步,將來一定要走出封建大家庭,走出四川,到外邊的廣闊天地去。
1944年冬,我高中畢業了,翌年春,我在成都考入由北平遷來的燕京大學。我一進燕大,就呼吸到許多民主自由的新鮮空氣,還參加了愛國學生運動。抗日戰爭勝利了,1946年夏,在我四伯父的支持、資助下,我隨燕大復員到北平繼續學業。以后兩年多,我生活在美麗的燕園,既多得名師的教導,又受到學生運動的更多的火熱鍛煉,我的知識大增,思想更有飛躍的進步,我入了黨,走上了革命的光明大道。
就因為如此,我感謝巴老給我的指引。我渴望見到他。四十年代初,我也得知他兩度回到成都,但少年的我,引見乏人。我從幼時起,在我們大家庭中,就和我的堂姐丁秀涓因為在學習上能相互砥礪切磋,所以感情最深。抗戰勝利后,涓姐考入了重慶大學,在學運中與巴老的親侄子、也在重大學習的李致結識,他們志同道合,彼此相戀,解放初結了婚,我家與巴老家更親上加親了。但巴老居上海,李致夫婦在四川工作,我在北京,天各一方,且均常遭受政治折磨,我仍然無法見到巴老。直到“文革”結束,我們都得到解放,1979年,巴老到京參加全國人代大會,我才能去拜訪巴老,受到他的親切接見。以后我兩次出差上海,都去過他的家,得以面聆他的教誨。
1979年,我第一次在京見到巴老時,他已年過古稀,白發蒼蒼,但卻精神奕奕。他告訴我,他打算寫一長篇小說,反映這些年來知識分子所經受的巨大苦難。看來多半是時勢的急迫需要,他就學習當年的魯迅,改用便捷、犀利的“匕首”、“短劍”迅速投入了撥亂反正的火熱戰斗。這就是他在以后的幾年里所寫出的一篇又一篇的《隨想錄》散文。一共一百五十篇,四十余萬字,共分五集。它有力地控訴林彪、“四人幫”的罪行,深入地揭露、剖析出“左”的封建專制主義的巨大禍害,闡明我們所應吸取的慘痛歷史經驗教訓。文化界稱道此書是一部力透紙背、情透紙背、熱透紙背的巨著,是一部代表當代文學界最高成就的散文杰作。
反專制主義的先驅
十年“文革”,給我們的國家、人民帶來史無前例的浩劫,許多老革命家、領導干部、知識分子都被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被打翻在地。巴老是名滿中外的大作家,竟也在劫難逃,而身受折磨迫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抗戰時期,他是“身經百炸”,而這次是“身經百斗”。1966年8月,他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副團長出席并主持在北京召開的亞非作家代表大會。大會閉幕,他送走了外國作家代表團,一回到上海,就立刻被造反派揪斗,由“座上客”淪為“階下囚”。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批斗會,家被抄,藏書被查封,作品成為禁止發行出售的“邪書”。他的家屬也大受株連,他心愛的妻子蕭珊更受盡紅衛兵等的凌辱,不久就得了癌癥,因缺乏治療而不幸亡故。
萬惡的“四人幫”被粉碎了,“文革”收場。不知有多少人痛定思痛,在反思我們祖國為什么遭此大難。“橫掃—切牛鬼蛇神”,個人崇拜、個人迷信空前盛行,人人都佩戴像章,手拿紅寶書山呼萬歲。凡此種種離奇古怪的現象,不得不使人深思,追本溯源。好些有識之士都悟出這是我國兩千多年來所奉行的封建專制主義余毒作祟所致,他們大聲疾呼應該批判、清除封建專制思想,巴老也是一位站在這場反對封建專制主義斗爭前列的先驅勇士。
巴老出身于舊社會的封建大家庭。他在《隨想錄》中說過:“有人斷定《家》已‘過時’,可是我今天還看見各式各樣的高老太爺在我們周圍徘徊。”身受封建思想之苦的巴老對封建勢力是有敏銳的洞察力的。早在1979年初,他在《隨想錄》第一集中就寫道:“十多年來流行的那一整套,例如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剪忠字花,敲鑼打鼓半夜游街,等等。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一下子跳出來的?我當時實在想不通。但是后來明白了,它們都是從舊貨店里給找出來的,我們有的是封建社會的破爛貨,非常豐富。”巴老又用自己在“文革”中的親身經歷說,他在每次被批斗之后,都有人找他談話或要他寫思想匯報,“總之他們要我認罪,承認批斗我就是挽救。”這時巴老就想起自己六七歲時候他的父親在四川廣元縣當縣官,他常去參觀審案。被告人不肯講就挨打,打完了還要給縣官大老爺叩頭謝恩。巴老指出:“那些在批斗會上演戲的人,他們扮演的不過是‘差役’一類的腳色……他們的戲箱里就是只有封建社會的衣服和道具。”
