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王子安的夢幻人生

摘要：本文試圖用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挖掘王子安渴望中舉做官、以求富貴的隱蔽心理，以揭示其潛意識里平時不易表現的被壓抑的欲望。通過王子安的科舉情結，間接考察晚年蒲松齡漸趨冷靜、聊以自慰的科舉心態，從而揭露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戕害。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潛意識；王子安；科舉制度

中圖分類號：Ｉ207．419 文獻標識碼：Ａ

明末清初，批判科舉制度的弊端逐漸成為一股進步思潮。蒲松齡、吳敬梓、曹雪芹等文學大家，都借其文學作品對此進行了揭露和批判。蒲松齡一生嘗盡科舉之苦，每言及此，百感交加，辛酸無比，自然產生對科場黑暗、試官昏聵、士子心理等切膚之感。在抨擊科舉弊端這一點上，也許蒲松齡不及吳敬梓那樣痛徹，亦似乎缺乏曹雪芹的深刻，但他卻是清代乃至中國歷史上，以小說的形式批判科舉種種弊端及危害的第一人。

在近五百篇的《聊齋志異》中，揭露科舉罪孽的作品，雖不過二、三十篇，但卻是極其重要的一個內容，其中不乏力透紙背的名篇佳作。葉生懷才不遇，抑郁而死，死后卻精魂不散，為感激丁乘鶴的知遇之恩，全心全意把自己的才學授予丁子（《葉生》）。這種“魂從知己竟忘死”的慘痛歷程，竟讓評論家但明倫“讀之為之大哭”。考生和考官之間的齷齪交易，致使德才兼備的王平子功名無望，而胸無點墨的余杭生卻榜上有名（《司文郎》）；賈奉稚憑才華寫出的錦繡文章屢被黜落，而用最差文段連綴而成的狗屁文章，竟高居榜首（《賈奉稚》）；胡四娘因丈夫程孝思貧賤未達，在娘家大遭白眼。但程一旦高中，情形卻天壤之別（《胡四娘》）；以及道德敗壞的韋公子（《韋公子》）、喜新厭舊怒而殺妻的姚安（《姚安》）、文理不通又虛偽自負的嘉平公子（《嘉平公子》）等等，不難看出，以上種種士林百象，無不反映了作者辛辣的諷刺和悲憤的嘲罵，因而贏來讀者的滿堂喝彩。而筆者以為，《聊齋志異》在嘲諷科舉弊端的主題中，寫得最發人深思最值得玩味的，當屬那些反映考生精神上遭受巨大戕害、靈魂被嚴重扭曲的作品，《王子安》無論是構思的奇巧不凡，還是內容的意義深刻，堪稱此方面的力作。

《王子安》的立足點可謂蹊徑獨辟、絕妙不凡。王子安本是“東昌名士”，但卻“困于場屋”。屢試屢北，又欲罷不甘，自然就會落榜再試。這樣的經歷在《聊齋志異》中并不鮮見，如何才能在同類作品中寫得別出心裁？蒲松齡不愧是小說圣手，他只截取生活中的一個片段，描寫王子安應鄉試后放榜前醉臥中渴盼又恐慌的特有情態、心理。可以說，科舉榮辱攸關，長不及第故而沉重郁悶，渴望發榜又懼怕發榜的極度緊張引發的一系列復雜的心理斗爭，在王子安潛意識里會愈積愈多，一旦有了契機，如同火山爆發難以遏止。且這些心理活動，達到一定極限，必會牽動其全身的神經和細胞。因此，高明的蒲公，就從王子安“近放榜時，痛飲大醉”入筆。

試想，放榜是什么？放榜，是讀書人最心醉，亦或是最心痛的時刻。狂笑的歡呼，悲傷的哭泣；失望的嗟嘆，切齒的咒罵，這人生的大喜大悲，幾乎同時發生在那動人心魄的一瞬。一旦高中，入仕為官即成事實，升官發財更不在話下。那是帶兵千萬凱歌而歸的將軍也難以比肩的莫大榮耀；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孟郊《登科后》的縱情歡迎；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宋汪洙《神童詩》）的赫赫威名；更是“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唐王健《送薛蔓應舉》）的無限風光。可是能否變愿望為現實，卻是王子安難以預料無從琢磨的。君不見，多少士子，蠅燈青案，耗盡青春，白發垂肩，卻最終榜上無名，還要慘遭親人嘲諷、鄰里白眼。想到這些，王子安禁不住不寒而栗，冷汗浹背。與其接受幸福、誘惑的煎熬和緊張、恐懼的折磨，倒不如以酒麻醉神經，求得暫時解脫。于是他干脆“痛飲大醉”。“痛飲”、“大醉”，既表現了王子安放榜時渴盼又恐慌的特有心理，又成了整篇故事情節的一條引線，“醉”，也隨即成為王子安從現實走向幻夢的一座橋梁。

