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的愛情王國里,《嫦娥》一篇很特別,甚至有些另類。說起文中所描繪的愛情,論純潔美好,它不如《嬰寧》;論纏綿悱惻,它不比《連城》;論婉約動人,它也遠不及數百字的《綠衣女》。《嫦娥》中既有異性戀又有同性戀,三位主人公的感情糾葛錯綜復雜,撲朔迷離,令人困惑不已,也令人心旌搖曳。但掩卷三思,我們又不難看清小說中那種在情和欲之間翩翩飛舞的情愛和作者深藏其中的人生、愛情觀,以及可能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潛隱意識。
原本故事是分兩條線索敘述的,一是宗生與嫦娥的情緣,一是宗生與顛當的情緣,兩條線索交替忽明忽暗、若即若離。先是宗生少年時遇到嫦娥,因其父與嫦娥寄身處林嫗的一句戲言而動情,久久不能忘懷,并在日后去踐約求婚而遭拒。隨后,宗生又與鄰家女子顛當日久生情,“蹈隙往來,行跡周密”。但不久宗生再次與嫦娥相遇,嫦娥愿意自己出錢讓宗生提親,這時宗生表現出了他的坦誠:“自分永與卿絕,遂他有所要。”心緒大亂地回了家,卻是顛當認可了嫦娥的斷言,并愿意在嫦娥之下。這是兩條線索第一次交匯,但兩位女主人公并沒有碰面。嫦娥嫁進門,顛當就失蹤了。宗生只是“怨嘆而已”,也就與嫦娥過起了琴瑟相諧的日子,家道也很快富足。而嫦娥喜歡玩鬧,善于裝扮,“效飛燕舞風,既又學楊妃帶醉”,使宗生醉心于“吾得一美人,則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仕子們理想的人生境界也不過如此了吧?作為仙人的嫦娥恐怕也享盡了人間最凡俗的情愛之樂,所以她要離去了,她選擇了被強盜劫走的方式消失了。而宗生第一次美好的愛情似乎也走到了盡頭,“荏苒三四年,郁郁常不聊賴,因假赴試入都”。兩情相悅時,只字不提科考,而這時又赴都應試,這是令人思量的一處,尤其是對于科場困頓半生的作者蒲松齡來說。當然這也是鋪墊,為宗生與顛當的異地邂逅做了伏筆。重情的宗生經受住了顛當的考驗,讓顛當看到了“綈袍之意猶存”,也得到了顛當的報答——嫦娥的消息。終于,在深夜的荒齋古寺,宗生以自己的性命找回了失散已久的嫦娥,同時也明了了嫦娥的真實身份。再看此時的嫦娥:
“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欲纏人。”
“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
“小鬼頭害人不淺哉!”
“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
嫦娥的幾段言行終于使顛當真正浮出水面,兩位女主人公也終于同臺亮相。雖然她們一仙一狐,也似乎一正一邪,但顛當實際上代表著嫦娥心念中的欲望,而絕不是她的情敵。她們始終沒有像《聊齋》中別的篇章那樣,或和睦地雙美共事一夫,或費盡心機爭奪宗生的愛,而是相互成全和牽引。當初嫦娥被嫡人間時,選擇了投奔紅橋下與宗父有素的林嫗,而林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這些情節本身就隱含了林嫗可能原是風塵女子的身份和嫦娥渴望人間男子的歡情的初衷。而顛當在幾次可以獨占宗生時,借口“兄負販未歸”、“妾多俗累,不能從”而拒絕,不是為了要成全嫦娥又是什么?所以嫦娥說“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欲纏人!”想來還是她自己難舍情緣吧?只是顛當成了冥冥中的一種機緣。這是很有意味的。難怪清代著名評論家但明倫也擱筆相問:“自以情欲纏人,而欲人之不纏之也,得乎?倘謂嫡限已滿,不可再留,何以消息潛通……豈小鬼頭果能推人坑中,欲出此而無術哉?”事實上,嫦娥的法術始終是高于顛當的,卻一次次被顛當引到宗生身邊,是有意,還是無意?“非顛當烏得嫦娥,背嫦娥烏得顛當!”(但明倫語)兩個身份、性格迥異的女子其實可以理解為人性中情和欲的化身,只是作者為她們選對了人,選擇了一個磊落篤情的男子,所以嫦娥又一次“沉浮俗間”,盡享最平常不過的男歡女愛。這難道不是作者心中理想情感境界的構筑與磨合嗎?
