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中的化身型虎故事

摘要：《太平廣記》中的化身型虎故事，分為虎化人和人化虎兩種類型。這些故事的出現(xiàn)既有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也與“變化”這一原始觀念有關。這些故事雖充滿怪異色彩但在客觀上也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如官吏的殘酷，宗教盛行。從總體來看，故事中的人性與虎性基本上是分離的。

關鍵詞：太平廣記；化身型虎故事；人性；虎性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７．４１文獻標識碼：Ａ

虎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現(xiàn)在流傳的成語中就有很多與虎有關的，如“虎頭虎腦”、“生龍活虎”等等。虎作為與人類關系十分密切的一種動物，有關它的故事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在《太平廣記》中，記載了八卷虎故事。其中化身型虎故事在數量和質量上均是其它類型的虎故事難以匹敵的。這些化身型虎故事共有四十條，其中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九條，隋唐五代時的有三十一條。

一

所謂化身型虎故事，即敘述人與虎互化的奇異故事。它可分為兩大類型：一種是虎化人，另一種是人化虎?；⒒擞?5篇，如《搜神記·亭長》、《廣異記·笛師》、《廣異記·松陽人》、《廣異記·虎婦》、《傳奇·馬拯》、《傳奇·王居貞》、《瀟湘錄·周義》、《集異記·崔韜》、《原化記·天寶選人》、《瀟湘錄·趙倜》、《河東記·申屠澄》、《廣異記·石井崖》、《集異記·王瑤》等。這些故事中的老虎因能幻化成人，我們姑且稱之為虎精?；⒕艘部煞譃閮煞N情況。一種情況是虎精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迷惑人們以達到逃走或吃人的目的。這些虎精有的化成官吏，如《亭長》中“長沙有民曾作檻捕虎。忽見一亭長，赤幘大冠，在檻中?！谑浅鲋?，乃化虎而去?！庇械幕癁槊琅?，如《袁雙》中袁雙傍晚回家時在路旁遇見一個“年十五六，姿容端正”的女子，“即與袁雙為婦”。并且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其現(xiàn)出虎形盜吃死人尸體，吃飽后復變作人。也有的變成僧人或道士，如《蕭泰》中“蕭泰為雍州刺史，鎮(zhèn)襄陽。時虎甚暴，村門設檻，機發(fā)。……見一老道士自陳云：從村丐乞還，誤落檻里。共開之，出檻即成虎，奔弛而去”等。另一種情況是虎在化為人后并不傷人，甚至能和人平安相處。如《虎婦》講述的是一只老虎化成男子娶了人家女為妻，后醉酒被妻子發(fā)現(xiàn)，妻子巧妙地在歸寧渡河時，“戲云：卿背后何得有虎尾出”，“虎大慚，遂不渡水，因爾疾弛不返。”再如《周義》中虎化作“一錦衣少年”詣“周義”，目的是為了避難，后又“入義家”，“拋下一金枕”作為報答，并“復化為虎而去”等。

人化虎的故事有20篇：如《述異記·封紹》、《齊諧記·吳道宗》、《齊諧記·師道宣》、《廣異記·牧牛兒》、《異苑·鄭襲》、《異苑·易拔》、《五行志·郴州佐史》、《廣異記·費忠》、《酉陽雜俎·王用》、《原化記·南陽士人》、《續(xù)玄怪錄·張逢》、《宣室志·李征》、《聞奇錄·張升》、《廣異記·范端》、《廣異記·荊州人》、《野人閑話·譙本》、《錄異記·蘭庭雍》等。按化虎原因，可分為以下幾種情況：有的因病化虎，如《郴州佐史》中“郴州佐史因病而為虎?！薄独钫鳌分欣钫鳌昂霰患舶l(fā)狂……如是旬余，疾益甚。無何，夜狂走，莫知其適?！焙髞砥涔嗜擞鲋胖浪呀涀兂闪嘶ⅰＳ械氖且驗樘烀y違，如《吳道宗》中吳道宗的母親在變成虎之前對吳道宗說：“宿罪見譴，當有變化之事?！薄多嵰u》中的鄭襲是“社公令其作虎?！庇械氖且蛩^因果報應而化成虎，如《牧牛兒》中“凡食此牛肉，男女二十余人，悉變作虎?！薄锻跤谩分型跤谩耙蛲隁⒑隰~，冥謫為虎?！庇械囊虻赖氯笔Ф?yōu)榛ⅲ纭蹲S本》中譙本因“不孝不義”，“忽大叫一聲，脫其衣，變?yōu)橐怀嗷??！薄短m庭雍》中“蘭庭雍妹因過寺中，盜取常住物，遂即迷路。數日之內，身變?yōu)榛?。”還有純粹是怪異突發(fā)事件，如《師道宣》等。