也正如巴老所說,中國封建文化有兩千多年的深厚積累,搞封建專制主義的人都把它當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從西漢武帝時起,中國的專制統治者就一直是軟硬兼施,表面上講德治仁義,骨子里卻使用暴力的統治。所以歷史上稱之為“亦儒亦法”、“儒法交融”,或者“儒表法里”、“陽儒陰法”。儒法合流,這是中國封建統治史的主線,但“四人幫”的寫作班子“羅思鼎”等卻大寫文章篡改歷史,胡說什么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著儒法兩條政治路線的尖銳斗爭,法家是“進步”的、“革命”的,儒家則反之,是保守的,落后的。據此他們大搞“批孔”、“批儒”,吹捧抬高法家,一味叫嚷要學習秦始皇厲行法家學說。這就表明他們要效法秦始皇,嚴刑峻法,焚書坑儒,“偶語者棄市”,“腹誹者誅”。他們要赤裸裸地對人民采用更加殘暴的專政。在這個問題上,巴老也有清醒的認識、尖銳的批評。他說:“‘四人幫’打起‘左’的大旗,大吹批孔,其實他們道道地地的在販賣舊貨。”“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有很大的收獲,‘四人幫’之流販賣的那批‘左’的貨色全部展覽出來,它們的確是封建專制的破爛貨,除了商標,哪里有一點革命的氣味!……他們為了推行他們所謂的‘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不知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巴老還沉痛地指出:“我常常這樣想,我們不能單怪林彪,單怪‘四人幫’,我們也得責備自己!我們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貨色,林彪和‘四人幫’販賣它們才會生意興隆。”“封建毒素并不是林彪和‘四人幫’帶來的,也不曾讓他們完全帶走。我們絕不能帶著封建流毒進入現代化的社會。”今天我們還必須大反封建。
對“長官意志”的剖析
巴老對封建專制主義有很深入的批判還表現在他對“長官意志”問題上的有力剖析。唐代韓愈在其所著的《原道》一文中說過:“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財貨,以事其上者也。”兩千多年來,在實行封建專制的中國,封建皇帝就是靠其臣下,即官僚來役使平民百姓從事農業、手工業及商業以事其上,即供養皇帝和官吏,而平民百姓卻不得違抗,否則就會受到嚴懲甚至誅戮。“民少官多,十羊九牧”,在專制的舊中國官尊民卑,官貴民賤,官管民稱為“牧”,其意就是官吏把老百姓看作是羔羊那樣來“放牧”的,老百姓得完全聽從當官的驅使。遺憾的是這種封建殘余在解放后還有不小的影響。巴老在《隨想錄》中把它稱作是“長官意志”問題而加以揭露、批判。他指出,在很多場合、很多情況下,都是當官的,即長官說話才算數。比如“文革”時期,在“四人幫”及其爪牙的心目中,文藝也好,作家也好,都應當是他們的馴服工具。他們隨便胡說什么,都有人吹捧,而且要人照辦。巴老說,在我國,“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長官”,對長官的信從,由來已久。“既然我們相信長官,長官把我們帶到哪里,我們就只好跟到哪里。長官是江青,就跟著江青跑,長官是林彪,就‘誓死保衛’,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有人問:“難道這是一場大夢嗎?”