至此三人的相互愛戀也就漸漸推向了高潮。他們的閨中情趣是香艷動人的,先是顛當模仿嫦娥的舉止,再是顛當與宗生打賭可以使嫦娥做觀音狀:
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幾上;自乃垂發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眸詰問,顛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耳。”嫦娥笑罵之,使學童子拜,顛當束發,遂四面朝參之,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耳。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銜鳳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斂神。
這一段濃墨重彩,寫得相當精妙,充滿了一種妖媚、詭異的美感。自宋代以來,腳被認為是女子身體上最隱秘的部位,也是女性性感的象征,所以這里也就隱含了同性戀的氣息。“口銜鳳鉤,微觸以齒”的舉動是極具性誘惑力的,難怪身為同性的嫦娥會“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但它與另一篇寫女性之間相互愛悅的小說《封三娘》不同,《封三娘》把女性之間的兩情相悅表現得含蓄清純,主要是精神的相戀,而這短短一段文字則涉及到了肉體的欲念,并且刻畫得絲絲入扣。原本貪戀人間愛情的嫦娥再次重返宗生身邊是“持重不輕諧笑”、“樂獨宿”,且既密教顛當狎戲,又因其模仿自己而施計懲治她。這前后的反差或許就是嫦娥心念中情與理的爭鋒吧?而顛當的表白“妾于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之極,不覺媚之甚。謂妾有異心,不為不敢,抑不忍。”一個“不忍”真真是道出了太多的憐愛之情。這是不自覺的同性之間的愛悅,也是嫦娥對自己的愛悅,是她身上情與欲的糅合與升華。佛羅伊德說:人的愛戀有三個層面,先是對自己的愛戀,其次是對同性的愛戀,再是對異性的愛戀。這錯綜復雜的人性性愛卻被蒲翁以這樣一段看似三角戀愛的故事表現得清晰剔透,且令人目眩神迷,恐怕這是蒲翁自己也不曾想到的。只是在這段艷絕的情愛波瀾中,宗生不過是充當了陪襯,是一個被給予者,而兩個“慧絕工媚”的女子卻把人性美和情愛美張揚到了極致,令人絢目,令人感嘆。
不承想,此后嫦娥卻開始了向“理”的回歸,“以嬉戲無節,數戒宗”,終于在一奴婢嬉戲致死時重新嚴整家風。“今而知為人上者,一笑顰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此循環之定數。”嫦娥的這番頓悟正是蒲松齡自身世界觀的反映,是對世人孜孜以求的人生的理想境界。他是有清醒的認識的,既能天馬行空地虛構描繪出來,又能“以理制情”(但明倫語)天性回歸理性,這就是中庸的蒲松齡吧。所以,蒲松齡把筆收了回來,他最終讓嫦娥點化顛當,從此閨閣清肅,而且還讓嫦娥生兒育女,更徹底地變做一個世俗的女人。最后又讓他們的兒女“皆論昏于世家”,似乎這才是人生最圓滿的結局。而顛當呢?“憮然為間,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歌舞”,這就是我們在文中看到的她最后的筆墨了。一個聰明美麗、古靈精怪的女子就這樣了無痕跡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可是她真的徹悟了嗎?她還有以前那樣惹人憐愛的慧絕嗎?還有,男主人公宗生,面對變得再庸常不過的兩個女人,他還快樂嗎?
掩卷許久,我們總是不能忘懷這兩個活色生香的女子,想她們的美麗和靈異,想她們的情和欲,何必問其妖乎?仙乎?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