奧地利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理論認為：人的心理結構分為三個層面：意識、前意識和潛意識（無意識）。意識是表層結構，是能夠被自己覺察到的心理活動。前意識是介于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一個中間層次，它好像一個“門衛”，檢查潛意識的本能欲望，不讓它侵入到意識中來。而潛意識則是深層的精神活動，是一種在不知不覺的潛在境界里發生，且不被自己覺察的本能、沖動、欲望等心理活動。人的許多精神活動都被壓抑在潛意識中，以至于發生心理沖突，形成一種“情結”。

王子安中舉做官、以求富貴的欲望，雖然被壓抑在潛意識中，但它仍在不自覺地積極活動。當他清醒的時候，由于在意識的門口有前意識的檢查作用，欲望則不能得以滿足；但是，當他在酒醉狀態，意識不太清醒的時候，由于“門衛”的松懈，潛意識中的欲望便乘機闖入其意識而轉化成為一種幻境。所以，王子安的幻境，是對清醒時被壓抑到潛意識中欲望的一種委婉表達，是通向潛意識的一條迂回的秘密通道。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還認為：人類的心理活動有著嚴格的因果關系，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夢也不例外，它不是毫無意義的，完全荒謬的，也絕不是偶然形成的聯想，它是一種具有充分價值的精神現象。所以說，王子安醉酒后的幻想（可理解為白日夢），絕不是即興、偶然形成的聯想，而“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算作是一種清醒狀態的精神活動的延續”（弗洛伊德語），是一種受壓抑的愿望經過變形的滿足。

潛意識好比一塊肥田沃土，種瓜則獲瓜，種豆就得豆。王子安多年來所做登龍門、折月桂的富貴美夢，在其潛意識的土壤里生根、開花、還結了果。雖已喝得酩酊大醉、神志恍惚，但他榮登科第居于萬人之上的強烈欲望，非但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借“醉”飄然而生。隱藏其內心深處潛意識中的妄想，也因“醉”而化作種種幻覺，因此，“醉”，喚醒了王子安中舉求官的潛意識；“醉”，激活了王子安深埋于心底的“情結”。于是，他在考試之后的醉臥中，“期望甚切”得做起了白日美夢：

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自睡，已賞之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曰：“請自睡，已賞之矣。”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矣。”又久之，長班果復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粲然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

王子安夢見自己中了舉人，成了進士，又殿試為翰林，真乃大快人心。一會兒有人說：“報馬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天大喜訊，是他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因此他自然不顧醉酒，跌撞著爬起說：“賞錢十千”！雖酒后醉語，實清醒時之真言，這恰好表現了他渴求中第的精神狀態。在如此迷幻中，他第二次聞聽“汝中進士矣”，便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此時他的內心感覺是：好像有點不對，未曾考試，哪來及第？疑惑當中加之別人忽悠：“汝忘之耶？三場已畢”，此刻，他潛意識的欲望就如風助火勢，越燒越旺。王子安抑制不住狂喜，大呼：“賞錢十千。”他這時的心理應該是：沒錯，是這樣，堅信自己考中無疑。作品就是通過如此使人忍俊不禁的幻境，既幫助王子安實現其潛意識里的強烈愿望，又真實而細膩地刻畫了他突然聽到特大佳訊時既喜且疑的心理活動。不一會兒，他又聞“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這是多么誘人的喜訊啊，于是他睜開朦朧醉眼，“果見二人跪拜床下，衣冠修潔”。“果見”說明此時的王子安精神已經完全錯亂，徹底進入迷幻狀態。此刻，他想到的頭等大事是“不可不出耀鄉里”，衣錦還鄉，以便作威作福。他哪里想到，長班非但不聽使喚，還膽敢嘲笑辱罵他：“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子安自然不勝其怒，“捶床頓足”，氣急之下本能地動手去打長班，卻終因用力過猛，跌至床下。妻子邊扶邊埋怨：“何醉至此！”時，他依然神昏志迷睜眼說醉話：“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如此一系列的幻視、幻聽、幻覺，是較為典型的精神病心理。王子安自編、自導、自演的這出迷你短劇，是他借醉酒而對潛意識中那個預想了無數遍的白日美夢的一次大演習。直至妻子嘲笑：“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特別是兒女的哄笑，猶如當頭棒喝，終于，王子安“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從“得意”的幻境里，重回“失意”的現實中。對夢幻來說，這是王子安平時真實心理的流露；對現實而言，無疑又是他的白日美夢。可見，王子安無法被意識所控制的潛意識中，竟蘊涵著如此巨大的創造力和極其豐富的心理內容。那個渴望中第，以便求貴顯達的欲念，竟魔力般掌控著他酒醉前后的精神活動。

