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宗教倫理的角度對莎劇《哈姆萊特》中男主角的行動延宕問題做出新的闡釋。本文認為,哈姆萊特在復仇初期的行動延宕源于其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主要來源于對來世與彼岸的不可確知,以及信仰與理性的矛盾沖突。而其后期行動的果決也是源于信仰的幻滅,精神上走向虛無所導致的。
[關鍵詞]哈姆萊特 恐懼 虛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8-84-02
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哈姆萊特》歷來為人傳頌,哈姆萊特的形象也是被大家反復評論的話題。在關于哈姆萊特的評論中,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即哈姆萊特為何在其復仇過程中表現出行動延宕,本文試圖從宗教倫理的角度做出解讀。
在哈姆萊特從鬼魂處得知叔父殺父娶母的罪行后,哈姆萊特即決定報仇,但他顯得消極和畏縮。在道德上,毫無疑問,為父報仇是正確的和符合倫理的。其實在他的延宕背后,隱藏的是他內心深處的恐懼。
哈姆萊特的恐懼首先來自鬼魂本身。且看鬼魂對哈姆萊特的控訴。“我的時間快到了,我必須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我是你父親的靈魂,因為生前孽障未盡,被判在晚間游行地上,白晝忍受火焰的燒灼,必須經過相當的時期,等生前的過失被火焰凈化以后,方才可以脫罪。”鬼魂的話為哈姆萊特描繪了一個神秘恐怖的死后世界。按照劇中的暗示,哈姆萊特的父親應該是一個智慧賢德的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僅僅因為沒有臨終懺悔,就必須面對死后無盡的痛苦。
鬼魂的話為哈姆萊特證明了原罪的存在,即人都是有罪的。即便賢德如先王,在沒有懺悔的時候被奸人所害,仍不免靈魂受苦。既然如此,哈姆萊特為父報仇就失去了道德倫理的合理的立足點。為父報仇不過是用一樁罪業代替了另一樁罪業,根據基督教的教義,對待罪孽的方式應該是寬恕,而非報復。只有上帝有權審判他人,人因為自身的有限性無法承擔這一重任。既然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那么誰有資格擔任法官,又根據什么準則來判定他人的生死呢?
當然,哈姆萊特畢竟不是宗教學者,他是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青年。宗教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但是他畢竟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帝的信徒。所以哈姆萊特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評判鬼魂的控訴。他首先試圖決定的,是證明鬼魂的話是否屬實。由此可以看出,哈姆萊特對于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懷疑大于肯定。即使在此之前,哈姆萊特已經表示了對現實的厭倦,對世態的不滿,對家庭變故的傷心和失望,但是他仍然沒有立刻接受鬼魂的話,雖然從各個角度來看,鬼魂的話都是對現實的最好解釋。
由此我們便可推斷,為什么哈姆萊特更傾向于懷疑鬼魂的話,難道看到自己父親確定無疑的形象還不足以為他提供證明么?只有一種可能,哈姆萊特的內心深處排斥事情的真相。所以,他要想盡辦法證明鬼魂的話是假的,只有在戲中戲試探出克勞狄斯的反應之后,他才終于接受了事實。
這種對于真相的恐懼來源于哈姆萊特自身的信念。“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對于人和人的形象,哈姆萊特本來持有非常肯定和正面的看法。然而,哈姆萊特先為自己母親的脆弱和善變而感到痛心,后又震驚于自己叔叔弒兄娶嫂的罪行。如果鬼魂所言非虛,那么,人類就是罪行的集合、魔鬼的化身,這是哈姆萊特所難以接受的。他反感于把所有的人看成魔鬼,只好懷疑說出真相的鬼魂。不過,事實很快證明,鬼魂的話是真的。哈姆萊特必須直面人性的丑惡,必須直面人性的罪孽。
在面對殺父仇人的時候,哈姆萊特沒有選擇復仇。在這一讓人費解的事實背后,我們不難發現,哈姆萊特對于復仇與死亡本身,懷有更深層次的恐懼。
在第三幕第一場里,哈姆萊特說:“死了;睡著了;什么都完了;……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后,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恰恰是哈姆萊特的問題所在,相信彼岸世界的存在,卻又無法確知它的樣子。信仰與理性的矛盾使哈姆萊特無時無刻不在猶豫與懷疑,而在猶豫與懷疑中,因為自己無法把握彼岸世界的力不從心之感,又讓他對復仇的合理性產生新的恐懼。既苦惱于上文所述的倫理問題,有苦惱于復仇的實際效果。哈姆萊特說道:“現在他正在洗滌他的靈魂,要是我在這時候結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國的路是為他開放著,這樣還算是復仇嗎?”這就是哈姆萊特的矛盾,也是一直以來困擾人類的矛盾。信仰和理性的矛盾。
截至此時為止,哈姆萊特的行為一直在一個宗教倫理框架之內,即善與惡的二元對抗。無論人性中善與惡的比例如何分配,又或者在彼岸世界里善人與惡人各自得到什么結果,一切都是可以被推斷和判定的。哈姆萊特被恐懼所困擾,但是他仍然能夠戰勝恐懼,因為他雖然出在信仰和理性的旋渦中,但一直沒有放棄把握自己的命運。他在不斷通過自己的努力,為自己的行為尋找意義,為復仇尋找理由。在哈姆萊特的一系列行動中,總是一個行動推動另一個行動,他的世界是合理的。
劇情在第四幕出現了突轉,當然,直到第五幕,讀者才從哈姆萊特的對白中得知端倪。因為一艘海盜船的出現,哈姆萊特的命運來了個180度轉彎,本來他要被送到英國處死,卻陰差陽錯返回了國內。這次經歷消除了他的恐懼,讓他不再擔心彼岸世界,不再畏懼流血和死亡,不再關心人的高貴和完善。一句話,哈姆萊特由恐懼走向虛無。
虛無的一大標志是意義的喪失。在離開丹麥之前,他遇到了福丁布拉斯的軍隊,看到了士兵們前往戰場,他不禁心有所感。哈姆萊特的精神幻滅了,士兵們的生命是如此的無足輕重!既然自己苦苦思考的生與死的問題竟然沒有人愿意關心,既然大家都茫然的奔向墳墓毫不顧慮來世的生活,哈姆萊特由何必庸人自擾。既然世界就是這么的不講道理,又何必一定讓自己做那個重整乾坤的倒霉鬼。
如果說看到這些即將奔赴戰場的士兵是哈姆萊特走向虛無的開始,墳場的一幕就是他徹底走向虛無的明證。在墳場中看到的根根白骨,向他昭示了生命的有限,而死后眾生平等景象又剝奪了所有追尋生的意義的渴望。哈姆萊特說:“西澤死了,你尊嚴的尸體也許變了泥把破墻填砌;啊!他從前是何等的英雄,現在只好替人擋雨遮風!”奧菲利婭的死,無疑是給哈姆萊特本就脆弱的心靈插上了最后一刀,斷絕了他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系。
當哈姆萊特面對虛無,他的行動終于不再延宕。他很痛快地接受了雷歐提斯的挑戰,一改過去深思熟慮的風格。他也不再憂慮和懷疑復仇的合法性,卻轉向了另一個極端,因為在虛無面前,即使復仇也失去了意義,所以在第五幕里,我們也沒有看到哈姆萊特急于復仇的任何表現。直至走向最后的結局。
從恐懼到虛無,哈姆萊特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心理過程。而在這過程中,實際上宗教倫理一直在發揮作用。哈姆萊特的心路歷程,其實正是一條從懷疑到幻滅的精神墜落之路。這也就是其悲劇的意義所在吧。
[參考文獻]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