當然不是,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在這樣的風氣熏染下,確使“一些人習慣了把‘長官意志’當作自己的意志,認為這樣,既保險,又省事。”這樣就出現了種種怪現象。一是長官講話,做報告,本來是正常的事,但是卻有些作家喜歡伸起頭辨風向,伸出鼻子聞聞空氣有什么氣味,以便根據風向和氣味寫文章。巴老以自己為例說:有人也勸過他,說要他“下筆時小心謹慎,頭伸得長些,耳朵放得尖些,多聽聽行情,多看看風向,說這樣可以少惹是非,平平安安活到八十、九十。”二是“讓人人都給逼上了這樣一條路,不得用自己的腦筋思考。不能不靠販賣別人下的結論和從別人處搬來的警句過日子。”許多人都成了人云亦云、鸚鵡學舌,或者是沒有腦子的“留聲機”、“錄音磁帶”、“機器人”,這確是很可悲的。
人們還常常看到,有好多長官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或榮升,總是好夸大自己的政績而常文過飾非,撒謊騙人。把長官意志作為自己的意志,就必然會一味歌功頌德,阿諛逢迎,說假話,散布謊言。隨著“文革”時專制主義的日益加強,上欺下騙更蔚為風氣。為此巴老痛心疾首地慨嘆:“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間,說謊的藝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謊言變成了真理,說真話犯了大罪。”
但是無情的鐵的事實總會把謊言戳穿。巴老就指出:“文革”中出現的種種事實,使他“早已不相信‘四人幫’那一套鬼話。我看見中國人民越來越窮,而‘四人幫’一伙卻大吹‘向著共產主義前進’。報紙上的宣傳和我在生活中的見聞全然不同。”所以他最后的結論是謊言就是謊言,“哪怕是給鋪上千萬朵鮮花,謊言也不會變成真理。”
“知識”是“罪惡”嗎?
巴老在批判封建專制主義時,也著重談了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問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舊中國,統治階級實行專制主義時,必然會推行蒙昧主義,而用焚書坑儒、文字獄之類的手段來壓制知識分子之事史不絕書。令人想不到的是,這類情況在社會主義新中國還時有出現。“知識即罪惡”,“知識越多越反動”,“九儒十丐”,知識分子竟被貶為“臭老九”。為什么這樣對待知識分子?巴老指出:“思想復雜的人喜歡胡思亂想,思想會長眼睛,想多了,會看見人們有意掩飾的東西,會揭穿面具下的真容。”所以有些人“就是害怕知識分子這一點點‘知識’,擔心他們不聽話,惟恐他們興妖作怪,總是挖空心思對付他們。”
巴老描述這情況時就指明,那些人采用的重要的辦法就是學習《西游記》,給知識分子戴上“緊箍帽”。唐僧就向不聽話的孫悟空說過:“當時只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巴老說:“從一九五七年下半年起,我就給戴上‘緊箍帽’……我所認識的那些知識分子都是這樣。從此我就一直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人念起‘緊箍咒’來叫我們痛得滿地打滾,我們確實相信念咒語的人不會白白放過我們。”
果然不出所料。這也就是巴老所說的:“不管我如何虔誠地修行,但始終擺脫不了頭上的‘緊箍帽’。”特別是“文革”的暴風雨襲來了,大革文化的命,大反“封、資、修”,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林彪、“四人幫”害怕知識分子容易看出他們的破綻,他們就更加仇視知識分子,更瘋狂地摧殘、迫害知識分子。“今天聽說這位作家自殺,明天聽說那位作家受辱,今天聽說這個朋友挨打,明天聽說那個朋友失蹤……”對巴老這樣正直而又很有影響的大作家,他們自然更恨之入骨。張春橋就咬牙切齒地宣稱:“不槍斃巴金就是落實政策!”