留仙先生用他的生花妙筆，借助接踵而至的種種幻境，栩栩如生地展現王子安極度渴望中舉做官、以求富貴的隱蔽心理，這種心理會深埋于潛意識中，不易更不便在平時的言談行動中流露出來，只有在放榜前極度緊張、恐懼后的醉酒之中，才找到表現的突破口。就這樣，王子安總算在幻境這個大舞臺上，痛快地達成了自己的愿望，延續了自己清醒狀態時的精神活動。當然，作品對王子安眼前的幻影，解釋為狐仙“乘其醉而玩弄之”，不過是為了增加小說的諧趣而已，其實因由，作者知，讀者亦了。

蒲翁通過這種特殊的表現形式，活靈活現地剖析了主人公被科舉迷了心竅、迂腐荒唐的所為和近乎扭曲的魂靈。這篇足以使觀眾解頤的作品，似乎減少了以往作品的冷嘲熱諷，而是多了幾分輕松的調侃和辛酸的幽默風格。這也許是蒲松齡幾經屢試不中的情感體驗，飽經滄桑、閱盡人生后，對曾經孜孜以求的科舉之夢有了一種平和的心態。當然話又說回來，蒲松齡不管如何抨擊科舉危害，但從根本上他依然不反對科舉制度本身。只不過是曾經的熱情、執著、迷狂消泯大半后，心態漸趨冷靜、理智罷了。也正由于蒲松齡熱衷科舉卻屢試不第的特殊閱歷，才使他對王子安的悲慘遭遇和極度扭曲的靈魂，寄予深深地同情，所以他意猶未盡，在《王子安》篇末的“異史氏曰”里對秀才入闈的“七似”進行了無與倫比的妙筆描寫：

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闈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情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頭人醒，寧不啞然自笑哉？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嘗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

蒲松齡十九歲以縣、府、道三試第一考中秀才，然后就開始背運，七十一歲才混了個貢生。有了這樣的切身經歷，才能將秀才心態刻畫得如此入木三分。似丐、似囚、似秋末冷蜂、似出籠病鳥、似被縶之猱、似餌毒之蠅、似破卵之鳩，七個比喻，生動記錄了秀才應考前后的沮喪，展示了失敗以后由發泄到平息的大致過程。“異史氏曰”的有些內容又能在《聊齋志異》其他作品中找到相似的信息，如“大罵司衡無目”的憤慨，很容易在《司文郎》中找到印證。“披發入山”的宣泄，不難在《賈奉稚》里得到答案。至于“筆墨無靈”，則是自視甚高的蒲松齡，歷經科場磨難以后冷靜的反思和無法彌補的悔恨。所以說，“七似”刻畫的心態，流露了蒲松齡在嘗盡失敗以后，對自己所鐘情的科舉的深深失望和酸楚之情。如若沒有感同身受，任憑多么豐富的想象也絕難寫出。“七似”傳神描繪的情狀、心理，讓我們看到了蒲松齡可憐、可悲的一面，也說明了幾經“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蒲松齡《蒙朋賜賀》）的蒲松齡飽嘗凄清、寂寞、無奈、辛酸，已經從一個“不識廬山真面目”的當局者，變成一個清醒的旁觀者。

蒲松齡讓王子安幻夢中中舉人、成進士、點翰林，須臾之間過了一把“詞林諸公”才能體驗到的“得志之況味”，對王子安，算是圓了潛意識中經年不忘的科舉美夢；對蒲松齡，也得以阿Q式的自我安慰。可以看出，晚年的蒲松齡較之過去，對科舉達觀、超脫了許多。而蒲松齡這樣一個極富才華又久習八股的老秀才，無奈之下只能用這種自我欺騙、自我麻醉的辦法，來平衡早已失衡的心理，不是更深刻地表現了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戕害嗎？

參考書目：

1、弗洛依德《夢的解析》，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2、呂揚《聊齋新說》，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

（責任編輯 魏 靜）