另外，還有一種人或神也是因天帝的懲罰而化為虎，與上文中提到的因天命難違而化虎的原因相似，不同的是這些人或神在化虎后按天帝的旨意來行事，我們姑且稱之為虎神。這類故事有《廣異記·稽胡》、《廣異記·王太》、《原化記·柳并》、《解頤錄·峽口道士》、《廣異記·費忠》等五篇。虎神吃人，大多是受天帝所遣，而一旦被人揭穿，便會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挽救這些人的命運。如《峽口道士》中虎神讓本應為其吃掉的某人“剪發(fā)及須鬢少許，剪指爪甲”，“以故衣三兩事裹之”，并且說“吾取而食之，即與汝無異也?！睆亩惯@些人逃過了天命的安排。

這四十則小故事，多數出自魏晉南北朝與隋唐五代時期的志怪小說，其中唐代出現(xiàn)的故事最為多，既有志怪也有傳奇。這些故事的出現(xiàn)，是有各方面的原因的。

首先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魏晉南北朝時期，儒學思想已失去了支配地位，社會雖動蕩不安，而人類自身卻獲得了一個思想解放的機會。加上此時宗教盛行，社會上流傳著許多怪異故事，作家們?yōu)椤鞍l(fā)明神道之不誣”，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游心寓目”，創(chuàng)作了大量記敘神鬼精怪故事的小說，化身型虎故事也就應運而生。而到了隋唐，此類故事的數量大大超過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雖不免也是根源于好奇的人類天性，但更與小說觀念的自覺與小說創(chuàng)作熱情的高漲分不開?！白儺愔劊⒂诹?，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設幻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保ê鷳搿渡偈疑椒抗P叢·二酉拾遺卷中》）即唐人創(chuàng)作這類故事，并不一定像魏晉南北朝時人相信這些故事的真實存在，而是借寫這些怪異故事來自覺地炫示自己的文采和意想。

其次從深層的原因來說與“變化”這一觀念有關。在原始社會，人們由于不能解釋很多自然現(xiàn)象，便認為自然變化的背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事物之間能夠互化。后來出現(xiàn)的圖騰崇拜便與這一觀念息息相關。人們通過一定的儀式或活動來達到人與圖騰互化目的，這種儀式或活動即為原始宗教中的“巫術”。在這些虎故事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圖騰的影子。如虎神本身就說明了虎崇拜在當時仍然廣泛存在。《郴州佐史》、《李征》因病化虎也是人們相信死后可以化為圖騰神這種原始思維的殘留。還有一些故事，留存有明顯的原始巫術的意味，如上文所引《峽口道士》中以己物來代替自己的形式就具有明顯的巫術性質，而且故事中人與虎的互變有時要借助“虎皮”這一中介物也同樣具有巫術性質。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后起宗教與原始宗教在某種形式上的連接。

二

雖然這些故事怪異色彩比較濃厚，思想上的價值較小，但在客觀上還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首先，反映了封建社會官吏的殘酷。在這些故事中，有九條記載了官吏與老虎互化的故事。從官吏這個角度來說，有的突然化作老虎，并一去不返，如《封邵》、《亭長》、《易拔》；有的是曾化作虎，后又變回人形，如《鄭襲》；還有的白天是人，晚上是虎，如《松陽人》等。這些故事中的老虎，十分鮮明地表現(xiàn)出獸類的特征，兇狠殘暴，完全沒有了人性。這實際上寫出了封建官吏猛于虎、老虎成為了封建官吏的象征。這些官吏表面上不食人，但卻利用其他手段榨干了老百姓的血肉，是變相地吃人?！斗馍邸分小皾h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因去不復來。故時人語曰：‘無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边@種官吏為虎的象征性在后世的《聊齋志異》中進一步鮮明，如《夢狼》一文中的“白甲”在“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時，“撲地化為虎”。結尾“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更為明確地指出了封建官吏的本質。

其次，反映了當時宗教盛行的社會狀況。在《太平廣記》所記載的化身型虎故事中，有僧道出現(xiàn)的共九條。其中僧出現(xiàn)了四次，道士七次。這些僧道大多成為故事中具有奇異本領的主人公。這是由于東漢以來，道教佛教漸興，一些宗教故事逐漸將僧人、道士神化。有時為了達到宣傳本教的目的，這些教徒還自己創(chuàng)作一些志怪小說，以便讓更多的人來信奉?；硇突⒐适乱卜从沉诉@一現(xiàn)象。如《荊州人》中“荊州人”因入山“忽遇倀鬼，以虎皮冒己”，而變?yōu)榛⑦_三四年之久。后“因遽走入寺庫”，被一“禪師”“恒以眾生食及他味哺之，半年毛落，為人形。”“后暫出門，忽復遇倀，以虎皮冒己。遽走入寺。皮及腰以下，遂復成虎。篤志頌經，歲余方變。自爾不敢出寺門，竟至死?！闭媸求w現(xiàn)了佛法的靈異。