巴老在《隨想錄》的《探索集》中還轉述了一個外籍華人、一位知名的女作家的很感人的談話。她說:“中國知識分子是很了不起的,他們是忠誠的愛國者。西方的知識分子如果受到‘四人幫’時代的那些待遇,那些迫害,他們早就跑完了,可是中國的知識分子,不管你給他們準備什么條件,他們能工作時就工作。”情況難道不是這樣?但是“文革”的惡浪卻奪去了好多這樣愛國知識分子的生命,如巴老的知友老舍、馮雪峰等等。他們中不少人被迫害致死后,竟尸骨無存。在以后平反、舉行悼念儀式時,放在骨灰盒里的只是他們生前用的眼鏡或金筆。想到這些,巴老不禁重述老舍的名著《茶館》里的常四爺所說的:“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們呢?”巴老認為,這也可說是老舍的遺言,值得我們深省。
嚴于解剖自己
巴老曾是多受魯迅教誨的作家。他說魯迅和盧梭都是照亮他前進道路的人。魯迅“一生探索真理,追求進步,他勇于解剖社會,更勇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認錯誤,更不怕改正錯誤。”巴老也以魯迅為學習榜樣,在《隨想錄》中他既解剖社會,批判封建專制主義,同時也在不斷解剖自己,承認自己也有錯誤。他說:“我的文集里雖然沒有‘遵命文學’一類文字,可是我也寫過照別人的意思執筆的文章,例如批評過被張春橋誣為‘大毒草’的劇作《不夜城》。”巴老還告訴我們,1957年,他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擴大會,這次大會批判馮雪峰、丁玲和艾青,是要給這幾個人戴上右派帽子的,巴老和作家靳以就在會上作了聯合發言。在《隨想錄》的《紀念雪峰》一文中,他表示為此十分內疚、痛悔。他說:“這二十二年來,我每想起雪峰的事,就想到自己的話,它好像針一樣刺痛我的心,我是在責備自己。我走慣了‘人云亦云’的路,忽然聽見大喝一聲,回頭一看,那么多的冤魂在后面‘徘徊’,我怎么向自己交代呢?”
“別人‘高舉’我就‘緊跟’,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巴老在《隨想錄》的《探索集》中還說自己曾是個“歌德派”,“緊跟”過上邊的“叫某國落后”、“叫鋼鐵聽話”等豪言壯語。他說:“我當初的確認為‘歌德’可以鼓舞人們前進,多講些成績可以振奮人心,卻沒有想到好聽的話越說越多,一旦過了頭,就不可收拾。”“實踐的結果證明空話沒有用”,這就猶如開支票,支票要能兌現,“當然越多越好,越‘歌’越好,倘使支票到期不兌現,那就叫空頭支票,這種支票還是少開為好。”
巴老在《隨想錄》的《真話集》中還談到了專制主義所造成的奴隸主義問題。他引用民國初年名翻譯家林紓(琴南)所譯的英國小說中的一句話:“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他說:“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小說中的一句話竟然成了十年浩劫中我自己的寫照。”他說自己在“文革”中挨批斗時,按時寫《思想匯報》,引用“最高指示”痛罵自己,就反映自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張春橋、姚文元之流的“青云直上”,就“是踏著奴仆的身體上去的,我就是奴仆中的一個”。
巴老為何這樣自嘲,這樣嚴于自責?1982年,他在《隨想錄》的日譯本的序中說,日本讀者也知道我們經歷了十年的浩劫,但十年浩劫是怎么一回事,他們也可能講不清楚。“我以為不是身歷其境,不曾身受其害,不肯深挖自己靈魂,不愿暴露自己的丑態,就不能理解這所謂的十年浩劫。”所以他還要續寫《隨想錄》,深挖自己的靈魂,雖然越往深挖,就越痛,也越困難,但“必須挖得更深,才能理解更多,看得更清楚”。
細讀巴老的《隨想錄》,我們就會深深感到巴老理解最深,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哀莫大于心死”,最重要的就是需要解決“奴在心者”的問題。他在《隨想錄》的《探索集》中就指出:“張春橋、姚文元就要給押上法庭受審判了,他們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但他們散布的極左思潮和奇談怪論是不會在特別法庭受到批判的。要澄清混亂思想,首先就要肅清我們自己身上的奴性。”這樣,大家才有獨立人格,才肯獨立思考,這樣的人“就不會讓人踏在自己身上走過去”。