再次，反映了一定的人生經驗?；⒕魅酥螅腿藷o異，人類無法認識到其本來面目，以致過分相信他們，有時甚至丟了性命。如《亭長》、《蕭泰》中的虎被人們所設的機關逮住后分別化為亭長道士，騙取了人們的信任逃脫了。再如，《天寶選人》、《申屠澄》中的虎精幻化成美女，特別是《崔韜》中的虎精更是兇殘異常，最后竟“食子及韜而去”，使我們不由得想到《聊齋志異·畫皮》中的惡鬼。這些故事都告誡人們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要善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

另外，從唐代的此類故事來看，還反映了唐代士人宴飲娛樂、話奇征異風氣的盛行。如《原化記·南陽士人》條在文章結尾寫道：“時縣令席上，坐客約三十余人。主人因話人變化之事，遂云：‘牛哀之輩，多為妄說?！巳怂礻惣菏?，以明變化之不妄?！薄独m(xù)玄怪錄·張逢》中寫道：“元和六年，旅次淮陽，舍于公館，館吏宴客，坐客有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等等。宴飲娛樂、話奇征異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小說的發(fā)展，眾多新奇之事也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得以流傳。

此外，這些故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類對自由的向往，對生命異化的幻想。幻想通過這種生命形體的異化來體驗自然的美好，向往生命形式的豐富多彩。

三

無論是人化虎還是虎化人，形象總在人和虎兩個生命體之間跳躍著。然而從這些故事來看，人性與虎性基本上是分離的。即為人時是人的行為語言，為虎時又是一只真正的虎，虎性與人性沒能得到完美的統(tǒng)一。如《峽口道士》中的虎神在化為人形時，絲毫沒有虎的威風凜凜的氣質，甚至言語也十分謙和，而一旦化為虎，則“哮吼跳躑”，“嚙食而去”。《天寶選人》中的虎女，“年十七八，容色甚麗”，并且與選人共同生活數年，“生子數人”而人未曾覺察。所以這些人一旦化為虎，往往使人十分“驚懼”。也就是說人性與虎性僅僅是生硬地連在一起，沒有融合，是兩個獨立體的強行嫁接。

這種情況只是在一些人化虎作品特別是在個別篇幅較長的傳奇中有所改善，表現(xiàn)在人化虎后還能保留著人的一些思維與情感活動。如《范端》中范端化虎后見到四處找尋自己的悲慟的母親時，“獨留，前就之”，“俯伏閉目”，任母親“持之而泣”。對母親的依依深情十分感人，不禁使我們聯(lián)想起《聊齋志異·二班》中為了給母親治病而化為人去請大夫的兩只充滿孝心的虎?！稄埛辍分袕埛暝诨⒊匀撕螅澳撕鏊荚唬何冶救艘玻螛窞榛ⅲ俊薄肚G州人》中的“荊州人”在化虎后想到要投靠寺廟向僧人求救。尤其《李征》這篇傳奇對此有更詳細的描寫，化虎后的李征，發(fā)現(xiàn)自己正欲捕食的人竟是原來的好友，便“匿身草中，人聲而言曰：‘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苯酉聛韮扇藘A心長談。當李征細說自己化虎之由，不覺又悲從中來，“因呼吟咨嗟，殆不自勝，遂泣”。并且雖為虎心中還有許多人事牽掛，將這些事托付友人，對自己再也不能為人痛不欲生，“躍而吁天，俯而泣地”。讀來頗為之感慨嘆息。

這種人性與虎性的統(tǒng)一，只有在《聊齋志異》中才真正實現(xiàn)了。如《苗生》敘述的是虎精苗生幻化成人與秀才交往的一段故事，《向杲》則是敘述了向杲死后化為虎替兄報仇的故事。一個是虎化人，一個是人化虎?；⒕缟彩窍纫匀说拿婺砍霈F(xiàn)的，但從它表現(xiàn)出的“人性”中，可以分明地看出虎性的影子。如是一個“偉丈夫”，“言噱粗豪”，對龔生“捉臂勸釂”時，令龔生感到“臂痛欲折”。龔生的馬病于路途，苗生“乃以肩承馬腹而荷之，趨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釋馬就櫪。移時，生主仆方至?！倍谌A山野筵眾秀才聯(lián)句時苗生先是“爭曰”，后“呼曰”，“厲聲曰”，最后“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為虎，撲殺諸客，咆哮而去。”虎的性格始終在人的外表下有所暗示，所以讀者在苗生化為虎后并不感到突兀。同樣，在《向杲》一篇中向杲化為虎咬死仇人，讀者并不因為他化成了虎便認為他是一只老虎，而仍然認為他是一個人。因為向杲無論為虎還是為人，都只有一個目標，那便是為兄報仇，二者在思想上是相通的，擁有的都是人的感情。這些故事中人性與虎性的逐漸融合，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古代小說在藝術上逐漸地發(fā)展成熟。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