真話與真理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巴老回家鄉成都探親,他給李致寫的四句題詞的后兩句是“說話要說真話,做人要做好人”。他們叔侄情深,特別是在“文革”后期和“文革”后,李致更常去上海、杭州看望巴老,他們多作長夜談。李致多得巴老教誨,對巴老的了解也很多很深。巴老一再對李致說:“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在《隨想錄》中,巴老也反復說過這樣的話:“人類總是在探索中前進的”,“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我幾十年來探索的就是這個問題。”在巴老心目中,要做一個好人,具體地說,就是不要再迷信、盲從,再唯唯諾諾,再人云亦云,再阿諛迎合,說假話,散布謊言,而要有獨立精神,肯多動腦筋,獨立思考,敢說自己心里的真話,勇于探索真理。我們就應該做這樣的好人。
在這里,巴老更十分強調,應該學習魯迅,“為了真理,敢愛,敢恨,敢說,敢做,敢追求”。而敢說則是重要的關鍵。巴老著重指出:“說真話才能認真地活下去。”
有人說:“真話不一定就是真理。”對此,巴老的解答是:“我所謂的真話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正確的話。自己想什么就講什么,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說——這就是說真話。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見,講出來讓大家理解你,倘使意見相同,那就在一起作進一步研究,倘使意見不同就進行認真討論,探求一個是非。”這樣就會求得真理,所以巴老更進一步指出:“要把新中國建設成社會主義樂園,恐怕也得靠復雜的集體智慧,靠九億中國人民。”這也就是說,只要大家都能有充分的言論自由,都能講真話,發表自己的意見,就能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切磋琢磨,求得推進我們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種種真知灼見,也就可獲得真理,使我們國家有更好更大的發展。
身體力行
在此,我們也應該看到,無私才能無畏,我們要敢于講真話,敢于探求真理,就必須無私,富有愛國愛民的公心。而在這個問題上,巴老也是一個典范。他說真話,大力揭露控訴“左”的封建專制主義的危害,就是為了避免“文革”那樣的劫難重演,使國家人民、我們的子孫后代不再受折騰,不再受痛苦。他說他寫作,就是“把筆當作火,當作劍,歌頌真的、美的、善的,打擊假的、丑的,惡的,希望用作品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有所貢獻”。“我只要一息尚存,我那一點微火就不會熄滅。是什么火呢?就是對祖國對人民的愛。”
“寫作和生活是一致的,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人品和文品是分不開的。”巴老也學習魯迅既重文品,更重人品,他愛祖國愛人民火熱的心不僅反映在作品中、言談里,也表現在實際生活上。他是一個說得到就做得到,身體力行、言行高度一致的人。他說:“一個人為自己服務的時間越多,他為人民服務的時間就越少。”他十分欣賞李商隱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力求自己像春蠶一樣,到生命的最后時刻絲也未盡,要盡量多為人民寫作。李致在他的《我心中的巴金》一文中也告訴我們說:“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而不是索取。”法國大作家雨果的這一名言就是巴老的生活信念、守則,粉碎“四人幫”后不久,巴老即患帕金森氏癥,幾次摔跤骨折,舉筆重千斤,但他仍在堅持寫作。他是不拿工資,全靠自己稿酬生活的作家,他向來對自己的物質生活要求不高,有了稿酬就常拿去幫助有困難的讀者和親友。僅1982年,他一次就捐了十五萬元給現代文學館,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對“希望工程”和救災,他也常請家屬或工作人員隱名捐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他四本《巴金近作》和《巴金選集》(十卷本),他拒不收稿酬。出版社為他翻洗照片,他親自到郵局匯還用費四十一元一角。他的大量藏書也已多次分別捐贈給國家圖書館。
巴老也說過:“生的很美的人并不需要濃妝艷抹,而我的文章就像一個奇丑的人,不打扮,看起來倒順眼些。”他就是一位不愿粉飾自己,炫耀自己,樸實無華的人。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擬用他的稿費設立巴金編輯獎,他很不贊成,只同意用來幫助青年作者。1994年,四川省作協擬設立巴金文學獎,巴老去信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文藝工作者,寫了六十多年,并無多大成就……設立‘巴金文學基金’,設立‘巴金文學獎’又使我十分惶恐,我一向不贊成用我的名字建立基金會,設立文學獎。”
希望理解
巴老曾對李致說過:“能夠多活,我當然高興。但我離開世界之后,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巴老對人真誠,總是把心交給讀者,廣大讀者是理解巴老的。但由于種種原因,在大半個世紀中,巴老受到過一些誤解,甚至是指責。這主要的就是指責巴老曾是“無政府主義者”。在這個問題上,我也很同意李致的意見。是的,巴老早年信仰過無政府主義。那時許多知識分子也是如此,如毛澤東就是其一。應當說,無政府主義反對權威,反對專制,強調個性自由,它雖屬空想社會主義,但在反對舊社會的專制統治中,起過積極的作用。巴老早年是無政府主義者,同時也是愛國主義者。他積極參加“五四”新思想啟蒙運動,繼而又堅決擁護抗日戰爭和反對蔣介石國民黨的專制獨裁,因此魯迅在三十年代就稱贊“巴金是一個有熱情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從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開始,一些評論家又指責巴老的作品只是揭露了舊社會的腐朽,但青年人離開封建家庭以后應該干什么,作者就沒有給讀者指明出路。我覺得這種指責也是值得商榷的。反帝反封建是我們在百年來,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前所要完成的首要革命任務。巴老的作品深入揭露封建專制社會的黑暗,呼吁青年走出腐朽沒落的封建大家庭,到廣闊光明的新天地去。這就必然促使青年投向共產黨領導的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反對蔣介石反動政府專制獨裁統治的人民革命洪流。這怎么不是給青年指明了出路?在這方面,不僅我自己是一個例證,而且有人還作過調查,當年很多奔赴延安、獻身革命的知識青年,都是受了巴金小說《家》的影響。這種情況,毛澤東于1945年去重慶和談時也親自同巴老談過。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建國以后,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遇到不少的坎坷、挫折。鄧小平說:“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完全搞清楚。”這就表明還需要很好地進行探索。巴老這些年來也在探索,他著重探索的就是在社會主義時期應該怎樣做人,做怎樣的好人。再概言之,就是要清除自己身上的封建專制主義的余毒,好好凈化自己的靈魂,為國家人民利益著想,敢說敢做,求真務實,不斷探索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真理。做這樣的好人,就會在社會主義的道路上,站得直,走得穩,就會對祖國人民作出優異的貢獻。
這又是巴老對我們的再次指引,而且是在根本問題上進行的很好的指引。因此我更理解巴老,“高山仰止”,我也更感謝巴老,更敬仰巴老!
現在,巴老走了,我特別趕寫此拙文,聊作我的心花,敬獻在巴老的靈前。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